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過是一個大桌案,桌案邊擺著兩三張胡床。


    除此之外,沒有一處飾物。


    與書房相通的另一間,該是他的臥房,她雖未進去過,可他掀簾之時她瞅過幾眼,也是十分簡單的布陳。


    她自進了這都護府便留心到,都護府與有些衙門一般,乃前堂後宅的布置。


    在這層層營房後頭,實則還有一座極有排麵的後宅。按照朝廷對二品武官的優待,後宅占地至少七十畝,能容納上千人不止,裏頭花園、亭台修建得奢華,方才不墜大盛威名。


    這位安西大都護,倒是棄那般排場不用,同底下的將士們混住在這樣小小的營房中。


    她忽然又想起了崔將軍。


    也不知上一任都護府的內宅,是否住進了什麽女眷,那女眷是否又產下了什麽男男女女。


    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趙勇能有外室,說不得便是跟著崔將軍有樣學樣。


    趙勇雖否認崔將軍私德有虧,可趙勇的誠信在她心中已崩塌,這樣一個人說的任何話她都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深信不疑。


    薛琅負手而立,眼看著身畔的小郎君短短幾息間,從煞有興致變得肉眼可見的情緒低落,而顯然“他”並不想尋他傾訴。


    門外傳來腳步聲,王懷安與火頭營的庖人端來飯食。


    兩人安靜用過,皰人撤下空缽碗,王懷安抱進一個已生了火的紅泥小爐,爐上搭著一個扁扁的銅鍋。


    薛琅從櫃中取出一隻茶餅,同她道:“聽聞你十分擅長分茶,我今日可有幸嚐嚐?”


    她沉默地洗了手,上前接過茶餅,掰碎成粒,放在爐上的銅鍋中,手持茶鏟翻烤。


    他便尋來一張紙,慢慢折出個紙包。


    待一股厚重幹燥的茶香氣充斥著整個房中,她方將烤好的茶葉鏟進紙包,封住袋口,待放涼後將茶葉倒進茶碾裏。


    薛琅便手持碾子,慢慢將茶葉碾得越來越碎。


    窗外夜風吹拂,他的身影映在牆壁上,似定海神針一般,任燭光如何飄忽都巋然不動。


    她坐在一邊守著火爐上的一瓢水,慢慢扇著手中蒲扇,腦袋低垂,長睫翩然,纖細而雪白的頸子彎成一個優美的弧線。


    他忽然便生出些歲月靜好。


    漫長的征戰歲月裏,某個傷重昏迷之時,似也曾憧憬過這樣的一幕;憧憬過有一個人伴在自己身邊,不是為了端茶遞水,隻是靜靜地陪伴。


    若能同他說到一處,那便很好。


    若不但能說到一處,還說得很開心,那便超出預想了。


    若不但說話能說得開心,有些愛好或特長還能一致,那更了不得了。


    若不但愛好或特長一致,在口味上還……


    她忽然抬眼望他,“你飲茶可中意放蔥、薑、花椒?或是大棗、桂皮?你若中意,便得再備一口鍋。我是不中意這些的……”


    他一下子笑起來。


    ……連飲茶的口味也是一樣的。


    “笑什麽?”她不解。


    他忖了忖,將茶碾放在一旁,前去書案上抽出一張紙來。


    “這個名號,你可稱意?”他問。


    她接過紙,但見上頭寫著“潘永年,壯武將軍”幾個字。


    她看得糊塗,不由抬頭望他。


    他道:“我查過舊年文書,潘永年雖隻是隊正,然因數次剿匪有功,五年前崔將軍本要為他及數位將士請封,可惜……”


    他說到此時頓了一頓,續道:“他之功勞,本就配得上從五品歸德將軍。因戰犧牲,死後加封,再提兩級也說得過去。壯武將軍正四品下,朝廷加撥三進三出宅子一座,仆從五十人,銀錢五百貫。朝廷,不會讓任何一個有功之臣受委屈。”


    她倏地一愣,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他被她看得一笑,道:“怎如此看我?”


    她方收回眸光,低聲道:“上回,於白雲寺中替我,我阿耶燒香的,可也是你?”


    他見她已猜出,便應下:“恰經過那處,瞧見了安西軍的牌位,便不能不拜。隻時間有限,兩萬牌位卻拜不過來。”


    又問她:“那牌位是誰所供?可是趙勇?”


    她卻不答,隻問他:“你為何……為何對我這般好?”


    他道:“也不隻是潘永年一人,上一屆都護府裏有十幾人功勞不小,此次會一同請封。”


    話畢,將茶碾裏的碎茶倒成茶羅中,篩出平平一小缽茶末。


    待抬首,見她依然如方才那般看著他,隻好道:“那回捉拿突厥細作,因你聽出突厥語而助我一臂之力;敖包節上你使計為我爭得四個時辰歇息養傷。你對都護府有大助益,這些是你潘家該得的。”


    “我中菇毒那回,你不是送了許多財寶給我?那些不是謝禮?”


    他被她問得一怔,他在她剔透分明的眸光下移開了眼睛。


    那時,他曾想同她劃清界限。


    他尚未尋個合適的借口,她忽然開口道:“還有上回在雀離大寺,我助你讓七座神佛流血淚,那也是個功勞,對不對?”


    他點點頭,正色道:“對,是了不得的大功勞。”


    她不由咬住了唇,低聲道:“如若日後,日後我讓你生了大氣,你可否,看在我的這些功勞上,莫同我置氣?”


    他不由一笑,“我且問問,你犯了什麽錯,擔心我會生你氣?”


    “沒有啊,”她當即否認,隻道,“你知我生性冒失,行事不夠穩妥,說不定哪日一時衝動便會做下錯事。我旁的皆不怕,唯怕你生我氣。”


    他心中重重一震,一時不能言語。


    銅瓢中的水咕咚咕咚已燒開,氤氳冒著白霧。她就在白霧的另一邊,似鏡花水月,一觸便無。


    他下意識便前傾身子,握住了她的手。


    隻一握卻又鬆開,無緣無故道:“你既然中意趙大娘子,為何不向趙公提親?他視你為子侄,若你開口,絕不會反對。”


    “我……”她怔愣了一瞬,忽然反應過來,他怕是瞧見了傍晚時她抱著趙卿兒的一幕,對她生了誤會。


    她忙道:“我雖然喜歡趙阿姐,隻是將她視作親姐,並非是男女之間的喜歡。我,我晌午時心緒難平,遇見溫柔如長姐的趙阿姐,一時忘了形,隻當還是孩童之時無所顧忌。”


    她將話說罷,他隻淡淡點頭,心下卻無端端又似輕鬆了許多,“所以,你因何心緒難平?趙公如何惹你生了大氣?”


    她便抿了嘴,往沸水中又舀了半瓢涼水,方幽幽歎了口氣,隻道:“你說,‘情’之一字,究竟是何意?一個人在世人麵前明明重情重義,可為何在私情上卻三心兩意、翻臉無情?這樣的人,可值得世人愛戴與尊敬?”


    他忖著她說的便該是趙勇了,隻不知趙勇於私情上犯了什麽錯,為何煩惱的不是趙夫人,卻成了“他”。


    她卻又續道:“你可還記得我二人曾於夜間跟隨了一對有情人?”


    他點了點頭,“同他們,學了學心得。”


    “短短兩個月,那男子身畔的女郎已換了人,男子與新的情人情烈似火,十分恩愛。怎會如此?”


    她雙手支著麵頰,滿臉的悵惘,他低聲道:“世間人形形色色,有薄幸人,自有深情人。深情人,你未留心罷了。”


    她便問他:“他們有違誠信,可對?”


    他點一點頭:“是。”


    她便似有所釋懷,又強調道:“我定不會。”


    他的唇角浮上一抹笑意,將茶粉遞給她:“水沸了,點茶吧。”


    她看他用竹具攪動著鍋中的沸水,便將茶粉往水泡上撒下。


    水意略壓,很快又重新沸騰,待過了三沸,她方隔著一塊巾帕端起銅瓢,往茶缽中注入沸茶。


    她端著銅瓢的手輕輕晃動,浮在清亮湯麵上的茶沫也漸漸顯出一個形狀來。


    她將那一盞雙手呈給他,麵上略有些訕訕:“我畫技不精,本想點出一隻帶著雙翅的飛狼來,現下看起來卻像是飛犬。你將就著飲,待我練熟後,下次再點給你。”


    他垂首去瞧,果然認出茶麵的浮沫呈現的是一隻展翅的靈獸。小小茶麵能畫出這般複雜圖樣,實為難得。他瞧著那狼栩栩如生,哪裏是一隻犬。


    他看著她一笑,端起案上餘下茶湯,往另一隻碗上點出一柄寶劍。


    “此乃尚方寶劍,憑此劍,你可令我行任何事。不生你氣,全不在話下。”


    她終於粲然一笑,也端起他那碗,“此乃雙翅飛狼,祝將軍前程似錦,展翅高飛!”


    -


    夜已深了,嘉柔就寢於與主將營舍相鄰的營房內。


    房中尚有藥膏的清苦之氣,嘉柔躺在榻上,回想了一陣趙勇的齷齪事,又想了一陣七公主。


    也不知七公主傍晚時又發的什麽顛。


    此前無論如何不信她同薛琅斷袖情深,傍晚卻又聲聲催著薛琅同她定親。


    伽藍明明知曉她是女子,隻要將真相公之於眾,她就會被龜茲草原上帶著羊膻氣的吐沫星子淹死。


    多麽簡單。


    七公主卻又按之不發。


    她方才借著點茶之際,雖在薛琅處提前取得了一些籌碼,待某一日真的真相大白,她也不怕薛琅砍了她。


    可這般被七公主吊著,心中委實惴惴難安。


    她翻來覆去,終於有了些困乏。


    睡眼朦朧間往外瞟去一眼,仍能瞧見一壁之隔的將軍營舍內的燭光透過窗紙打在院中,留下一抹不甚真實的明亮。


    -


    第二日一早,嘉柔將將同薛琅用過早食,便有人來傳話:“趙家大娘子,求見潘夫子。”


    嘉柔不由哼了一聲。


    趙勇心知他前來尋她,以她的氣性必不會見,便派趙姐姐前來。


    真真狡猾。


    王懷安看她的模樣,以為她要婉拒,便上前勸她:“大冷的天,她等在外頭,你怎舍得。”


    她回首看著他,“哈”地一笑,“我舍不舍得是一回事,可有些人怕是更舍不得。”


    她出了營房,一路往外頭去,王懷安卻趁著送空碗的機會跟出來,一路到了她身側,隻問她:“你對趙姑娘真無花花心思?”


    “她怎樣,該操心的也是史家人,與你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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