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來自兩個不同的新廠,他們的廠都還在建設中。


    平安點了所有的名字,關上了名冊,道:“我以非常愉悅的心情熱烈歡迎大家的到來,因為你們的到來代表著機械業在努力克服困難,接下來的半年裏,時間緊任務重,我已經詢問過工業部關於你們工廠的情況,你們兩家新機械廠采用的設備不一樣,主要生產的產品也不一樣。”


    她的聲音和她的年紀不相符,哪怕音量已經提高到他們整個場子都能聽到,聲線非常平穩,沒有一點抖,她整個人那種把控全場的姿態讓人忍不住聽她說話。


    平安走進人群中,開始念名字,說道:“你們廠主要生產的產品是柴油機,你們這一組主要任務是學會使用皮帶車床,能夠熟練地進行鍛壓,金屬切割,鑄造熔煉和熱處理,我們希望你們回去的時候,具有能夠大批量生產柴油機的能力。”


    她對一切了如指掌,這種態度讓現場不少人都有了信心了。


    接下來便是更加詳細的分工了。


    平安把人群分成了兩組,然後走到了最前麵的人麵前,她沒有拿任何東西,而是準確地叫出對方的名字:“李興國,鑄工車間,半年後,你要熟練使用金屬切削機床。”


    被點名的人也有些年輕,聽到這話,立馬說道:“我之前學過一點,但可能不太會操作你們的型號。”


    平安道:“我知道,會有人一直帶著你學。”


    她繼續對下一個人分配具體的任務和工種。


    “你們兩人以前有過機械基礎,你們的任務是學會運用儀器設備控製產品的加工質量。”


    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她居然認出了所有人,不僅如此,她還知道所有人之前的基礎和合適的工種。其他人這才明白,這個年輕姑娘有認真地研究過他們的情況,並做出了對應的訓練計劃。


    平安第一次點名字就是為了把人名和人對上號,她早早就找工業部那邊要了所有人的資料了。


    她念了每個人的名字,最後給每個人都分配了自己的工種,既然西南工業部給了她任務,她就要保證他們回去的時候是一個完整的技術小隊,能夠應對機械廠出現的種種情況。


    “有問題嗎?”


    人群中,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於這個年輕姑娘的計劃,他們既然挑不出來任何毛病。


    他們甚至覺得隻要按照她的計劃來,回去就是一個優秀的技術團隊了。


    老員工們對於這些過來學習的同誌非常熱情,因為他們的到來也能夠幫助振興機械廠重新複工。


    年英這段時間在忙原材料的問題,她和鋼鐵廠簽了新的單子,對方提供原料,振興機械廠需要提供一定量的柴油機給他們。


    年英回來的時候,工廠已經穩定下來了,無論是老員工還是來學習的同誌,都有條不紊地在自己的崗位上工作。


    年英鬆了一口氣,原本她還在擔心能不能處理好工業部交來的任務。


    某種意義來說,還在娘胎裏的優升機械廠可謂是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總工程師在平城名聲非常好,他為了救工人們犧牲,優升機械廠也沒有任何債務問題,甚至得到了很多愛國人士的援助。


    對比下來,振興機械廠像個發育不良的畸形兒。


    不少人都在猜測一旦優升機械廠建立起來,振興機械廠就徹底完了,畢竟之前還能占一個唯一機械廠的名頭,現在連這個名頭都沒有了。


    廠裏來學習的人偶爾也會向老員工詢問:“這個新的廠起來了,你們廠怎麽辦?”


    老員工們隻是笑笑,他們這段時間經曆的事情比較多,自然也明白了他們和優升機械廠並不是競爭關係,大家都很友好,道:“沒有那麽複雜,我們兩個廠都是機械廠,兩邊關係很好,不存在你們想的那樣,再過段時間你們就知道了。”


    來學習的人每次聽到這些,憂心忡忡地覺得他們太樂觀了。


    結果隻過了幾天,優升機械廠的新廠長送了十二個新人過來進行培訓。


    “是這樣,我們的廠房不是還沒有完全建起來嗎?你們這邊有設備,有廠房,我們還有一些老員工,到時候他們過來培訓我們的新人,用一下你們的設備,你們的廠房。”對方說道:“正好,他們做出來的產品也能幫你們還之前的債。”


    年英自然是高高興興地答應了,現在兩個廠的關係在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以後,肯定不可能和以前一樣。


    另一邊,雨蘭鎮已經知道了優升機械廠的事情。


    於是,下午,胡寡婦在河邊洗衣服,一起洗衣服的婦女們就開始聊天。


    “胡寡婦,聽說城裏新開了一家機械廠,你家平安怎麽不去新廠?”湯嬸問道。


    胡寡婦撒了一點皂角粉,說道:“她有自己的想法。”


    胡寡婦以前就不愛跟人閑聊,現在她話變多了,但也更忙了,和小鎮上其他的婦女聊天的時間也不多。


    她洗了衣服,提著衣服又要回糧倉。


    湯嬸見她又是去糧倉,有些好奇:“胡寡婦,你這不是還沒到做飯的時間嗎?你又要去糧倉啊,之前不是說去糧倉做飯嗎,怎麽我看哪兒都有你。”


    大家已經不止一次看到胡寡婦跟著那群讀書人一起有說有笑上山下河的,現在又是去修建那個曬穀壩,跟平常在鎮上悶頭幹活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胡寡婦聲音雖然不大,但怎麽也藏不住語氣裏的高興:“我們糧倉人不夠,大家都是盡量所有的事情都做,哪兒需要就去哪兒。”


    糧倉的事情實在是多,除了需要做的事情,還有山上打柴,種鐵掃把,種竹子,種菜,都是大家一起做。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隱隱地有種自豪感,她在努力讓雨蘭鎮變得更好,這種感覺實在太過於美好,讓她每天都充滿了希望,看鎮上的人也更加親切。


    “唐麗娟同誌,你回來一下,主任有事找你!”


    後麵,香金鎮的同誌正好從場地那邊回來,帶來了話。


    胡寡婦立馬跟人說道:“我過去了。”


    幾個婦女就看著她提著洗好了的衣服,迫不及待的快步走開了。


    良久,湯嬸歎了一口氣:“你說,那些人有什麽魔力,胡寡婦這個老古董跟她們一處,立馬就變得不一樣了。”


    “可不是嘛,以前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話,隻知道悶頭幹活,現在說話都頭頭是道了。”另一個嬸娘說道。


    另外幾個人也跟著胡寡婦離開的方向望了過去,她們隱隱地感覺到胡寡婦身上有些東西變了。


    胡寡婦很快就到了糧倉,放下了木桶,趕緊把袖子挽了下來,來到了主任的辦公室。


    辦公室裏,李振花正在埋頭寫字,主任還在跟另一個人說:“唐麗娟同誌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她思想純潔,工作熱情高,以前是地主家的長工,又經曆過戰爭,還養大了自己的女兒,有艱苦奮鬥的精神,作為農民代表去城裏參加農民大會絕對合適。”


    她們在說什麽?


    胡寡婦仔細一聽,才發現主任在誇她。


    胡寡婦被這一誇,整個人無所適從,她站在後麵,求助地看向李振花,李振花看懂了她的求助,起身,慢慢地挪到了胡寡婦身邊,小聲說道:“這是平城來的同誌,平城要召開了農民代表大會,我們鎮要選代表去參加,到時候去城裏可以選舉產生農民協會。”


    胡寡婦不懂她說的這些,但心卻莫名跳快了一些,她不懂農民協會是要做什麽,可隱隱的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力量的詞語。


    李振花和她相處久了,立馬就明白她沒聽懂,於是又小聲解釋道:“農民協會就是農民自己的組織,主要是團結農民,打倒封建製度,維護減租減息,土地改革等革命成果,穩固咱們新生人民政權,反正一句話形容就是,這是咱們農民兄弟自己的組織。”


    胡寡婦知道土地改革,就是因為土地改革,她才有了地,而地主就是封建製度。


    胡寡婦這一次聽了個半懂,大概就是她們也要參與進來去保護她們擁有的地。


    主任這邊已經給城裏的人介紹完了,那個人回過頭看到了胡寡婦。


    來人有一張飽經風霜的臉,表情很是嚴肅,他留著大胡子,這讓人對他有不好惹的印象,胡寡婦一下子想起了私塾裏的先生,那個怎麽都不願意讓平安去讀書的老學究。


    或許是兩個人有些相似,胡寡婦突然間就有些緊張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麽,甚至擔心自己從河裏直接過來,褲腿上有泥不幹淨,對方會看不起她。


    好在對方看上去很凶,卻也沒有為難她,而是詢問了她的一些情況。


    “您今年多大了?”


    “您以前是哪兒人?”


    “現在家裏有幾畝田?”


    對方問什麽,胡寡婦就回答什麽。


    對方在聽到胡寡婦是逃難來了這裏,有一個女兒在城裏機械廠工作的時候,忍不住說道:“你們可真厲害,那個時代帶著孩子逃難可太不容易了。”


    他那種真誠地誇獎讓胡寡婦一下子放鬆了下來,眼前的人身上那種腐舊的氣息一消而散。


    “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新中國跟過去不一樣,新中國不會辜負農民。”


    他接著又開口問道:“你想去城裏參加農民代表大會嗎?”


    胡寡婦像是生怕錯過這個機會一樣,立馬說道:“想。”


    胡寡婦也很誠實,她心裏有一個很大的顧慮:“我不識字……”


    女兒識字的時候,她跟著學了幾個字,但也太少了。


    “這個沒事,等過段時間,會有人組織下來掃盲教大家識字,等你們識字了又去教其他人。”


    對方說這話的時候,突然笑了一下,眼睛兩邊的皺紋都向上翹,這下子他在胡寡婦心目中一下子就變友善了。


    實際上,胡寡婦願意去參加農民大會,也是幫對方解決了一個五分之一的問題。


    雨蘭鎮要選十個農民,五名男性,五名女性。


    五名男性都找到了,但是五名女性就很難找。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現在正是修曬穀壩的時候,每天去修,鎮政府每天給發半斤米,家裏的男人都去了,那家裏的女人要做的活就多了,一刻都離不了人。


    這種時候,讓婦女去城裏開大會,大家都不是很情願。胡寡婦想了想,準備叫黃春花那個孩子一起去,結果黃春花運輸隊正在忙,並沒有時間能去。


    主任的意思也是在鎮上找其他的婦女。


    雨蘭鎮由於地理位置,交通落後,一直以來和外界的聯係都不強,也沒有婦女相信她們這樣也能做點什麽,比起出去開什麽農民大會,大家更加樂意待在這裏努力維持著生活。


    胡寡婦很快就知道了這個事情,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去想辦法。”


    “也好,你跟這裏的婦女們熟悉,跟她們好好說說,現在時代變了,新社會來了,國家在鼓勵婦女要權利,但婦女要翻身,還是要靠自己積極主動去爭取。”對方說道。


    胡寡婦隻覺得這幾句話說到她的心口裏去了,像是把她心裏塵封著的那些關於年輕時期死去的希望都說了出來。


    她年紀小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幻想過去讀書,去外麵過好日子。


    現在想來,那些幻想都死在了封建製度下。她當長工的時候就認命了。


    現在這個新世界願意看到她們這些婦女,願意培養她們,她們怎麽能辜負!


    胡寡婦很快就找到了之前一起去洗衣服的朋友。


    大家一起在河邊洗紅薯,湯嬸在旁邊罵著家裏的老婆子:“一天到晚地哼哼哼,動不動就打人,也不知道我上輩子做了多少孽才攤上她們家。”


    她罵的是她們家的老婆子。湯嬸是童養媳,很小就已經嫁過來了,被家裏的婆婆丈夫拿捏得死死的,現在也隻有在幾個老朋友麵前罵幾句出出氣。


    其他幾個婦女也跟著說了起來,各家有各家的煩惱。


    末了,幾個人看向胡寡婦,湯嬸感歎道:“還是胡寡婦過得好,雖然是寡婦,但不受這個氣,胡寡婦,我聽他們說,你還要去城裏開農民大會?”.


    湯嬸男人回來就說了這個農民大會,還說胡寡婦居然也要去。


    男人的原話是:“也是稀奇了,她一個寡婦去做什麽?也不嫌丟臉。”


    湯嬸當時聽著,沒有覺得丟臉,她雖然沒有反駁男人的話,心裏隱隱的卻是有些羨慕。


    她還從來沒有去過城裏,聽說城裏和她們小鎮不一樣,也不知道是個怎樣的不一樣。


    胡寡婦點頭,道:“新時代到了,我們婦女也要積極投入新世界中。”


    湯嬸實在是忍不住了,她說出了自己心裏的疑惑,“你能做什麽啊?去給他們做飯嗎?”


    “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麽,但我一定要去,他們會告訴我我能做什麽。”胡寡婦說道,她以前也總覺得自己沒有文化,什麽都做不了,和那些讀書人站在一起都要被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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