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著幾位妯娌的麵,秦氏繞過夏昌時,用團扇戳下他的右膀子,三澗裙裙擺稍長,繞著夏昌的靴轉,頗是曖昧。


    這般大膽放肆的動作,堂裏眼神最差的人都能瞧清楚,隻是沒人敢吆喝句:成何體統!兒媳勾引家舅!不要臉!


    看見隻當沒看見,回去後跟親朋說說就是。歡聲笑語的前堂裏,偏偏來了個要戳破一切的祖宗。


    “嘁。”


    福靈扒著門框探頭,瞧見崔沅綰後,百無聊賴的眼眸裏乍生光亮。福靈朝崔沅綰招手,一麵說著唇語:“過來,過來。”


    秦氏麵上的假笑僵了幾分,不過她在夏昌身邊跟著,見過大場,隨即掛上盈盈笑意,故作熟稔地拍拍崔沅綰的肩,笑道:“崔娘子,隨我走罷。”


    秦氏在晏綏麵前演戲,夏昌也識好歹,忙扯開話頭,帶著晏綏往一處亭榭處走去。


    *


    後宅。


    這家裏連廊拐角多,福靈也是一路問仆從,才摸索走到前堂叫人。眼下要原路返回,福靈不忿,卻也隻能跟在秦氏身後走著,恐怕迷路。


    “這府邸的布局當真叫人摸不著頭腦。知道的是官員的住處,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走迷宮呢。”福靈攙著崔沅綰的胳膊,在她耳邊輕聲抱怨著。


    崔沅綰聞言,悄悄往廊外瞥了幾眼,不僅要拐的彎子多,就連府裏的氣氛也怪異得很。


    仆從個個畏畏縮縮,漢子悶聲抬來幾大箱禮,女使婆子攥緊手裏的掃帚,掃著本就幹淨的地麵。府裏的聲音,都是外人帶來的。


    京中有幾位安人是有名的潑辣,嗓門大,自來熟,明明是剛來做客,卻被主家還要熱情。


    崔沅綰被秦氏帶到一寬敞的院子裏,正好碰見潑辣的安人們聚在一堆,折梅枝投壺,倒果酒賽詩,優哉遊哉。


    秦氏麵一黑,清了清嗓子,大聲道:“諸位,都停停罷。公主和崔娘子在此,你們懂我的意思。”


    為首的安人是鎮國將軍的夫人何氏,一聽秦氏這話,收回碰酒盞的手,領著身後一幫欠身行禮。


    福靈是官家最寵的孩子,是皇家的公主,眾人不敢怠慢。除去兆夫人,夏夫人,最尊貴的便是眼前的晏夫人。


    不過眾人仍習慣一般,稱人為“崔娘子”。


    汴京一絕,嫁人之前便叫眾多貴女豔羨不已,成婚後日子滋潤有味,誰都不會把這位娘子拋之腦後。


    福靈不常擺皇家子女的架子,隻是眼下秦氏在跟前,看著囂張的秦氏也欠身行禮,福靈心裏得意得緊,一時望叫人起來。有幾位身子弱的,絞著帕子就要摔倒在地。還是崔沅綰撞下福靈的胳膊,把她叫回了神。


    福靈撇嘴,“都起來罷。今日來此,我原以為大家夥都知道是給夏夫人過生辰的,可不是一場隨意的花宴,任由你們胡來。”


    “你,還有你。”福靈伸手指著圓桌邊翹腿品茶的兩位貴女,勸誡道:“在主家的地盤上,也敢這般肆意做事,當真是沒法沒天!”


    兩位貴女與福靈結怨已久,福靈說的是實話,可語氣難耐,明顯是故意找茬來的。貴女不敢惹她,忙起身躲到一邊去。


    福靈輕哼,見秦氏一臉精明,再想到她與夏昌之間的事,又開口懟道:“她們是客,難免會有疏漏之處,你這兒媳倒也縱著人胡鬧。為著夏夫人而來,結果走了這麽久,連夏夫人半個人影都沒看到!”


    不過剛到,福靈便把在場人都說了一通。崔沅綰揪著她的衣袖,叫她收斂些。


    秦氏哦了聲,“公主說的是。”隨即眸子一轉,手指向前麵緊閉的屋子,開口道:“諸位跟我一道去恭祝家姑生辰吉樂罷。進屋小點聲,家姑不喜歡吵鬧。”


    在場眾人麵麵相覷,誰都不想當出頭的人,不想第一個邁上台階,推開那扇門。


    按理來說,身份尊貴的,主家的都應走在前麵帶路。偏偏福靈公主與秦氏都站在最後麵說話,並沒有往前走路的意思。


    這時候再潑辣熱情也不管用,罔顧禮節,誰都擔不起那個責任。


    “好了,好了。都隨我來罷。”秦氏走向前去,一把推開屋門。


    誰也不知,夏夫人為何躲在屋裏不肯見人,明明今日這場宴席是為她辦的,她卻在秦氏推門前不肯露麵,當真吊人的好奇心。


    前麵人多,好在屋裏大,一批一批進去,都欠身給夏夫人問安,起身時,各家送的禮都被屋裏的女使接過手,一件一件堆著。


    福靈往後扭頭,正想拉崔沅綰前去問安,驀地瞥見個眼生的人。秀雲她認得,常跟在崔沅綰身邊跑前跑後,隻是這位……


    “崔娘子,你這是新找了個小女使麽?看著麵生,先前未曾見過。”


    福靈自然沒見過,這是崔府裏新上位的二房,崔發叫她牡丹,而她不隻是花樓裏出來的小姐,更是夏昌的私生小女,夏滔滔。


    崔沅綰輕笑,“她叫滔滔,是娘家給我送來的人,機靈能幹。”


    這話半真半假,輕易把福靈給糊弄了過去。崔沅綰並不想把這事全給福靈說,,見福靈並未起疑心,心裏暗自歎了口氣。


    夏滔滔一路聽著旁人對夏夫人評頭論足,說她遲遲不來,是生了大病,不好見人。說她近來精氣神不好,跟個老妖婆一般。各種難聽的話縈繞在耳邊,差點就叫夏滔滔撕破臉皮去跟這些說風涼話的人扭打起來。


    進到屋裏,才知這間屋當真是寬敞。


    二十多位貴安人在屋裏坐著站著,半點不顯擁擠。


    走近才知,為何屋裏會這般安靜。


    夏夫人穿著墨綠厚窄襖,腳蹬棉絨尖頭履,端坐在一方軟榻上。


    麵色發青,麵黃肌瘦,鬢邊銀絲在日光的照耀下十分紮眼。


    崔沅綰沒見過這樣的眸子。手裏盤著玉如意時,眸子渾濁不清。眼眸流轉,視線停在來客身上時,精明銳利,似剜心的鉤子,一眼就能把人心裏的想法勾出來。


    這就是百聞不如一見的夏夫人。


    首次見麵,夏夫人眼神隻往夏滔滔身上瞟。不過夏滔滔半邊身子被崔沅綰擋著,眾人也隻當夏夫人在望著崔沅綰出神。


    “夫人生辰吉樂,芳辰永駐。”


    福靈攜崔沅綰一同上前欠身祝賀,秀雲與夏滔滔把禮都交給管事的婆子。


    婆子手裏有禮單,禮一送,就照著禮單念了起來。


    “綰臂雙金環一雙,墨玉金絲扳指一對,攢珠點翠步搖一對。金絲緞綢十二匹,蜀錦八匹。”


    崔家送的禮不算多,重在金貴。今年外憂內患,並不算太平。蜀中地區內亂不止,蜀錦更是難得。朝裏共得二十匹織好的蜀錦,一半在宮裏,一半在晏綏手裏。


    皇家的人拿得再好也不稀奇,偏偏崔沅綰帶來的禮叫人眼紅,恨不得都當一回夏夫人,好享受這尊貴待遇。


    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餘,偏生婆子手裏的禮單還都被大聲念了出來,更襯得別家獻禮小家子氣。


    長禮單大聲念完一遍,婆子也覺得口渴,忙送到秦氏手裏,退了出去。


    秦氏在後宅有一席之地,當著夏夫人的麵,把禮單交給自個兒身邊人,意圖當真明顯。


    夏夫人摸著玉如意,並不在意麵前的明爭暗鬥。她擺擺手,出聲道:“是崔娘子罷,百聞不如一見,你走上前來,我們說說話。”


    旁人都清楚看見,夏夫人的眼眸就快釘在了崔沅綰身上,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而秦氏貼著屏風站,一眼就看出其中破綻。


    夏夫人看的,分明就是躲在崔沅綰身後的小女使。


    作者有話說:


    十一月真的非常非常忙,但保證這一月會完結!有時會更新不準點,或者當天不能更新,可以攢著一起看。


    第87章 八十七:交鋒


    夏夫人輕咳一聲, 叫來正忙著收禮的秦氏。


    這兩人的關係也是微妙,秦氏爬到夏昌床上這件事,夏夫人心知肚明。畢竟秦氏吟哦的時候她還在一牆之外聽著, 抬頭不見低頭見。隻是麵子功夫還是要做的妥帖,夏夫人誇讚這位兒媳做事爽利, 包攬她的生辰一事,妥帖周道。


    “院裏梅花開得豔,待會兒開宴, 宴席就設在梅園,就在這院後麵。諸位也別都傻站在屋裏, 隨我出去走走罷。”秦氏帕子撇到夏夫人衣袖上,牽著她的手佯裝熟絡,“家姑, 先前見你盼著崔娘子來, 想跟人多說說話。眼下該來的人都來齊了,我帶著客人走走, 你們幾位多說幾句話。”


    說罷,不等夏夫人開口, 就帶著一幫人紮堆朝外走去。人走得快,畢竟都長了眼, 見夏夫人心思不在閑人身上, 知道自覺退散。


    門扉一開一合, 人去屋空, 夏夫人終於得了解脫,鬆了口氣。


    從夏滔滔口中聽得, 夏夫人不是無腦之人。善良有度, 持家有道, 忍受夏昌多年,心性非常人能比。


    福靈回過神來,發現屋裏竟隻剩她們幾位。今日宴席縣主也要到場的,方才福靈跑去前堂叫人時,縣主正好被林之培叫走。那是她將來的郎婿,當著眾多賓客的麵隻能與林之培逢迎做戲。進屋見了夏夫人,縣主仍舊沒抽開身過來,福靈心慌,隨意扯了個緣由出屋找人。


    秀雲知趣地站在屋外等著,眼下屋內就剩下崔沅綰、夏滔滔與夏夫人三人。


    夏滔滔按捺不住心裏情緒,越過崔沅綰僵直的身,撲到夏夫人麵前跪著。


    “幹娘,我來看你了。”夏滔滔話裏哽咽,萬般心悸。她在崔家留下的是精明伶俐的姨娘形象,在崔沅綰麵前是做交易的同行者,隻有在夏夫人麵前,她才能卸下一身偽裝。


    夏夫人的眼眶慢慢濕潤起來,這時候不在乎崔沅綰在不在場,抱著夏滔滔一陣哭:“好孩子。”夏夫人拍著夏滔滔的背,捏著帕子給她擦淚。


    膝蓋被地磨得疼,夏滔滔痛快哭過一場,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屋裏還有旁人。她與崔沅綰是同病相憐的可憐人,再好的女兒身也毫無用處,白白成了別家辦事的工具。


    夏滔滔揪著夏夫人的衣裙,低聲道:“幹娘,這些天來都是崔娘子助我過下去的,我們的事崔娘子都知道。”


    夏夫人一愣,不可置信地看著夏滔滔,“她都知道?”


    眸子在崔沅綰與夏滔滔身上來回轉,夏夫人驚得瞪大眼,老態更顯。崔沅綰雲淡風輕,夏滔滔一臉堅定,夏夫人這下明白了來,合著二人早有計謀。


    “好孩子,你先起來。地上涼,不要跪壞了身子。”夏夫人架著夏滔滔的左右胳膊,把她拽了起來,把人按在軟榻上,順手捎來一個手爐。


    夏滔滔穿著常見的仆從衣裳,擋不住一身傲氣。這樣的小娘子,若非假做畏縮模樣,定會叫人看出個什麽破綻。夏夫人心頭一軟,連帶著看向崔沅綰的眼神都少了幾分鋒芒。


    “崔娘子,落座罷。”


    崔沅綰點頭說是。夏夫人不是個好對付的,那雙稍稍突出的眼珠瘮人,明明身子有枯骨之向,可眼裏狠意不減。崔沅綰多生了個心眼子,對她留著防備。


    夏夫人建盞道:“按滔滔的話走,崔娘子想必也知道她的目的罷。”


    崔沅綰抿唇輕笑,“夫人不必多慮。與滔滔初見時,我倆就互通了心意。入府做小娘子並不能叫她萬事如意。夫人比我更清楚,夏府是個什麽樣的存在。滔滔先前被扔在花樓裏,辛苦長大,才出虎狼窩,又進虎狼窩,以後的日子過得如履薄冰,興許還不比在花樓裏過得如意。滔滔與我有緣,實在不忍叫她邁上不歸路,這才鬥膽獻一計,給她更好的出路。”


    夏夫人眼底深意翻騰,長哦一聲,對崔沅綰的話不置可否。抿了一小口茶後,又側目看向夏滔滔,問她的意思。


    夏滔滔捧著手爐,穩聲回道:“的確如崔娘子所說。幹娘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這輩子都報答不盡。隻是我也在想,與無情的爹爹,混亂的族親同居屋簷下,是否是我所願。後來滔滔想明白了,想要的不是尊貴的身份,不是華美的衣裳,是能叫人瞧得起我,能挺起腰杆做人。崔娘子能給我這些。”


    這樣說話便是拂了夏夫人的麵子,叫她足夠難堪。夏夫人臉拉著,比暴雨來臨前的天還陰沉。


    “崔娘子也是可憐人啊。”夏夫人驀地說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縱是幫襯,如何能助你脫離,助你直起腰杆活著?”


    這便是在婉拒崔沅綰的好意,也是在斬斷她與夏滔滔之間的交易。


    夏滔滔見夏夫人不情願,忙放下手爐,握緊她的手。指間的熱意暖了夏夫人微涼的手,若崔沅綰多看幾眼,定會發覺,夏夫人待夏滔滔真真是好,自家的妯娌與親兒女都未能叫她這般牽腸掛肚。


    何況夏滔滔還是個私生女,是夏昌隨意撈來小宮女春風一度,全然不負責任的結晶。夏夫人心底把這稱作贖罪。她與夏昌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一損俱損,縱是知道夏昌做了天大的壞事,也得裝糊塗,替他隱瞞下去。


    除卻兩件事。


    一則便是夏滔滔這事。宮裏那位早死的縣君,先前在大內救過她一命。若非縣君果敢喚人來救,她早淹死在蓮花池裏,哪有現今風光的誥命夫人,哪有持家有道的夏夫人。


    恩人與枕邊人摟在一起,若是郎有情妾有意也能過得去。偏偏夏昌是個沒良心的,自個兒快活過便不顧他人生死。她對縣君的愧疚,都轉到了夏滔滔身上。過去多年,暗中派人尋她。近來才找到了人,原來在花樓裏。


    另一則,便是有關崔家的,更是對人不起的事。沒臉皮去提,來想都不敢想,恐怕多想一刻,就要落入九層地獄裏,魂飛魄散。


    越怕,越是忌憚。這也是夏夫人對崔沅綰心有芥蒂的緣由。


    “既然滔滔心意已決,那就按你倆原定的去做罷。”夏夫人歎氣,把建盞放在四方案桌上,抄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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