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般隔了幾丈看過去,畫中像是一幅仕女賞花圖,隻畫紙倒放著,也不知畫得究竟如何。


    薛琅便站在王侍郎的身畔,也在觀賞那幅畫,麵上是他一貫不喜不怒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欣賞與否來。


    王侍郎收了筆,拿起畫紙吹了幾息,見他進來,忙道:“正好你來得巧,快來看看,認認我畫的是誰?”


    原來是尋人賞畫啊!


    還當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呢。


    趙勇心下一鬆,不由便咳了一聲。


    等在外頭的嘉柔聽見這一聲咳,又等了等,不見第二聲,心知此行同她猜測的差不離,並沒有過不去的難事,便將懷中的半框杏往上顛了顛,抱著往裏走。


    房中空落落,除了一張桌案,再沒有什麽多餘的裝點。


    裏頭最明顯的三人,同時落入她的眸光。


    趙勇,薛琅,還有……


    王侍郎?!


    六部十三省裏那位唯一的王侍郎!


    她腦中近乎同時閃現她離開長安之前最後一次見他的情景。


    彼時她剛偷偷與王家三娘外出聽曲子回來,王三娘不敢走正門,輕易回不了家。


    於是她先爬上王家的牆頭,拽著王三娘的胳膊將其拉上來;再拽著王三娘的手將她吊下去。


    三娘好不容易翻到了裏頭,往下降到半空,宅子裏卻傳來一聲武將中氣十足的爆喝:“又和誰溜出去鬼混了!”


    王三娘登時落在地上,摔了個大屁墩。


    她麻溜翻下牆頭,轉身就跑。


    也就是那日,她回崔府後,發現了家中正堂西邊鋪了個席子,席上除了擺得滿滿當當的納征之禮,還有一隻大雁被縛了翅膀,在席子上撲騰掙紮……


    數月前的一幕還曆曆在目,未成想,王侍郎竟又活生生站在了她眼前。


    身後的門扉已不知被哪個不開眼的緊閉上,要轉身跑卻已來不及。


    趙勇的聲音帶著笑意又傳來:


    “阿安,快來見過王世伯,此番,你便是要同他一起回長安……”


    嘉柔慌忙轉身,拿一顆杏就塞進了嘴裏,緊接著掄起拳頭便朝自己眼眶呼了上去。


    轉過身時,趙勇也正好回了頭。


    待瞧見她頃刻間就高高腫起的半邊臉和紅了一邊眼仁,固然在演戲上與她有些默契,也在此時近乎失聲:“你,你這是……”


    他聲音中的驚詫太過明顯,薛琅與王侍郎同時從畫紙上抬首,待目光落在嘉柔的麵上時,雙雙驚愕的蹙眉。


    把自己揍得眼淚嘩嘩流,嘉柔一邊暗自後悔用大了勁兒,一邊眼紅臉腫嘴又歪,“上火,牙,牙疼……”


    作者有話說:


    嘉柔:還得自己揍自己,55555女扮男裝實在太難了……


    薛琅:現在哭還有點早。等大夥兒看過畫,先認一認你阿娘的長相,你再哭不遲。


    嘉柔:大哥,我的親大哥!


    ——


    終於寫完這一章了,沒想到竟寫了八千字。晚安各位。


    第33章


    房中安靜幾許。


    有限的三個真男子, 皆將目光落在假郎君崔嘉柔的麵上。


    紅眼、腫臉。


    因半邊臉腫,連帶的那半邊嘴也歪到了天上去。


    她進來之前,沒有人預料到竟會看到這番尊榮。


    她連半框杏也不管了, 擠著一邊眼睛, 捂住隆起的臉頰,很是投入地“哎喲疼”了一聲。


    因著口中塞的杏兒確然有些大,這聲哎喲疼就顯得有些漏風,還有些大舌頭, 總之含含糊糊說不清話, 連聲音都全然不同了。


    “阿安, 怎會如此?”趙勇失聲相問。


    他的震驚太過真切, 倒是凸顯的此事不像是提前安排, 而是她臨時發作。


    嘉柔忙要向趙勇擠眼做暗示。


    隻她本就腫眯著點眼睛, 這般繼續往下擠, 趙勇隻以為她眼皮痛, 還與她通不上心中的靈犀。


    原本薛琅與王侍郎急等著詢問崔五娘之事,經此一驚愕,便將話題轉到了嘉柔的麵上。


    薛琅向她招招手, “過來。”


    她回頭看了趙勇一眼,捂著臉頰慢慢往前去。


    先經過王侍郎身畔, 偷覷他一眼, 這位長安的老熟人此刻正蹙著眉頭, 因上了點年紀而下垂的上眼皮隱隱傳出些不耐。


    雖有些不高興, 可暫且也不像認出她的模樣。


    她繞過他,到了薛琅邊上。


    他的手一探, 骨節分明的兩指徑直搭在了她的腕間。


    她心中一聲咯噔。


    糟糕, 忘了他竟是會些岐黃之術的。


    她正要將手抽出來, 他卻已先離了她的腕,去輕觸她的眼皮。


    這輕如鴻毛的一碰,卻像是落在了趙勇身上。


    自家侄女,怎地能被他一個外男碰觸?


    薛琅已開口,看著她稍有些發腫的眼皮,以及多了幾根血絲的瞳仁,問道:“怎會弄成這般?”


    她心下一苦。


    隻要舍得用力,什麽樣的沒有哇。


    待他的手再往下移,眼看著要碰觸她隆起的臉。


    那裏可是一顆杏,觸感與腫臉會完全不一樣。


    嘉柔心下一驚,就要出手阻他。


    “不可!”趙勇已如一股風一般上來,瞬間就將她扯離了兩丈外,隻向薛琅一點頭,回首望著嘉柔便劈裏啪啦道:“你這孩子,怎地就將自己弄的如此上火?”


    薛琅擰著眉道:“倒是確然有些思慮過重、肝火旺盛,隻一刻鍾之前我才見她,那時還全不是現下的模樣。竟是如此古怪……”


    趙勇的腦袋瓜終於開始轉動,板著臉問:“才買的一筐桃兒,是不是被你吃得幹幹淨淨?”


    一筐桃怎麽也得有三五十個,她縱是豬玀,要頃刻間將整整一筐風卷殘雲吃得底朝天,也是有些困難。


    然趙勇既然這般提了,她自是要點頭,還含含糊糊強調道:“一個都未剩。”


    趙勇一拍腦殼,做恍然大悟狀:“瓜寒桃火,這是吃桃吃上火了!”


    他轉首看著薛琅,解釋道:“這孩子近幾日愛吃桃,客棧周圍賣桃的全都買了個遍。前幾日已有些喊牙疼,我忙買賣竟忽視了他。方才吃了小一筐,還在大日頭底下站了許久,再加上大都護說他肝火旺,內火外火在這一陣陣齊上陣,可不就忽然腫了半邊臉。”


    他口中如此胡謅,心下卻明了,嘉柔在這個關頭忽然鬧這一番幺蛾子,必定有她的道理。


    為今之計隻有先帶出去,避過人再問清楚。


    思及此,他故意做出滿麵愁容的模樣,抬手向兩人一揖,“病來如山倒,我這就帶他回去治病。”


    嘉柔當即配合做出一副虛弱樣,捂著臉就跟著趙勇要往外走。


    二人不過剛轉身,後頭“啪”地一聲,王侍郎重重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冷笑一聲:“果真是人死如燈滅,你當年乃崔將軍的近衛,如今他戰死,而他家五娘出事,你竟是絲毫不關心了!”


    趙勇的腳步一頓,轉了回去,“原來兩位將軍今日相尋,卻原來是事關五娘?我如何不關心?!得知她逃了家,我真是茶飯不思,日日憂心……”


    王侍郎冷哼了一聲,“如此說來,你也已知道崔五娘是逃家,而並非被突厥細作所擄?”


    趙勇心知自己說漏了嘴,忙推到薛琅身上:“此前曾聽薛都護提到過,言他有一封信,信中提及五娘逃了家,卻未曾說是否收到突厥人的消息。突厥人若綁了五娘,定然是要向崔家人送信行威脅之事,她失蹤已四五個月,崔家人若還未收到突厥人的信,自是她自己逃家了。”


    王侍郎被回得啞然,隻好道:“你我也莫耽擱時間,現下便開始吧。”


    趙勇便點點頭,見一旁的嘉柔又向他擠眼,此刻他已約莫能領會她的意圖,便刻意同她道:“你先回去,讓你伯母帶你治病。世伯在此回過話,便回去尋你。”


    她等的便是這句話,一勾首就要拉門竄出去。


    未成想那王侍郎卻又道:“便是要問他,他走了,我們問誰來?”


    嘉柔腳下一頓,隻得轉過身,同趙勇兩個暗暗對視一眼,慢吞吞轉去坐在靠牆的胡床上,依舊捂著臉回話。


    王侍郎要問的,無非是潘安於何時何地遇上了崔五娘,都說了些什麽話,崔五娘可能選什麽路線前往南海。


    這些此前薛琅都極詳細的問過,她自是已熟知,捂著臉口齒漏著風,也都應付自如。


    王侍郎絞盡腦汁無甚再問,想起了他的畫,捧來遞給趙勇:“這是崔夫人的畫像,我久不拿畫筆,已很有些手生。你來認認,可像她?”


    趙勇接在手中,邊上的嘉柔也跟著探頭,但見畫中的仕女無甚神情,站如呆木,毫無靈動可言,將阿娘的美貌最多隻畫出了十之二三。


    可她如此一撇,卻也輕易看出了阿娘的新月眼,遠山眉,高鼻梁,更明顯的是阿娘的下巴繼承了祖父的特色,也有一條淺溝,隻是沒有舅父們的明顯罷了。


    這畫著重突出了阿娘一半胡人血統的異族感,若放在大盛,還算有特色。可龜茲滿城處處是胡人女郎,皆是高鼻深眼。將這樣一張畫像混在龜茲女郎中,必如泥牛入海。


    趙勇看得有些糊塗,正想說不怎麽像啊,嘉柔卻捂著臉搶先開口:“像,我見過崔夫人,就是這個模樣。崔五娘與她阿娘至少六分像,便是拿這張畫像去尋五娘,也定不會尋錯人。”


    她話說得這般篤定,王侍郎倒有些不自信了:“真的像?”


    嘉柔鄭重點頭:“真的。”


    腳暗中往邊上一挪,踢到了趙勇的靴幫。


    趙勇跟著便豎起了大拇指:“王侍郎畫功了得!”


    王侍郎便轉向薛琅,“下官能盡的力,隻有這麽多了。”


    他仔細將畫像卷起來,忖了忖又道:“雖說事急從權,可崔夫人到底乃內宅婦人,她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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