“娘還是翻翻書,看看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罷!”崔沅綰嘲諷道, “書上寫,‘不孝有三, 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 為無後也, 君子以為猶告也。’不孝分為很多種, 以不盡後輩的本分為最大。娘捫心自問, 我當真沒有盡後輩的本分麽?我的這條命都快要折到了慕哥兒身上去,這叫不孝麽?”


    崔沅綰動了高聲, 心裏的氣終於撒了出來。隻是話說的急, 眼前發黑, 扶著廊柱來勉強能撐起身子來,不至於暈倒。


    “尖牙利嘴,這話都是誰教唆你說的?你就欺負這個粗鄙的娘,難不成還敢對外人頤氣指使麽?”王氏叉腰,指著崔沅綰破口大罵。


    “是你所謂的賢婿教的。”崔沅綰不卑不亢地回道。


    “是你那把我鎖在屋裏肆意欺辱,掠奪我所愛的一切事物的賢婿做的!”


    她對王氏愛恨交加,對晏綏何嚐不是呢?


    晏綏把她領進浩瀚書海,跟在他身邊,她的眼界也開闊不少,不再局限於四方宅院,她也想跟男兒郎一般,遊山涉水,走遍山川。


    可也正是晏綏把她拉進了十八層地獄。她是人,不是牲畜。晏綏引領她的思想與胸懷,卻又一手摧毀盡在眼前的自由。


    有過幾瞬,她把晏綏當成陪她成長的夫子。她貪圖晏綏給予她的浮華光景,卻又無比憎惡他強勢自私的劣性。


    “娘既知自個兒粗鄙,那就多讀讀聖賢書,莫要往我身上添些莫須有的罪名。”崔沅綰扶額,滿心無奈。


    “你……你……”王氏氣得說不出話來。


    “二姐,你之前不是這副冥頑不明的樣子的。”王氏說道,“從前你都聽我的,對我和慕哥兒都是十成十的好,哪兒會計較這麽多!”


    崔沅綰不屑,“娘是覺著我犧牲自己的命,為慕哥兒鋪路,都是我命裏該做的麽?我就該在郎婿麵前低三下氣地討好他,在夫家看姑舅臉色惶惶度日麽?”


    “誰不是這樣過來的!”王氏哀嚎一聲,對崔沅綰這番莫名的抱怨實在是不解。


    “我娘是這樣過來的,我也是這樣過來的,就連你家姑都是這樣過來的,你為何不可?當真是窮酸命清高心!”王氏情緒崩潰,拽著崔沅綰的衣襟低吼:“你以為,我嫁進你崔家就沒有受過委屈麽?姑舅瞧我不起,覺著我娘家就是累贅。好不容易攀上高枝,夫家郎婿不疼,姨娘升天,就是姨娘養的猧兒也能壓我一頭。你怎麽不想想,我受了多少苦!”


    這番苦水吐出來,果然叫崔沅綰氣焰小了下來。


    王氏得逞,言語愈發無情傷人心:“二姐,從前你都理解我的。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你要跟我劃清界限呢?”


    想了又想,總算是逮到了一個時間點。


    “就是你落水後開始,你跟變了個人一般。你嫌棄我,嫌棄慕哥兒,想遠走高飛。你愈發清高,誰都不放在眼裏!”


    話音剛落,崔沅綰眼裏便失了神色。


    再不親也是個娘,總要對子女有幾分了解的。崔沅綰心裏酸澀,任由王氏兀自輸出難聽的話。


    再重來一百次,再告誡自個兒無數次,她也沒辦法對王氏完全狠下心來。


    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她也曾享受過母愛的溫暖,她也曾被娘捧在手心裏嗬護。那時,娘不會逼她學樂器,不會彈唱不好就不給飯吃。


    是從何時開始,她娘也跟變了個人一樣呢。


    崔沅綰下定決心,傷手用力拽著王氏的衣襟,布條滲血也不在意。


    “我也覺得娘跟變了個人一般。”崔沅綰說道,“從大姐走後,娘的心就不在我身上了。大姐還活著的時候,娘有兩個女兒,一視同仁。我本以為是慕哥兒生下來後,娘才偏心起來。每每提到當年事,娘就變了臉色。娘不告訴我,我自己去查!”


    崔沅綰推開一臉氣憤的王氏,掌心傷口有裂開之勢,身上的傷痛,不及心痛的半分。


    說她沒心沒肺也好,說她瘋魔執拗也好,她查大姐的事,一分是為了夭折的大姐,剩下九分,是為了自個兒。到底是怎樣的大事,能把人轉變得天翻地覆。


    她骨子裏流淌的是涼薄冷清之血,隻要與她有關,與她在意的事有關,掘地三尺也得查出來。


    “你就放過一個死人罷。”王氏掩麵哭泣,“大姐走得早,早入輪回從頭做人了。大姐墳頭荒草叢生,你竟還執念於此。”


    想到動情處,崔沅綰眼中也蓄著清淚。想來這世間也隻有兩人能叫她落淚。


    一人是她娘,一人是她郎婿。


    崔沅綰用力掐著指腹,不斷警告自己,莫要讓所謂母女情耽誤大事。何況隻是她自己眼裏的情意,在王氏眼中,她早成了一把好使的刀劍了。對待刀劍,何須用真情?


    重活一次,她若還順著王氏的意走,下場與上輩子會有何不同?


    用身子上的痛逼著自個兒頭腦清醒,崔沅綰看著麵前邊哭邊嘀咕的娘,心裏道了句歉。


    崔沅綰把手繞在身後,使著巧力,將纏在手上的布弄得鬆鬆垮垮。


    “娘回我一句,是不是隻要慕哥兒好,女兒死也不足惜?”崔沅綰聲音悲戚,絕望問道。


    提到慕哥兒,王氏眼眸便亮了起來。哭聲漸漸止住,防備心漸漸升起,王氏靠著廊柱,捂臉偷瞧著崔沅綰。


    看來這話並不能激怒她。崔沅綰抱手倚柱,“既然說到慕哥兒,那我也不對娘做隱瞞了。”


    “姊弟連心,我的心頭血確實能止慕哥兒身上的毒。不僅能治好慕哥兒,還能叫他從此百毒不侵,長壽無憂。”崔沅綰冷聲說道,“隻可惜,治病的好時候已經過去了。昨日剜心剛剛好,今日縱使折上我這條命,慕哥兒也會落下病根,毒不時發作,會跟著他一輩子。”


    最平淡的語氣,卻給人下著最歹毒的宣判。


    “你說什麽!”王氏衝過去,揪著崔沅綰的衣襟,睚眥欲裂,恨不能把她吞吃入腹。


    “是你跟我說此毒無藥可解的!”王氏唾沫星子噴了崔沅綰一臉,把她抵在廊柱上,大聲說著恨意。


    “你是他的親阿姊啊,他才多大,你怎能下此毒手!”王氏身上戴著玉玨,腰間纏著宮絛,隨著她激憤的動作,一下一下地甩到崔沅綰身上。


    王氏對崔沅綰說著最惡毒粗俗的話,自然沒注意到崔沅綰的傷手在往她那塊玉玨上抵,更沒注意到不遠處走來的兩道身影。


    “你真是連狗蛋子都不如!為什麽中毒的不是你,為什麽要死的不是你!”


    王氏尖叫著掐著崔沅綰的喉嚨,瘋了一般,什麽都不顧。眼前人不是她懷胎十月生來的孩兒,而是上門複仇的仇人。


    瘋婦自然沒注意到崔沅綰的小動靜,也沒注意到崔沅綰正逼著她往連廊邊的蓮池走。


    “刺啦。”


    布條被玉玨劃破,與宮絛糾纏在一起,傷手無法抽離開,隨著王氏發狠的動作,縫合好的傷口被玉玨刺頭處無情割開,痂斷肉綻,鮮血如泉水一般,染紅了布條,把宮絛染得更豔。


    “你替慕哥兒去死,你替慕哥兒去死……”


    從始至終,崔沅綰都未做反抗。脖頸被王氏掐紅,傷口裂開,鮮血迸濺,她依舊沒有推開王氏,任她發瘋。


    眼眶裏蓄著的淚總算落了下來,一滴一滴劃到王氏青筋凸顯的手上,仿佛受了刺激一般,王氏邊哀嚎著,邊把崔沅綰的身子往廊柱上撞。


    身後好似有人朝這處跑來,昨日今天,情景交融。


    到現在,王氏都覺著頭皮還疼著,臉上腫意未曾消除。她本該是端莊大氣的主母,她本該有郎婿疼愛,有小婿尊重。可她眼下一無所有,都是因為這個女兒!


    王氏臉上橫肉大顫,眼前再看不清人來,她的腦亂成漿糊,隻知道這點懲罰還不夠。


    “砰!”


    崔沅綰的頭狠狠撞向廊柱,額前立即出了血。


    沉悶的響聲如驚雷一般喚醒王氏,她驀地鬆開手,她的懲罰到此為止。


    下一刻,她親眼看見,崔沅綰身子一歪,徑直倒向身後一方蓮池。


    那是府裏蓄水最深的蓮池,無數水草綠藻,沒人能從那裏活著走出來。


    “撲通。”


    崔沅綰似斷了線的紙鳶,重重砸進水麵。落水的最後一眼是留給王氏的,說不清是什麽情緒,不是憎恨,是終得解脫。


    “渝柳兒!”


    那喚人的聲音悲戚哀愴,任是老天也覺著心酸,於是嘩嘩下起了暴雨。


    晏綏不帶半分猶豫,跳入蓮池救人。蓮池深,故而救人也要下潛得深。衣袍在水麵上時隱時現,不多會兒再也看不見來、


    就在此刻,王氏的骨髓被抽離出來,身子一軟,沒有形象地坐倒在地上。


    原來她的手皮開肉綻,原來她的額被撞破,原來她一身鮮血,她的月白衣裳被揉得不成樣子。她被掐得沒力氣掙紮,她落入水中,就如枯葉一般,消失得無聲無息。


    那是她的孩兒,而她都做了什麽……


    王氏脖頸僵硬,無意往右邊瞥去,崔發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啊!”王氏連連後退,捂著臉放聲大哭:“別這麽看我!別這麽看我!”


    罵她也好,打她也好,不要像看待牲畜一般看她。


    她退一步,崔發便往前走一步。王氏身後抵著廊柱,無路可退。


    “起來,好好看看你女兒被你折磨成了什麽樣子。”崔發掐著王氏的胳膊,將人一把拽起。


    雨傾斜落著,打濕王氏一身衣裳。


    崔發無語,他恨不得把這瘋婦撕成八瓣,恨不能用最髒的話羞辱她。他要把這瘋婦衣裳扒下來,叫她光腚去汴京城裏走一圈,叫她知道惹怒他會是什麽後果。


    可他沒勁,他被王氏氣得頭蒙,隻能叫她好好看看,眼前是什麽瘮人光景。


    熟悉的衣襟逐漸浮出水麵,晏綏將虛弱不堪的人攔腰抱起,淌水一步步走過來。


    天轟隆隆打著雷,雨催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來。明明是晌午頭,可外麵天昏地暗,青紫交閃,雷聲震耳欲聾。


    抱人出來時,蓮池一波血水,晃晃蕩蕩,隨即被雨水衝散下去。


    可比血更叫人心顫,比雷雨更叫人覺著懼怕的,是晏綏。眼底蒼涼詭譎,嘴角失了血色,如地獄裏爬出來的鬼魅閻羅一般。


    從始至終,他沒給崔家爹娘半個眼神,也沒開口說半句話。


    他抱著崔沅綰,一言不發地走出崔府,沒人敢攔他。


    暴雨侵襲擋不住人言可畏,眼下全府上下都知道王氏要害死自己的孩兒。仆從覺著活著無望,得罪了晏綏,誰還能活到上元日?


    議論四起,晏綏聽不見。剛邁出府,炔以便遞上傘。


    從記事起,晏綏走路一向穩當,步履平穩,紮根這片土地。唯有今日,他步子發顫,心窩那塊肉更是被人用匕首翻來覆去一番,疼得說不出話來。車夫不敢多言一句,恨不得駕騰雲飛到府裏去,好過這趕路顛簸之苦。


    “你該有多疼啊。”晏綏撫著崔沅綰黏在臉頰上的發絲,緊緊盯著懷中蒼白的臉。眼尾泛紅,眼裏酸澀不堪。


    眨了下眼,他竟落下淚來。


    那個筋骨盡斷都不曾皺過眉頭的人,竟因這位昏死的小娘子落下了熱淚。


    那個視人命如草芥,踩著人頭上位的人,竟恨不得替這位小娘子去死。


    晏綏眼中悲戚不斷,這一瞬,他居然想打開金籠,讓嬌鶯逃出去。


    怎樣都行,他心甘情願。


    作者有話說: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君子以為猶告也。”出自《孟子·離婁上》。


    第61章 六十一:蘇醒


    人大抵都長了一副賤骨頭。在意的人對自個兒甩臉色耍脾氣, 再對自個兒冷漠無情,也甘願趕鴨子上架一般地貼上去。


    昔日崔沅綰好好站在他麵前時,晏綏總想著將她一輩子禁在深宅院裏, 好叫這多情人隻在他懷裏淪陷。可眼下她就靜靜地躺在床榻上,額前蒙著止血布, 脖頸間都是被王氏的指甲痕,麵色蒼白,沒有一絲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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