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午時的日頭肆虐懸掛於昆侖山頂, 豔陽與西川河水的交匯處,是安西軍在龜茲三大屯田地的其中一處。


    隔著滔滔的西川河,正好與白銀親王在鄉間長居的莊子比鄰而居。


    嘉柔在一位李姓副將的護送下, 十分順利到達此處, 並未與七公主的人狹路相逢。


    數千房舍鱗次櫛比,耕田一畦接著一畦,在房前屋後步排開。


    水渠已經挖好,兵士們正在渠中搭建兩架水車。屆時將西川河水引過來, 不但能澆田, 還能養魚。


    不過短短十日, 酷暑暴曬的日頭已將房舍曬幹了六七成, 這般下去, 最多再等十日, 兵士們就能從臨時搭建的帳子裏搬進去, 養雞過日子。


    得知嘉柔是被薛都護遣來給牲畜瞧病, 牧監不敢違令,專程帶著她前去牧圈。


    病牛病馬已被單獨隔開,加起來已多達六十幾頭。


    牧監推開一道柵欄, 同嘉柔道:“這裏是最嚴重的兩頭牛。”


    嘉柔跟著進去,隻見兩頭牛躺在厚厚的稻草上, 皆粗聲喘著氣, 數日未進食, 肋骨已根根可見。其中一頭的額間長著指甲蓋大小的月牙形白色印記, 正是曾與嘉柔有些淵源的那頭褐牛。


    十日之前她在都護府遇上它時,它正值康健, 毛色亮澤。何曾想到今日再見, 它已是這番模樣。


    它的邊上放著滿滿一盆切碎的紫花苜蓿草, 這是牛平日最愛吃的草,但凡有丁點兒胃口,都絕不會這般放著。


    她心下沉甸甸,當即快步到了它身畔,蹲下去輕撫它的腦袋,隻覺入手滾燙。它的四蹄、身子,也是一般燙手。


    它的腹部高高隆起,輕按彈手,已是又脹了腹。


    她忖了忖,翻開它的眼皮,但見一層黃白水樣膜將眼珠全都包覆。


    “如何?”牧監輕聲詢問。


    她並不答話,隻又將另一頭牛也查探過,症狀與方才那頭一模一樣。


    “是寄生蠹蟲之病。”她沉聲道。


    牧監見其也得出同樣的結論,心下一沉,又追問,“可能看出是何蠹蟲?”


    “可收集了它的草糞?”她問道。


    牧監忙喚人端來一個木盆,裏頭是半盆牛糞。


    牛糞本潔,草原上的人到了冬季,甚至用牛糞擦碗生火。病牛的草糞呈溏稀狀,氣味全無草味,腥臭難聞。


    牧監道:“病牛與病馬的草糞皆查探過,尚未曾瞧見肉眼可及的蠹蟲。”


    “可有牛馬出現抽搐之症?”


    “尚無。”


    嘉柔略略鬆了一口氣。


    若還未抽搐,便還能有救。


    她見過最嚴重的一隻牛,持續抽搐口吐白沫有半日,眾人皆言不能活,可最終還是被她外祖父救了下來。


    今日但凡外祖父或哪位舅父在此,定然一眼便能瞧出因由。而她這個半桶水想要力挽狂瀾,怕是有些太過拿大了。


    她提筆寫下一道方子,同牧監道:“能不能立刻起效,尚未可知,隻能暫且一試。”


    牧監喚來諸獸醫看過方子,但見其上皆是除了驅蟲克蠱的藥材,還有人用的活血化瘀的幾喂藥,用在牲口身上實則太過奢侈。可她既是薛都護遣來,眾人隻得依從,當即有人拿著方子去庫中抓藥熬製。


    嘉柔重又回到牧圈去,按撫那兩頭牛的腹部,幫助其排空脹氣。


    這脹氣是寄生蠹蟲所致,她這般隻是治標不治本,再過最多半日,牛腹又會高隆。


    可至少也能讓兩頭牛舒服半日。


    脹腹雖暫消,牛身依然高熱不止。不將熱度降下,隨時都有病情加重、全身抽搐的可能。


    她令牧監喚來強健的兵士,尋了搭帳子的氈布,將牛先抬到氈布上,再一起扛到西川河邊,用木桶吊了河水,不停歇潑在牛身上,助其降熱。


    每頭牛身上足足潑了十幾桶,牛方才睜眼,隔著一層白膜呆呆看著前方。


    她不顧泥濘,蹲身下去,撫著褐牛的腦袋,低聲道:“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下你。”


    褐牛似已認不出來她,卻極輕微地甩了甩細細的牛尾。


    高懸於頭頂的烈日已漸漸西斜。


    西川河畔擺上了數十頭牲口,皆被兵士們舀了河水潑灑其身。


    嘉柔站在田埂邊,看著眼前的慘像,想著若外祖父看到這一幕,會不會怪責她。


    外祖父技藝高強,自是不會把希望放在她身上。


    可她卻有些後悔。


    若是多花些時間在學藝上,或許不會這般抓瞎。


    她正想得有些茫然,從長安橋上傳來幾聲歡快的“汪汪”聲,但見白銀親王莊子裏的兩隻白犬似兩道白光縱身而來。


    兩隻狗的身後,白三郎連馬都未騎,一路狂奔,高聲歡呼:“夫子,潘夫子!”


    她迎上前,那兩隻白犬飛奔到她身畔,似孩童撒嬌般“唧唧”叫著,不停歇跳起來要舔她的臉。


    她近乎粗魯的撫著它們雲朵般柔軟的白毛,一直到白三郎氣喘籲籲到了她跟前,本就不小的嘴近乎咧到了耳根:“夫子,你可是願意回來繼續當夫子?怎地不回莊子裏,卻先到了此處?”


    她倏地想起一樁舊事,像是曾聽白銀親王隨口提過,之所以將這片地劃給安西軍,有很大一個原因,便是這片地並不適合放牧。


    她回頭環顧,但見未被開墾處的草坡上碧草漫天,鬱鬱蔥蔥。牧草長得這般好,可為何不能放牧?


    明明她親眼看到古蘭小姑娘曾在這處背過牧草。


    紈絝白三郎聽聞她的疑惑,雖不知情,可當下正是要討好夫子的時候,連忙請纓:“徒兒雖不知,可莊子裏的老人自是知曉。夫子且等片刻,徒兒去去就來。”


    他一路狂跑,極快便跑過了長安橋,竄進了莊子門。


    她看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回首差人將十幾位獸醫喚在一處,“待莊子來了人,我等皆聽上一聽,也好一起合計出個對應的法子來。”


    眾人見“他”雖被薛都護器重,卻並不托大,行事有商有量,自是樂意被“他”差遣。


    白三郎雖來得有些晚,可再出現時,帶來莊子裏的一位肱股之臣,白管事。


    白管事受少主人差遣,便是屁大的一點事,自是也要做好萬全的應對。是以又將莊子裏凡是放過牧的老仆,以及莊子裏固定的兩位獸醫,浩浩蕩蕩五六十人,一起帶了過來。


    一下子添了五六十張嘴,關於這片屯田之地的前世今生登時被扒得幹幹淨淨。


    這也是白銀親王從年少時不受寵一直到成為龜茲首富的一場逆襲史。


    說的是,白銀親王尚是少年郎時,得到的為數不多的封地中,就包括這片屯田地。他雄心壯誌決定,致富要從放牧開始。


    隻這片看起來草葉茂盛的草場,卻讓白銀親王在發家之初,栽了好幾個跟頭——凡是在這一片地上放牧的牛馬,十有五死。剩下的五成雖未死,卻也長期皮包骨,需要將養許久,才能重新養得肥壯。


    久而久之,這片地便被棄用,隻任其天生天長著。


    十年前,時任安西都護府大都護的崔將軍前來同白銀親王商議劃撥屯田用地,白銀親王便將這塊地撥給了安西軍。


    那時親王尚年輕,腦殼清楚,劃地時曾專程交代,言此處可蓋房,卻不可放牧。


    崔將軍從善如流,將此地全用於蓋房與耕田,牲口養於別處。


    而新任安西軍到來,這塊地又成了屯田地。白銀親王交付此地時,旁事皆說得明了,隻事關放牧一事,卻忘得幹幹淨淨。


    這塊地為何不能放牧,又要將史料前推千百年。


    據聞此處原本是一礦山,後來滄海桑田,成了一處草場。底下土質能長草,隻此草每年五月到九月,都要生一種比針尖還小的蠹蟲。牲畜持續食了此草,便要患病。


    嘉柔此前瞧見古蘭在此處背草,卻是因氣候所致,草間尚未生蟲,那草自是能喂養牲畜的。


    可此處若用來耕種莊稼,根據當年崔將軍所行的經驗,人食了那地裏出產的糧食,卻並無任何不適。


    這般事,嘉柔簡直聞所未聞。


    牛馬不食肉,體內生蠹蟲之症,最多的便是被蚊蟲叮咬後所得,何曾聽過被草上的小蟲帶累。


    她蹲低下去查看草葉,險些將眼睛看花,才終於發現一片草葉上有幾個極小的黑點,風吹動葉片,黑點便瞬間跳走。


    這樣毫不起眼的蠹蟲,竟然能有那般大的危害。


    能知曉牲畜為何患病,已是今日最大的收獲。


    後頭該如何診治,都護府與白家的獸醫在一處商議,又在嘉柔的方子上稍稍做了更改,嚐試將喂牲口服藥改成了灌腸,或許會有一用。


    -


    薛琅到達屯田地時,已是月上中天。


    新休的房舍尚是空置,後頭搭建的層疊營帳也融入到鄉間的靜謐中,隻有不知疲倦的蛐蛐兒躲在草中不停歇得叫喚。


    他縱馬過了守衛,牧監便匆匆上前。


    “如何?”他下得馬來,將韁繩撂開,自有兵卒上前要牽馬走。


    牧監忙先交代那兵卒:“切莫喂食草料,馬廄中備有豆餅。”


    待那兵卒去了,牧監忙將今日進展稟告於他,莫了方道:“幸虧將軍遣來潘安,他的獸醫之技本就了得,又還令他那徒兒將白家莊子之人引來,下官方能查出緣由。如今正在為大小五六十患病牲口灌過腸,能否奏效,三更後便能見分曉。隻是這養牲口的牧場,怕是要放去另外兩處屯田地。”


    薛琅點一點頭,將此事指派給一個副將,令其明日一早便將尚未患病的牲畜遷移出去,不可遲怠。


    待繼續往前,方問牧監:“潘安此時在何處?”


    “還在牧圈的牛棚守著她曾救過的褐牛,等著看灌腸之效。”


    薛琅點一點頭,“你自去忙碌,我走一走。”從前頭一拐彎,徑直向營帳後頭去了。


    待進了牛場,隻見火把憧憧,最中間起了幾口大鍋,鍋中冒著騰騰霧氣,獸醫們抬水的抬水,往鍋中撒藥材的撒藥材,已開始準備第二輪灌腸的藥汁。


    見他進來,眾人忙停了手,齊齊躬身:“大都護。”


    他點一點頭,從牲口棚前一一經過,目光從病牛與病馬身上依次梭巡,眉頭不經意間的擰著。


    待一直到了一處柵欄,他人尚未進去,已透過一根根稀疏的欄杆,瞧見裏頭稻草上躺著兩頭牛。欄杆邊一截木頭樁子上,坐著一個身影清瘦的郎君。“他”靠在欄杆上,雙目卻緊閉,纖長的眼睫在不大的一張臉上,投下過分舒展的兩扇翅膀。


    他再往前一步,腳下踩著的半段樹枝“哢”的一聲響,靠在欄杆上的年輕郎君睜了眼,看到他時,眸光中還有些迷迷蒙蒙。


    繼而卻先去關心地上的牛,見牛尚未蘇醒,“他”方揉一揉眼睛站起身,聲音中帶著困倦的啞澀:“你回來了呀?”


    他點一點頭,將她打量一番,問道:“可用過飯食?”


    她點一點頭,麵上自然帶上一點滿足的笑,“是白家的古樓子,可好吃了。”


    他唇角微彎,“好吃便好。”


    忖了忖,方道:“你可想,談一談你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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