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有李劍相陪。”


    她掀開帳簾,李劍已抱著劍候在外頭,見她出來,一句話沒有,隻如平日那般,跟在她身後一丈之遠。


    初晨的空氣極溫和,沒有一點點風。天色已透白,不見了月亮,隻有太白金星在東方的天際一閃一閃,代表黎明即將到來。


    她踩著一簇簇碧草,走得很緩慢。


    心中生了一些悵惘,卻不知要同誰說。


    她回頭問李劍:“譬如你明明是個劍客,可你卻對旁人說你是殺豬匠,其實這未對旁人造成何種損失,你說,還算是欺騙嗎?”


    或許她這個比擬有些侮辱人,李劍終於開口:“我隻殺人,不殺豬。”


    “我說如果!”


    李劍便重新閉上了嘴。


    她隻當問不出來什麽,待要轉首,卻聽他道:“若不算欺騙,那你又為何擔憂地睡不著?”


    “我是說如果!”


    她就知道同李劍不能暢所欲言,正欲轉身回去,忽聽遠處隱隱一陣紛亂人聲。


    灰蒙蒙的天色下,從下頭草坡上來了七八個人,衣著雖看不清顏色,可看樣式像是安西軍的明光甲。


    她身子一頓,正待要再細看,一旁的李劍又開了口,冷冷淡淡道:“有血腥之氣,安西軍有人受了傷。”


    會是誰?


    她往前行了兩步,尚未到跟前,那一行人已是簇擁著一人極快往前頭軍帳而去。


    沉沉霧色裏,那人身形極高,卻似有些微微弓著背。


    她不知怎地,忽然吊起了一顆心,連忙跟上去,終於在那些人快到了軍帳時追上了最後一人,一把拽住那人的臂甲,著急問道:“是誰受了傷?可是薛琅?什麽人傷了他?傷勢可重?”


    那人聽出她的聲音來,連忙壓低聲音:“莫聲張,大都護傷得不重,你跟著進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有些事情寫得少,明天我盡量多更。


    ——


    第48章


    燈燭將將點亮, 將軍已卸甲。衣襟半解,露出脅下刀傷寸許。


    “燈!”軍醫急道。


    一盞燈當即舉在了跟前。


    燈下去看那傷口,黑血汩汩, 又隱泛熒綠, 細嗅味已腥臭。


    “果然是孔雀藍!”軍醫眉頭緊蹙,卻微微鬆了一口氣。


    孔雀藍乃西域劇毒,凡是所中之人,十步內未服解藥, 頃刻橫死。


    隻方才薛琅中刀當場, 便已服下隨身所攜數種解藥, 其中便有孔雀藍的解藥, 方才保得一命。


    “重毒已解, 體內到底尚有餘毒, 卑職需先剜去傷處腐肉, 再開方子清去餘毒。”


    薛琅無甚表情, 隻點一點頭。


    醫助已搬來煮沸過的匕首與針線,軍醫拿起匕首,刀尖將將對準傷處, 但聽一聲細微而清晰的聲音:“等一等!”


    薛琅抬首,順著那聲音巡過去, 但見在帳子的最角落, 站著個極俊俏的小郎君。


    小郎君不知何時進來, 也不知站了多時。


    “他”麵色蒼白, 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看起來是嚇壞了。


    薛琅向那個角落微微一笑。


    這笑給嘉柔注入了勇氣, 她怔怔往前, 從圍著的一圈將士中擠進去, 蹲到了他身畔。


    他看到“他”如上好琥珀般的眼眸,蒙上了一層脆弱的霧氣。


    他以為“他”又要掉眼淚,那是自小於溺愛中長大的孩子的特權。


    “他”卻並沒有。


    “他”汪著那一汪淚,麵上卻擠出些微笑,將手遞到他嘴邊,低聲道 :“你咬住我的手,你疼的時候,你就咬住我的手。”


    他輕笑了一聲,將那手握在了滾燙的手掌中,“這般便很好。”


    轉頭同軍醫道:“快些。”


    軍醫瞥一眼潘安,輕呼一口氣,將刀尖刺了上去。


    她當即抬手,似兒時她阿娘將手擋在她眼前、免得她被阿耶身上的傷嚇到的那般,擋住了他的眼睛,低聲同他道:“別看傷口,你看我。”


    底下軍醫手腕極快轉動,薛琅額上漸漸滲出冷汗,隻看著潘安,溫和問道:“王近衛可前去向你賠過不是了?”


    她聲音有些沙啞,卻又帶著點得意:“我中意的事太刁鑽,他一時半刻怕是想不到能讓我開心的事。”


    他一笑,帶著厚繭的大手虛虛握著她的手,頓了頓方問她:“你最中意什麽?”


    “何事能擔上一個‘最’字,我便最中意什麽。”


    他不由又是一笑,“這怕是有些難,世間萬物,並非事事都能沾個‘最’。”


    她掏出巾帕,替他擦拭去額上汗,“那便慢慢等,總有事情最值得去等,等到了我便高興。”


    她這話到有幾分禪意,他抬手撫了撫她的額頂,便聽底下軍醫道:“成了。”


    嘉柔聞言,極快往那傷處撇去一眼,但見已包覆上了紗布,暫且看不見任何一點血跡。


    她心底的煎熬瞬間鬆了下來,長舒一口氣,“這便是最值得等的事。”


    他溫和望著她,圍了一圈的副將們一窩蜂地湧上來,將她和他隔開,攙扶他躺去榻上。


    她似剛進帳子時的那般,立時識相地退去帳角,不去添亂子。


    軍醫看著這些副將們,不由搖搖頭,“都出去,這般吵吵嚷嚷,將軍如何休息。老夫候在此照看便可。”


    副將們隻得轉頭往外走,嘉柔轉首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薛琅,跟在了眾人身後。


    外間日頭已爬上了草坡,似鴨蛋黃一般掛在不遠的天際。


    熱情的龜茲男女們趁著賽場未開,已在遙遠處的山邊與河畔牽手談情。


    嘉柔喚住了王懷安,“薛將軍因何受的傷?怎會有人用孔雀藍害他?”


    薛琅不是被稱為蚩尤轉世嗎?他不是從無敗績嗎?


    有誰敢輕易向他下手,難道不怕死嗎?


    她不知為何,由此忽然想到了崔將軍。


    是否在這看似平靜的大草原上,崔將軍也曾經因這般、那般的因由,將性命係於一旦。


    王懷安看著她略顯蒼白的麵色,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嘉柔從他吞吞吐吐的神色裏,又多看出了些什麽。


    “可是與我有關?”她捏緊了手。


    王懷安更將腦袋勾下去。


    她明白了,果然是與她有些幹係。


    “你不是還得罪於我?你將此事告訴我,你我恩怨便一筆勾銷。你同大力之間的友情,我不再阻攔。”


    軍中事王懷安不能多言,隻得含含糊糊道:“……遇上個細作,同你身形有六分相像,聲音同你近乎一模一樣。五更時天色尚暗,那細作隱了一半在巨石背後,眾人皆被迷惑。細作說,說……”


    “說什麽?”她往前一步。


    “說,他想了一夜,決定再不鬧脾氣,要與將軍和好……”


    嘉柔蒼白的麵上又多了一層不知所措,半晌方顫抖著嘴唇,問:“哪裏來的細作,可捉住了?”


    王懷安點點頭:“捉是捉住了,隻那人口中藏著毒,當場便毒發身亡,旁的事情,還要下去細細查。”


    又叮囑她:“將軍受傷之事,切莫往外聲張,被人知曉動搖了軍心,便是大禍。”


    帳頂停了一雙相思鳥,啾啾啾啾叫個不停。小醫助搬了個紅泥小爐要往帳中去,夾在腋彎的水瓢和藥包險些要掉下去。


    嘉柔上前接在手中,那醫助見是她,方鬆了一口氣,極小聲道:“得在帳中煎藥,免得被旁人聞見湯藥味。”


    她上前替醫助撩開簾子,待進去時,薛琅已穿好了護甲,是要外出的模樣。一張臉全無血色,映襯的雙眸黑得驚人,比他平日還多了幾許涼薄。


    一位副將站在他身畔,手中端著一隻陶缽,缽中盛放著半點鍋底灰,調成黑漆漆的一汪水,似是要往他麵上塗抹一些,遮去麵上的蒼白。


    “這怎麽成?”她忙亮了聲,小跑進去,劈手奪下副將手中的碗,幹脆往地上潑了個幹淨,抬手去觸他的額,入手滾燙,浮汗滿手。


    她仰著臉問:“才受了傷,怎能又往外頭去?”


    他唇邊勾出一點微笑,輕描淡寫道:“不是什麽大事。”


    那副將便解釋:“將軍若遲遲不在外人麵前露麵,恐引人懷疑。”


    嘉柔看著薛琅,“我來想辦法。”


    她側首去看軍醫,“至少需要拖延多久?”


    “若能有兩個時辰,將軍的燒就能退。若能勻出三個時辰,將軍的麵色就能好轉些,傷口也有望不再滲血。”


    她點了點頭,回首看著薛琅,鄭重其事道:“三個時辰,我能勻出來,旁人還不會懷疑。你相信我。”


    副將抬眼,等著將軍拿主意。


    薛琅看著眼前十六七歲的少年郎君,那帶著琥珀之色的雙眸中第一次出現他從未見過的凝重。


    “便讓你試試。”他道。


    她當即轉身要走,臨出帳時又同軍醫道:“讓將軍躺去床榻上,他若不聽話,便綁了他的手腳。”


    軍醫苦笑,他要是有這膽子,還能讓將軍穿上盔甲去外頭走動?


    薛琅唇邊漾出一點笑意,緩緩行到了榻邊,同那副將道:“你跟著去,看看可要幫手。”


    蒼翠的草坡上皆是人,經過一夜的歇息,兒郎們又已摩拳擦掌,準備在新一日的賽場上取得佳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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