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培也逃出來了麽?”崔沅綰輕笑,擺擺手,叫夏滔滔退下。


    待夏滔滔走了幾步,崔沅綰驀地叫她停住腳。


    崔沅綰猶豫再三,仍開口說道:“往後的日子光明燦爛,錢莊適合你,你就在那裏一直幹下去罷。若有意,就挑個如意的郎婿。若無意,一人過日子也算快活。這一路走來,你也辛苦。過個好年,好好歇息,迎接來年的新生。”


    乍聽這話說得圓滿,仔細聽起來,倒像是交代後事一般。不過夏滔滔也未多想,隨口應下,又說這就備好馬車,待天黑人少時再過去。


    送走夏滔滔,崔沅綰並未停下腳步,起身朝晏綏屋裏走去。


    往常二人黏糊的時候哪裏想過分屋睡,眼下她住的是主屋,晏綏睡得卻是次屋。


    來到他院裏,老遠便見皺眉悲戚的炔以,守在門外,如一座雷打不動的青山,隻是卻蒙著一層死氣。


    一半是為了晏綏,另一半,想是為了承怡縣主。林家滿門抄斬,縣主與林之培的婚姻就此切斷,從這段荒謬的聯姻中得到解脫。隻是嗣榮王卻就此敗落下去,縣主在外地,炔以在晏綏身邊,有情人再不得相見。


    “崔娘子,主子時昏時醒,身子狀況並沒有轉好。”炔以叉手行禮,“方才大夫來過一次,主子怕是要睡到二半夜才能轉醒。”


    崔沅綰抿唇輕笑,“無礙,我進去看看他。今晚約好與公主縣主出去到相國寺遊玩,估摸要晚些回來。不過等我回來時,他也不一定能醒過來。”


    崔沅綰的話半真半假。今晚她要做大事,不欲拉公主縣主下水。不過當著炔以的麵提縣主,也是故意激起炔以心頭波瀾。手一鬆,就把她給放了進去。


    屋裏暖和得緊。


    紅泥小火爐上燒著一壺熱茶,茶香四溢,悠然自得。炭火爐燒得劈啪作響,走近還會發現,床頭幾燃著晏綏最喜歡的冷香。


    有褶皺的被褥,隨意搭在圈椅上的大氅,喝了半口的熱茶,屋裏的物件都在告訴崔沅綰——此刻,晏綏真真切切地活著。


    崔沅綰坐在床邊,給晏綏擦拭著額頭泛起的汗。沉穩的呼吸聲咚咚響在她耳畔,崔沅綰輕輕勾起晏綏的小指,大拇指相合,蓋了個章。


    她靜靜看了許久,最終俯身,在晏綏的臉頰上虔誠落下一個吻。


    “再見。”崔沅綰輕聲說道。


    “還有,謝謝你。”


    謝謝你,把我拉出那個困我多年的泥潭子。謝謝你,專橫霸道、熱烈濃情地愛著我。雖然時常不顧我意願,但你令我驚訝,你竟然在學著我喜歡的方式,去愛我。


    謝謝你,願意愛自私自利、攀炎附勢的我。


    崔沅綰慢慢把手指抽離出來,給晏綏掖好被角。最後的肌膚接觸,是給他撫平皺著的眉頭。


    “那麽,我的郎婿,好夢。”


    她輕輕走來,輕輕離去,若非冷風順著門扉開合竄進來,估摸誰都以為,她從沒來過。


    崔沅綰寧願眾人都以為她從沒來過。


    掀開車簾,還有三日就到年三十了。繁華熙攘的美景無論重來多少次,都未有過半刻屬於她。


    哪裏都不是她的歸宿,縱使深情如晏綏,也不過是一位過客罷了。


    她曾死在飄著鵝毛飛雪的寒冬日裏,她知道,冷死是什麽滋味。如今也是冬日,隻是今晚沒有飛雪,沒有明月,什麽都沒有。


    成安樓裏亦一無所有,樓不高,隻空曠的一層。進去時一片黑暗,不過桀桀的笑聲透露了隱匿在黑暗之中,那人的身影。


    崔沅綰點亮燈燭,放在腳邊,靠著微弱的光繼續向前行走。


    “夏昌,出來。”


    崔沅綰特意換了一身死士的裝束,發絲高高挽起,聲音冷淡,瞧起來與一位普通的女刺客無異。


    遠處有一道佝僂蠕動的背影,崔沅綰知道,那隻會是被何胄踢斷幾根肋骨的夏昌,也不知他受了重傷,是怎麽跑出來的。


    夏昌癱倒在地,隻是笑著,笑聲陰森,直到崔沅綰停在他麵前,才舍得轉過身來。


    夏昌半張臉早已腐爛,被蠕動的蛆蟲啃咬著,時不時有條吃飽的肥蟲掉落在夏昌挺著的肚子上,繼續朝上爬著。


    見了麵仔細觀摩一番,崔沅綰才知道,夏滔滔給的消息有誤。


    夏昌跑到成安樓已竭盡全力,根本無力再跑出城苟活於世。他叫林之培放出消息,不過是吸引崔沅綰過來,同歸於盡。


    “鋥——”


    寶劍出鞘,劍聲淩厲。下一刻,劍就抵在夏昌脖頸邊。隻需輕輕一劃,夏昌的命就此結束。


    來的路上,崔沅綰心裏便做好了與夏昌對峙的準備。隻是真相盡在眼前,她的聲音竟顫抖不止。


    “為什麽要殺我大姐?”她出口問道。


    夏昌揚起嘴角,一口黃牙似在嘲諷。


    他啞著聲音,抬頭仰視著崔沅綰,“崔娘子不妨把話說全。你應該問,我幹甚要把連月事還沒來的大姐,先奸後殺?”


    “無恥!”


    崔沅綰氣得眼眶泛紅,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把奸|殺幼女說得如此輕鬆!


    劍鋒把夏昌肥肉堆積的脖頸劃了道長口子,血順著脖頸流了下來,慘不忍睹。


    夏昌樂於見崔沅綰氣急敗壞的模樣,裝模作勢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清清嗓子,揭開當年的事實。


    “她與另幾位女童無異,不過是崔家的而已。誰讓她撞見我與四兒媳做那檔子事呢,、那地方如此隱秘,就連夫人都不知道,她一來做客的小女娃居然能摸到路。老子當時酒勁上頭,一個女人根本不夠搞。老二還立著呢,隻能拿她開刀嘍。後來老子得知,她是崔家的人。嘖,難搞。幹脆殺了就好了,省得再生出事來。”


    夏昌看著崔沅綰氣得扭曲的臉,心裏愈發暢快。死之前惡心惡心其他人,還是個大美人,死而無憾。


    “陽光下無新鮮事。不就是睡了一次麽,睡幾歲的,睡十幾歲的,睡幾十歲的,有什麽差別呢。我說過,我也睡過幾次小女娃,那又能怎樣,給點錢封嘴就行。誰知你娘,就是那不知好歹的王氏,發現大姐下麵流血腐爛,幾乎把全城的大夫都請到家裏看病。本來不想殺那麽多人的,到最後隻好把大夫仵作都殺死嘍。下一步就是殺王氏,隻是聽人說,她瘋了,她說不喜歡女娃了,一心想要個男娃。瘋了也好,我猶豫再三,沒動手。”


    夏昌往後一仰,頭靠著案幾,滿不在意。


    觀摩著崔沅綰的怒火,半晌長哦了聲。


    “現在想來,原來那王氏是假瘋。我當真沒做錯,要是把王氏給殺了,崔娘子想是還不會知道這麽精彩的真相罷。”


    繞了一個大圈子,沾血的衣裳,驚惶的娘,閉口不提的忌諱……


    大姐不是病死的,是被夏昌一步步殺死的。


    權勢大於天,那時沒人敢與他作對,有氣隻能認命,死往肚子裏咽。


    崔沅綰提起劍,毫不留情地刺向夏昌的下身。


    “惡心的狗。”崔沅綰說道。劍鋒一轉,作惡多端的命根子終於被割了下來。


    “啊!”


    夏昌沒料到她這步動作,猙獰的臉浮現痛意。


    “你……你……”


    夏昌狼狽地向後爬去。他以為崔沅綰能給他個痛快,不曾想卻是要折磨他致死。


    “這一劍,為大姐,和那些枉死的女童。”


    劍鋒把沾血的汙穢物扔到一旁,踩住夏昌的腿,從腰間利落地掏出匕首,剜出夏昌的眼珠,扔到一旁。


    “啊!”


    夏昌疼得滿地打滾。


    “這一劍,為我無辜的家人。”說著,拿劍刺穿夏昌的腹,毫不留情地把劍□□。


    血迸濺在她鞋上,她卻毫不在意。


    最後一劍,刺在了夏昌的心上。


    開膛破肚,心髒停止跳動。夏昌求饒的聲戛然而止。


    血迸在崔沅綰的臉上,被她抹開。


    “這一劍,為我自己。”


    若大姐安好無恙,王氏便不會有重男輕女的偏激性子出來。她不會下嫁林家,不會有那悲慘的一生。


    霎時,大火熊熊燒起,卷起破舊的簾子,爬遍腐朽的梁木。幾根柱子倒地,帶起更大的火來。


    煙塵味嗆人,崔沅綰卻毫不在意,放聲大笑。


    “還沒有結束……”濃煙叫她踉蹌幾步。一轉身,看到了站在高台上的林之培。


    “還有你小子。”崔沅綰輕笑一聲。


    前世今生,所有的仇,都在這場大火裏解決了罷。


    “林之培,你想怎麽死。”崔沅綰持一把沾血的長劍,快步走了過去。


    火光中,林之培的眼神詭異幽怨,隱隱閃過一絲快意:“我站著死。我什麽都不做。你沾了夏昌的血,就算從這裏出去,也會有一身花柳病。”


    林之培唉聲歎氣,“噯,得了花柳病,晏綏還會要你麽?你驕傲不肯低頭,這張臉要是被毀了,你還會受人喜歡麽?你會跌下神壇,染上我的腐朽氣。還有有人愛你麽,還有有人敬你麽?”


    殺人誅心,換做沒活過一次的崔沅綰,她會被林之培的話擊敗。可眼下站在林之培麵前的,是忍辱負重、韜光養晦的人。


    她不會在意小人的話。


    “什麽你的?”崔沅綰一腳把林之培踢倒在地,“我不在乎花柳病,我也從未想過從這裏出去。我要的是同歸於盡,殺了你,也不枉老天叫我重活一次。”


    “沒想到罷,你口中的小賤人又活了過來。你厭惡的糟糠妻,此刻把你踩在腳下。”


    崔沅綰狠狠踩著林之培的胸膛,喃喃自語,臉上激動神色愈發明顯。


    火光映得她如地府裏爬上來的閻羅,林之培心顫,“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崔沅綰卻噓了聲,眼神近乎癲狂。


    “你聽不懂,但無論前世今生,骨子裏都是一個人。低賤、卑劣、不知好歹。”


    崔沅綰用劍挑斷林之培的手腳筋,讓他隻能像蛆蟲一樣攀爬扭打。


    林之培痛苦叫喊,崔沅綰眼神一冷,“我說過,你要安靜。”


    她又拿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想著在山裏是如何做烤兔的,把林之培當做一頭畜生,肆無忌憚地刮著。


    她讓林之培撐到最後一口氣。


    “上路罷。”


    她笑得燦爛而又殘忍,一刀劃破林之培的喉嚨。


    火勢愈演愈烈,在林之培斷氣的那一刻,無數梁柱倒地,火舌似要把所有物件都燒之殆盡。


    可這一刻,是崔沅綰經曆過的,最靜謐安寧的一刻。


    “都結束了。”她低聲呢喃一句。


    匕首,長劍如脫韁之馬,灑落在地。


    她沒辜負老天,也不敢多做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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