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崔驁的下一步舉動更出乎談漪漪預料。


    他得到周寅的回應如魚得到水,果然印證了越理他越來勁這個道理。他竟然破天荒地笑了。


    “我是崔驁。”崔驁不知何為討嫌,自我介紹起來。


    周寅禮節性地頷首,輕聲叫了一句:“崔郎君。”聽起來仍舊怯怯。


    崔驁似有所悟,沒頭沒尾道了一句:“你別怕我。”


    周寅又不理他了,低頭看地。


    崔驁看她垂首而立,卑順柔弱,烏黑濃密的發頂與纖長白皙的脖頸形成一道好看的弧度,倒也沒什麽逼迫她的心思了。


    他命令:“伸手。”


    周寅困惑,不解其意。


    崔驁見她並沒有伸手的打算,索性從懷中拿出東西拋向她:“接住。”


    瞧見有東西向她飛來,周寅驚得閉上眼睛。


    談漪漪瞠目結舌,眼見周寅就要被砸到。


    崔驁完全沒想到她隻會軟綿綿地接受,當即飛身躍起去追他自己造出來的孽。


    裹著牛皮刀鞘的匕首在周寅額前堪堪停下,她緊閉著眼,纖長的眼睫輕輕顫抖,看樣子已經做好被砸的準備。


    她總是這麽逆來順受,連反抗也不會。


    崔驁也受了一場驚嚇,若真砸到周寅他都不知該如何收場。他牙關緊咬,本就清晰的下頜線更加分明。


    “沒事了。”他壓抑著不知道該是對誰的怒氣盯著她的臉道。


    周寅這才緩緩睜開眼,隔著一層朦朧水霧,她眼中滿是無措。尤其是望見崔驁,她比之前看上去更加畏懼他。


    崔驁解釋:“我沒想砸你,隻是想送你個東西。”


    周寅不言不語,小臉蒼白,雙手環胸,看上去驚魂未定。


    崔驁自知已經嚇到她,如何解釋都於事無補,卻依舊忍不住同她多說兩句:“本是想賀你今日拜入魏夫子門下,罷了。”


    眼見將事情搞得越來越糟,崔驁自暴自棄地突然湊近她,在她驚恐的目光中將自己手中古樸無華的匕首塞入她懷中後轉身離開。


    待他走得稍微遠了些,談漪漪立刻歉疚地攀住周寅的小臂:“對不起,阿寅,我沒能護住你。”


    周寅搖頭,在崔驁離去以後她看上去好了一些:“我沒事。”看上去又是在逞強。


    談漪漪心中有許多話想問,但又怕問了會讓周寅難受,於是完全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隻低聲安慰她。


    周寅儼然很配合她,像是略整理了一番心情,很快便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如往常一般平靜。如果不是她手中還握著崔驁丟給她的牛皮鞘匕首。


    談漪漪越發心疼她,她是有多不願給人添麻煩,讓人為她擔憂。


    “阿寅,在我麵前不必強顏歡笑。”談漪漪疼惜她。


    周寅眼睫一壓,露出個淡淡的笑:“我沒關係的。”


    談漪漪更以為她已經習慣受苦,隻覺得人在這世上真是各有各的苦。


    原本是高興的,遭崔驁這麽一攪合,二人一個心緒百轉千回,一個神色平靜,各自回去稍稍整理之後共同向一顆珠去。


    雖然被崔驁耽擱,兩個人依舊來得不算早也不算遲。許意如一直在一顆珠中幫沈蘭亭調度指揮,戚杏與林詩蘊還沒到。


    一顆珠被裝飾得熱鬧華貴,奇花異草妝點其中,搖曳燭火與輝煌金壁交相輝映,柔媚的花草與冷肅的金屬交織成奇異的璀璨柔光。


    “請坐。”沈蘭亭漫步殿中,四處打量,見二人入內,很興奮地讓宮人引著她們在早已安排好的位置上坐下。


    周寅與談漪漪相視一眼,分別落座。


    許清如吩咐宮人們站好,這才向周寅她們來,一同坐下。


    周寅待她坐下立刻讚歎:“一顆珠今日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好看。”


    許清如唇角不受控製地上揚,嘴上謙虛:“你過譽了。”說是這麽說,她心中美滋滋的,隻覺得周寅好會說話,每次都正好撓在她癢處,不枉她辛苦調度一下午。


    沈蘭亭順著周寅的話真心誇讚,不吝言辭:“清如真的很厲害,若我自己來弄,一下午指定弄不完。便是能弄完,也不會布置得如此好看。”她胸懷寬廣,並不會因為別人的出色而心中不平衡,反倒能十分客觀地欣賞別人的長處。


    蓋因她自信自己也是非常出色的。


    周寅輕聲細語:“辛苦了。”


    談漪漪跟著道:“好辛苦。”


    許清如被人讚得麵熱,口上連連推辭,從沒有過這麽開心的時候。她自小就擅長統籌規劃,家中總誇她是一等一的管家之才,可她想要的不止是這些。


    一家太小,她也並不想一輩子管家。


    戚杏與林詩蘊先後到來,人便齊了。


    沈蘭亭興高彩烈,興致很高:“開席!”她輕撫掌,樂人舞姬自殿兩側款款而入,絲竹聲起。


    琴簫聲聲,鼓樂沸騰。


    玉鉤宮伺候的宮人個個模樣體麵,在宴中蓮步輕移,蝴蝶似的穿花戲草,為每個女孩子添杯換盞。


    沈蘭亭備的是清甜的梅子酒,淺嚐輒止很好入口,明日照例是要去太苑念書的。


    眾人開始還拘謹些,但共同進餐極大地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有沈蘭亭時不時引著女孩子們說上兩句話,在歌舞聲中氣氛逐漸熱烈。


    三杯兩盞入腹,雖不是烈酒,但她們到底不常飲酒,已然微醺或是醉了。


    平日高嶺之花一樣的林詩蘊雖依舊沉默,麵上卻爬了淡淡緋紅,看上去平易近人許多。她一手執酒壺一手執杯,寥落地自斟自飲,一看便知有心事。這時才能看到她的右手與常人很不相同,竟有些畸形。


    她右手上骨節十分突出,像是老樹上的結節,中指與無名指相並,扭曲成怪異的姿態。


    戚杏則將桌上酒杯排列,不知是在擺弄什麽,但看樣子也已經兩耳不聞窗外事。


    許清如雙眼發直,盯著燭火淚眼朦朧。


    談漪漪倒在矮幾上,酣然入夢,一旁杯中酒液隨著她倒下濺出少許,泛起層層漣漪。


    伴讀之中隻有周寅清醒著,不是她酒量過人,而是自開宴到如今她杯中梅子酒分毫未動,便是舉杯共飲她也不過淺淺沾唇。隻要不喝,便不會醉。


    她用手中湯匙攪著碗中參雞湯好讓之涼得快些,跪坐得十分端正。除去怯意以外,她任何時候都表現得十分完美。


    沈蘭亭有了七分醉意,被談漪漪驟然倒下驚得清醒兩分。她在高處舉目下望,見諸人醉的醉,倒的倒,心中不由升起些趣味。


    她跌跌撞撞地從高處下來,宮人們急忙過去扶她。她卻笑笑:“我能走好。”硬要自己來走,提裙便出了一顆珠。


    宮人們無法,隻能遠遠跟著她。


    女孩們多喝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無暇顧及公主。


    周寅尚清醒著,自然不能放任沈蘭亭不顧,便將碗放下,跟了出去。


    沈蘭亭遭冷風一吹舒服許多,聽到有腳步聲,便側過臉來看人。


    “周寅。”待看清是誰,沈蘭亭轉過身笑。


    周寅從善如流地到她身邊站好,叫了一聲:“公主。”


    沈蘭亭剩下三分醉意,能認得人,也能走好路了。她看看周寅,發出邀請:“一同走走?”


    “是。”周寅輕聲應道,溫順乖巧。


    二人慢悠悠地順著石子鋪就的小徑行走,更深露重,月光如雪,寂寞地灑了滿地。


    沈蘭亭不開口,周寅更是不會主動說話。宮人們在遠處跟著,並不做出聲響。便在一片靜謐中,時光如流入分金鏡的淙淙流水無聲奔流。


    湖泊分金鏡的泉眼在玉鉤宮中,沈蘭亭帶著周寅到泉眼上麵修葺的白玉遊廊之上看月亮。


    水麵遙映天邊月,月光與波光交映成輝。


    沈蘭亭憑欄而立,抬頭看皎皎明月,心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周寅站在她身邊不倚不靠,垂首作隨時聽候吩咐狀。她並不看月亮,似乎並沒有什麽欣賞美的格調。


    沈蘭亭望了會兒月脖子發酸,不免揉著脖子低下頭來,見周寅看上去很無聊地站在她身邊,她不免照顧周寅般地開口:“這白玉是溫的,你摸摸試試。”


    周寅聞言看她,眼睛眨眨。


    沈蘭亭知她溫吞的性子,習慣她做事慢吞吞的,再度鼓勵她:“你試一試。”


    周寅慢慢伸出手輕輕碰了下白玉欄杆,眼睛一亮:“是溫的!”她驚喜時也是小心翼翼的。


    沈蘭亭背靠欄杆笑眯眯的:“整座長廊是用一塊巨大的暖玉雕砌而成,我冬日裏最愛來這,屆時湖麵結冰,遊廊上依舊是暖的。”


    周寅配合地讚歎,神色真誠:“真巧妙。”巧妙的背後需要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


    沈蘭亭聽了誇讚淡淡一笑,不知為何驟然落寞。她手指在白玉欄杆上輕敲,忽然開口:“其實我去太苑讀書並不是真想學什麽東西,我是為了王栩才去的。我喜歡他,想日日見著他。”


    或許是酒意上頭,她此時此刻傾訴欲極其強烈。更巧的是這時候陪在她身旁的是周寅,若換作誰是別人,她大約也不會說出心裏話。


    但周寅不同。


    沈蘭亭知道她三皇兄與崔驁對周寅的心思,仿佛知道了周寅的秘密一樣,油然而生出對她的親近感。而且周寅性情柔弱善良,從不會給人添麻煩,是最好的傾聽者。


    沈蘭亭久在深宮之中,從沒有機會和誰說說心裏話。


    周寅在旁聽著並沒接話,也沒顯得像聽到什麽巨大秘密一樣驚訝至極,隻是沉穩站著,靜靜等她下文。


    而沈蘭亭也沒打算聽周寅說什麽,她隻需要一個傾聽者。


    她頓了頓繼續道,帶著些抱怨:“在太苑日日學習,我覺得很苦。能見著王栩,我又覺得快樂。不得不說入太苑以後我能見著他的機會多了許多,可是日日在快樂與苦裏來回變化,我人都要暈了。”


    周寅便很擔心地望著她,眼中的憂慮幾乎能凝成實質。


    “別擔心,我還好。”沈蘭亭安撫周寅,“我知道能進太苑是十分難得的機會,我該學一學的,可是我實在沒有動力去學。若我能學得進去,大約也不會這麽痛苦。”


    她怏怏的,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可無法做出改善:“我根本無需去學什麽,日後也能過得很好。父皇最寵愛我,國泰民安,我很幸運,無需履行公主的責任去和親。隻要我開口,日後父皇一定會同意我與王栩的婚事。我可以順遂地過完一生。而在這其中,有沒有太苑都是一樣的。隻要我是晉陵公主,這就是我以後的路,讀不讀書並沒關係。”


    周寅側耳傾聽,未表露出任何情緒,隻是聽著。


    “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既已拜入魏夫子門下,我如今肯定不能再說不願讀書的事。父皇很敬畏太苑裏的那些夫子,我任性不學,一定會被責罵,父皇說不定因此對我失望,這對我來說才是最糟糕的。”沈蘭亭說著自嘲地笑笑,“我能有如今,也不過是仰仗父皇寵愛罷了。”


    她忽然雙手抱肩,覺得很冷:“若哪一日父皇不寵我了,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所以我隻有動力去討好我父皇。”


    沈蘭亭說出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心裏話,感到痛快極了。她舔了舔嘴唇索性說個痛快:“宮裏每個人都需要討父皇歡心,又有哪個人不需要仰仗他活呢?便是太子殿下,也是要看父皇行事的。我們依靠的是最虛無縹緲的東西,人心易變,說不定哪日就變了。”


    這話她更不指望周寅會接腔,她輕飄飄地歎氣,竟露出豔羨神色:“有時候我也會很羨慕你們。”


    周寅適時地露出驚訝神色,似是不明白公主怎麽會羨慕她們。她實在過於配合,在應當露出什麽神情會讓傾訴者接受時她便露出相應神色,這也是讓傾訴者越說越多的重要原因。


    沈蘭亭瞧見她的神情,知她在認真聽自己說話,更願意與她多言:“作為皇嗣,我從小就不被允許與母妃親近。我很羨慕你們,能在母親身邊長大。而我即使想念母妃也不能露出端倪,不然母妃會被我連累,被認為與皇嗣私下來往,受很嚴重的處罰。”


    這些話已經涉及皇家秘辛,周寅卻與往常極易受驚不同,很平靜地聽她說話,更沒有打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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