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滔滔總覺著今晚要出什麽變故,惴惴不安地坐著,不禁抱緊懷裏的包裹。


    正等著,驟然聽見一道馬鳴聲撕破夜空的靜寂。


    “夏昌反了!”


    一道聲音從後麵傳來,是騎馬趕來的小黃門。


    緊接著,漆黑五指的夜乍然冒出光亮星火,一簇簇地投向四麵八方,有一簇火投到了夏滔滔這輛馬車的車轍上。


    黑馬揚蹄嘶鳴,馬車被拖著向前走。夏滔滔趕忙從顛簸要散架的車裏跳了下來。


    這才看清,車轍上哪裏僅僅是一簇火,分明是火箭!


    再一眨眼,無數隻火箭朝軒禮門射來。城門被造反的賊從堵上,女牆危樓上,原本駐紮在此的軍隊早被夏昌派來的人誅殺殆盡。樓上架著無數火炮弓箭,隨著站在樓上的首領一擺手,炮火連天,弓箭齊發。


    “咚!”


    這道沉悶的響聲是報信的小黃門被射落在地的聲音。馬脫韁而出,一呼百應,前麵的馬匹瘋了一樣四處逃竄,把正在逃竄的百姓給碾死在蹄下。


    哀嚎聲,衝天的炮聲,弓箭嗖嗖射出的聲音,都叫夏滔滔覺著心顫。


    “就是現在,弟兄們,都卸下偽裝!”


    車夫對著前麵幾輛馬車大喊一聲,原來前麵的馬車載的竟都是暗衛軍!


    隻見那車廂瞬間被頂破,幾十暗衛從裏殺了出來,手提□□大刀,迅速解決伺機殺進的反賊。


    身後也有一群人衝來的響聲。夏滔滔躲在路邊的貨物旁,被身後的響聲吸引。扭頭一看,來的是幾百甚至幾千禁衛軍!


    烏壓壓的人群襲來,他們好似並不貪戰,隻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取夏昌這狗賊的命!


    夏昌在哪裏?夏滔滔抬頭一看,原來城樓上躲在眾多反賊身後指揮多方叛軍造亂的,正是夏昌!


    “他爹的狗蛋。”


    夏滔滔氣得呼哧呼哧喘著大氣,學著花樓裏不講究的漢子,罵著這老賊。


    屁的親爹!手握軍權,不是為官家為百姓謀事,想的竟是這般大逆不道誅九族的壞事!


    夏滔滔逼著自個兒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夏昌蓄意謀反,晏綏何嚐不是提前料到做防備了呢。前麵的馬車不是過路人,而是晏綏特意調來處理這亂象的。


    難怪在這大冷天的,非要去荒山野林裏住,為的就是置身事外,與崔沅綰多享受些好日子罷。


    夏滔滔抱緊包裹,蹲在這處不敢動。


    她聽到婦孺的哭聲。在繁華的汴京城,叛軍衝破內城城門,奸殺婦女,殺死孩童。佝僂的老漢被他們剖出心來,健壯的漢子備逮住活生生刺死。


    不是最陰險的遼軍入侵,而是百姓信賴的京官起兵造反,自相殘殺。一個時辰前,這處還說著過年的事,而現在,幹淨的路麵血流成河,斷肢人頭到處都是。


    夏滔滔心裏把這種種慘象放大,生在太平年間,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戰爭的殘酷,一些事根本來不及思考,眼下頭不敢抬,呼吸放緩,生怕頭與身分開。


    她驚惶無措,自然沒注意叛軍除了急著攻到裏麵去,還在向夏滔滔這處靠。


    “小娘子小心!”


    刀劍摩擦聲穿過夏滔滔耳邊,她慢慢抬頭看,那露出真麵目的車夫擋在他身前,與另幾位暗衛護著他。車夫砍死了殺她的賊從。


    形勢緊急,車夫一把撈起夏滔滔,將人護在身後。


    夏滔滔與他們無冤無仇,隻是一位不重要的外人而已,為何這群反賊有意殺到她身邊呢。


    冷寂的月色被一簇簇火燒得升溫,火燒得夏滔滔的臉也紅了起來。暗衛硬朗的麵容,矯健的身姿都叫她分神。


    都什麽時候了,小命差點不保,居然還在想這事。夏滔滔晃晃頭,忙問道:“他們要對我做什麽?”


    車夫一邊指揮暗衛衝破敵人防備,腦裏一麵飛轉著。


    “他們……怕是想要小娘子懷裏的包裹罷。”


    夏滔滔驚得呼吸一滯。


    大姐,崔沅綰,夏府……


    一個恐怖的真相逐漸浮現在夏滔滔心裏,越是緊急,她就捋得越順。


    夏昌!是夏昌想毀滅物證!


    夏滔滔恨得咬牙,猛地一抬頭,正好與站在城樓上的夏昌對視。


    那雙渾濁又淫||蕩的眼,那雙狠戾又精明的眼,夏滔滔恨不得把這雙眼給剜下去。


    夏昌輕笑一聲,“呦,原來是熟人。”


    隨即揮揮手,數支火箭一起對著夏滔滔這處射出。


    “嗖!”


    夏滔滔眼瞳猛縮,火樹銀花,所到無生還之處。


    作者有話說:


    夏滔滔:那個時候,我好像愛上他了……


    車夫:你看見我之前那張臉的時候可不這麽說。


    第94章 九十四:扭轉


    夏滔滔手往包裹裏伸, 剛把信薅出來,那包裹便中了火箭,箭頭刺穿衣物, 電光火石之間衣物就被燃燒殆盡。


    夏滔滔隻得把那包裹丟棄,那封書信掩匿在衣袖中, 死死掐在手裏。夏滔滔被車夫護在身後,車夫挺拔的身姿把她擋得隻能見人看見衣袂。


    隔著重重烈火,縱是登高望遠也有死角, 夏昌自然沒瞧見那封書信的去處,以為證據被火個燒透, 心裏的沉石才落了下來。


    有一瞬,心頭乍生疑惑。晏綏的暗衛軍怎會恁弱?這暗衛軍和禁衛軍來的不少,都是唬人投降的噱頭, 雷聲大雨點小, 這會兒被他放出的人壓製得死,根本掙脫不開, 甚至還往內城裏退。


    皇位在即,縱使平日再謹慎不過, 眼下還是被這踮腳可摘的欲望給蒙蔽了雙眼。夏昌沒看出這是精心布好的局,一旁隱匿在月明地的林之培卻猜透了晏綏的心思。


    “長史, 一切都太順利了。地方打得順, 這城裏也打得順, 實在怪異。”林之培叉手說道。


    夏昌捋著須髯, 不屑一笑,“你就是想的多。自打晏綏這豎子成婚, 心思都撲在了情愛上麵, 眼裏隻有崔沅綰那小賤人, 哪裏還顧得上朝堂事?兆諄不便動身,新黨上下都聽晏綏的。這會兒晏綏跟那小賤人正待在深山老林裏被圍攻呢,還活命都夠嗆,手再長也伸不到大內來,新黨沒指揮一片混亂也是正常。”


    說晏綏,林之培倒是無所謂。隻是夏昌對崔沅綰形容齷齪下流,林之培心裏有芥蒂,麵上蝦腰說是,背地裏卻罵夏昌是個老不死的。


    林之培站在夏昌身後,惡狠狠地盯著夏昌。他得不到崔沅綰,夏昌也別想得到。他恨崔沅綰,卻從沒罵過她。夏昌倒好,辦事不嫌醃臢,欺在秦氏身上,隻將人當崔沅綰的替身。諸如此類的事不勝枚舉,林之培都將證據存在手裏,等的就是今日這大好時機。


    他原以為夏昌的目的隻是把新黨逼到絕境,不曾想原來這老不死的是想披黃袍自個兒當皇帝。林之培從不是安於眼下的老實人,既然夏昌這醃臢種都當得了皇帝,那這麽年輕的他為何不能?


    夏昌又吩咐幾句,不欲在這偏遠處多呆,趁亂叫人備馬引大軍去內城攻打,最好能直逼大內宮城。什麽高貴的皇子公主,什麽頤氣指使的皇後宮妃,待他踏破這汴京城,攪個天翻地覆,這些流淌著高貴血液的人變為奴隸,那才盡興!


    夏昌策馬揚鞭,身後有軍隊護衛,一路暢通奔向內城。


    “駕!駕!”


    鞭子抽在駿馬身上,一下比一下重,馬蹄晃得出了殘影。夏昌造反時才顯出了平時幾乎看不到的武將颯氣。樞密院長史,從來不是隻會紙上談兵的弱官,他耍得起長纓槍,端得起大鈍刀,沉溺情愛不過做戲唬人罷了!


    叛軍往內城攻去,反而給這暗衛軍與禁衛軍一個喘氣的機會。


    禁衛軍統領從一道小巷快步出來。統領是嗣榮王妃娘家的三表哥,何胄。嗣榮王家投靠夏昌,何胄又為官家做事,兩重身份自然叫他難堪。


    前瞻後顧之際,是晏綏遞信告知他夏昌的計謀。何胄向來不喜歡夏昌這位不甚稱職的小叔子,加之得知晏綏要造反,且貪汙軍餉苛扣地方賦稅,當下就向晏綏表明立場,自個兒堅定追隨兆相。


    後來晏綏說,要讓全城都出演一場好戲,何胄欣然應下。晏綏給的好處自然不少,夏昌造反必敗,嗣榮王一家定受牽連,王妃娘家也躲避不及。隻要何胄幫忙,晏綏便能把嗣榮王妃娘家摘離出去。何胄與王妃表妹不熟,隻在乎自家,至於嗣榮王一家如何,他並不關心。


    “按照學士的計劃,下步兩軍要趕去內城援救,屆時官家出麵,安撫民心,兩軍集中兵力剿滅叛軍,活捉夏昌。”


    何胄得了承諾後說話都硬氣,挺著腰杆蔑視車夫。他知道車夫是這幫暗衛軍的頭子,以為是神人,走近一看不過如此,總之比不得晏綏,也比不得晏綏身上的跟班炔以。


    車夫點頭,往四周環視幾眼,傷亡微小,是晏綏意料之中的結果。


    想到還有夏滔滔,朝何胄頷首,叫他稍等。又轉過身來低聲對夏滔滔交代,“小娘子,戰爭無情,你不會武,不能在此逗留。我派兩位暗衛護送你到城外錢莊去。你是主母要護的人,萬不能有半分閃失。”


    夏滔滔說不能,“我不能走。仔細想來,這是晏學士精心布下的局,雖不知其深意,約莫也能猜出今晚是個不眠之夜,內城有大事要發生。崔娘子一心記掛著夏昌,她要查的事也與夏昌有關。緊要關頭,崔娘子不在,那我鬥膽替她去套套夏昌的話,若今晚能抓住證據,那就再好不過了。”


    車夫覺著夏滔滔是在瞎扯,做戲仍是刀劍無眼,十驚九險。到內城眾軍齊聚,他可沒心再去護她。當著何胄的麵,車夫也沒辦法給夏滔滔多做解釋。朝身後使個眼色,兩名暗衛便硬拽著夏滔滔上馬車奔走。


    軒禮門前,叛軍屍體摞成堆,被火燒著。


    犧牲的婦孺漢子,皆是從詔獄裏放出來的罪孽深重的犯人。按律當斬,眼下死有所值,也不心疼。官家下了秘令,善待這些為大業犧牲的犯人的親眷,將死之人得到赦免,隻會感激官家仁心寬厚,哪裏還會計較戰爭中的得失。


    烈火硝煙是真的,人也是真的,事情也是真的,發展方向卻是假的。


    何胄與車夫各自清點過軍隊後,想著此時內城禁軍早做出了不敵叛軍之態,忙上馬往回趕。


    禁軍在前,暗衛軍在後。路上,車夫跟在何胄身邊沒吭聲說一句話,反倒是何胄耐不住寂寞,主動開口。


    “今晚好戲上演,兆相年邁,身子不便,待在家裏看戲也是人之常情。反倒是晏學士,是真不打算親自到場看看他親自策劃的這場局麽?”


    車夫不是話多的人,本不想何胄的話,礙著對方的地位,硬著頭皮回了句:“主子自有打算。”


    馬跑得飛快,他的聲音幾乎被淹沒在狼煙中,叫何胄以為車夫沒回他。


    何胄嘁了聲,駕馬與車夫拉開一段距離。禁衛軍與暗衛軍向來不對付,互看不順眼,總想為國朝第一軍的名拚個高下。今晚終於碰頭,恰巧領頭的也互看不上,下麵的索性撒開歡來爭。


    馬蹄聲把汴京的街道震得轟隆隆響,膽大的百姓莽著頭混在兩軍中,拿著鐵鍬鐵鏟當武器用,膽小的就關緊院門,在家求著好心的菩薩和佛祖來救。


    *


    宣德門。


    夏昌借月色抬頭望著城樓上站著的官家與一眾皇家子女。他們臉色或是驚慌失措,或是不可置信,總之在見他之前,都不信淫|蕩又能幹的長官真會做出造反這等大事來。


    禁軍被殺得連連後退,幾乎要貼到那麵城牆上去,退無可退。再退,官家性命不保,國朝就要異姓。參軍的從入伍那日起便一直被教著,自個兒死也不能讓官家死。他們身上就是碑額叛軍刺出了一百零八的窟窿,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要給官家逃跑的機會。


    這場戲牽涉極廣,大眾百姓接受不到上層傳來的信息,他們以為今晚真是戰爭爆發,給出的都是真實的反應。反倒是這些知道內情的人,因為勝券在握,難免會露出幾個破綻。


    夏昌正在朝官家放大逆不道的狠話,身側的林之培眼尖地注意到,竟有一位禁衛軍偷摸笑了出來。


    在一幫子神情肅重的人裏找出個麵帶笑意的人並不算難事。何況今晚月色懂人,都把月明照在那城牆附近,像是故意給回光返照之象,恐嚇人心。


    總覺著其中有詐。


    然不待林之培深思,偷笑的人不待沒收斂,反而大笑三聲。


    “老子就是死在這裏,也得讓恁們這群喝馬尿的狗賊陪葬!”


    那人往手裏吐了一口唾沫星子,抓緊長|槍就往前衝。身後的禁軍情緒也被調動起來,喊著向前衝。


    夏昌眾人距城牆還有一段距離,那人也得跑半晌才能跑到夏昌跟前,與之廝殺。


    官家站在高處看著這一出好戲,故作緊張之態,心裏卻高聲喊了句好。


    他竟沒看出,這小小禁軍竟有如此大的幹勁,假的弄得跟真的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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