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謝愈眼下青黑的眼圈,沈意心疼地挽起袖子,白皙的雙手從暖手爐裏抽出來,輕柔地按壓上謝愈的太陽穴,緩慢地轉著圈。


    感受著頭皮上的輕柔力度,聞著沈意身上的暖香,謝愈終是沒有抵抗住這尋常的溫暖,陷入了沉睡。


    馬車慢慢悠悠到了錢家,沈意牽著尚未清醒的謝愈走進了客院,鑽進炕上溫軟的錦被中,睡了個昏天黑地。


    好在兩人就算客居在錢家,也是關起門來過著自己的日子,無事不去前麵應酬,這才換了幾日的安寧。


    謝愈是徹底輕鬆了,將成績拋之腦後,每日裏隻吃吃睡睡,和沈意一道吟詩作畫,半點也沒有將會試放在心頭。


    而有一些人,卻到了最是忙碌的時候。


    這次會試,皇爺欽點禮部尚書周清揚作為主考官,國子監李祭酒,翰林院周掌院為副考官,同時命十八翰林為監考官,從被點為考官開始,這廿一人便住進了貢院之中,從出題到監考再到判卷,不能和外人有半分接觸,等到判卷結束,將結果呈給皇爺後,才能各自回家。


    現在,就已經進行到最後但也最重要的一步,判卷。


    考生的卷子已經全部由專人謄抄好糊名送了上來,十八位監考官坐在大廳裏,一人撿上一筐評判起來。


    此時,正在評判的,正是策論。


    都說策論是最能看出考生水平的科目,可是考官們最為費神批閱的卷子。


    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這些翰林們都是當年科考的佼佼者,學識自是驚人,對於這些試卷,大致看過去便能評判出是什麽水平,普通的卷子便拙落一旁,言之有物尚有可取之處的,則放在桌麵上,待商定後給出名次,至於那些文采飛揚,形神兼具的好文,則挑選出了遞到主考官、副考官手裏,由他們再次評判。


    “這些舉子,真是一屆不如一屆。”多份卷子看下來,早已頭昏眼花,便有翰林接著飲水的機會,站起來活動手腳,在大廳裏溜達,看著另一翰林將正看著的試卷拙落,不由地發出感慨。


    “誰說不是哩,這次科舉,皇爺明令不能讓北方沒有名額,鄉試時北方的題目可簡單著,這選出來的都是些什麽人。”拙落卷子的翰林也不滿地抱怨。


    “噤聲。”提起這個話頭的人卻不敢再接下去,見著其他人都在專心致誌判卷,沒有聽他們說話,忙躡手躡腳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埋頭判卷,不敢再多說上什麽。


    室內又是一片沉默,隻是在燭火的映照下,有人冷漠地扯起嘴角,露出譏諷笑意。


    時鍾滴答轉過,精美的鍍金盒蓋打開,布穀鳥探出身子清脆報時,打破了室內的沉默。


    “好文!”在布穀鳥的鳴叫聲中,突然有位翰林拍案而起,引得眾人紛紛抬頭看了過去,就連高坐上方主持大局的禮部尚書周清揚也好奇地望了過來。


    被這麽多人同時打量,這位翰林臉上一紅,在翰林院裏磨礪了這麽些年,他的性子也算沉穩,唯有一點,這白翰林愛才成癡,每每看到好的文章都忍不住擊節讚歎。


    這次判著卷子,突然看到一篇好文,文采斐然又一語中的,讀之醍醐灌頂,一時激動便沒能控製住平日裏的毛病,不顧場合的大聲叫好起來。


    “大人恕罪,下官讀到一篇好文,私認為可為魁首。”白翰林頂著大紅臉將手中的卷子呈給周尚書。


    “哦?”周尚書眉頭揚起,這白翰林他也是知道的,在翰林院裏都算學問紮實的,能得他如此評價,心裏不由好奇起來。


    接過白翰林手裏的考卷,展開細細讀來,沒多久,原本例行公事的表情變成饒有興致,掩上卷子再三回味,即使行文在他看來還稍顯稚嫩,但有幾句卻很是鞭辟入裏,細細咀嚼齒頰留香。


    順手將考卷遞給國子監祭酒和翰林院掌院,待都看完後,三人對視一眼,紛紛認同,按照水平而言,這份試卷堪為魁首。


    但很多事情,並不是水平到了便水到渠成,周尚書將這份考卷抽出,單獨放在手邊,意味不明的注視著,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再等等,瞧瞧這個舉子其他科目的成績。”


    周尚書一錘定音,將這事悄無聲息地壓了下去。


    翰林們判卷很是勤懇,就差不眠不休,過了十來天,終於將這科考生的卷子全部判完,又交叉著判了一道,終於挑選出水平較高的舉子,定下了進士的名單,再在水平稍弱一些的舉子裏,挑選出還算看得過去的一百名,定為了同進士。


    眼瞧著這次閱卷就要順利結束,考官們都開始暢想起家去後要如何鬆泛筋骨,但高坐上方極為主副考官間的氣氛卻陷入了凝滯。


    按往年規矩,在考官們判出了進士的卷子後,主副考官將在這些考卷裏再次評定,選出前十名的卷子,呈給皇爺,也是讓皇帝在殿試前做到心中有數,哪些舉子需要重點關注。


    而這次,主副考官間卻在這件事情上呈現出了巨大的分歧。


    之前白翰林遞上來的那份考卷,做題的舉子水平著實不錯,考試的幾門內容,每一門都作答不錯,策論更是出類拔萃的優異,於情於理都是這科的魁首。


    但在看見這份卷子的時候,周尚書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預感,待閱卷完畢,選出排名前十的考生,看著撕開糊上的名字,果然不出所料,被這幾人格外欣賞的那份策論上,撕開糊名,赫然寫著金陵府:謝愈。


    周尚書痛苦的閉上眼睛,陷入掙紮之中。


    小廝早已將上好的湖筆蘸上墨水,就等著周尚書在奏折上下筆,但周尚書持著毛筆懸在奏折上方,久久沒有落下,等到筆尖沾著的墨水終於承受不住,順著筆鋒滴落下來汙了奏折,才喚回他的意識。


    國子監祭酒李守仁和翰林院掌院馮若虛對視一眼,走到周尚書身旁:“周大人,發生何事?”


    周清揚苦笑不已,將那十份撕了糊名的卷子遞到兩人眼前:“這個結果,讓我如何報給皇爺。”


    馮掌院皺著眉頭,將這些卷子一一看過:“這排名很是公允,呈給皇爺看,他老人家也會認可。”


    這馮掌院醉心學問,是當世大儒,周尚書也做好了他看不出什麽名堂的心裏準備,將視線轉至李祭酒。


    果然,李祭酒沒有辜負他的期待,摸著花白的胡須,也陷入了沉思。


    “你們倆在打什麽啞謎?”馮掌院皺眉,看著周尚書,又看向李祭酒。


    李祭酒長長歎息一聲:“從文章水平上來說,這樣排確實沒有問題。”


    猶豫片刻,接著說道:“但...”


    凡是就怕這個但字。


    馮掌院皺著眉頭,等著李祭酒的但。


    “但是,馮掌院您看這些考生的籍貫。”李祭酒隱晦補充。


    馮掌院愛才,不論出身,即使已經撕了糊名,也並沒有關注到舉子的出生,被李祭酒點醒,這才將前十名的戶籍地一一看去。


    這...


    看完後,就連馮掌院也皺起了眉頭。


    為何出生地造成如此大的困擾呢,無他,在前十的試卷裏,唯有一名北地舉子,其餘全是南地考生。


    這倒也不是考官偏心,別說評卷時看到的卷子都是謄抄過後的糊名卷,就算不糊名,也不能僅憑南北選拔人才。


    實在是南地文風太盛,在江南能考上舉人的讀書人,都有著不俗的水平,而北地裏由於種種原因,在讀書上確實稍遜一籌,就拿那個趙澈的卷子來看,放在北地,已經是魁首的水平,但在南地舉子中隻能忝列第三,這就是兩地的差異。


    但是,皇帝卻是全天下的皇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帝需要考慮的,是南北的平衡。


    早些年朝堂初立,科舉還沒幾次的時候,有一年科舉,上榜的進士全是南方舉子,無一北方人,北方舉子怒其不公,當街攔轎告禦狀,當時的皇爺勃然大怒,將該科的所有考官全部拙落,並將此科廢掉重開科考,後來更是分為南北兩榜取士,這便是本朝最為著名的科舉大案了。


    後來時過境遷,北方的讀書人日益增加,南北也不再分開,合為一榜,但是北方舉子較之南人,還是差上一籌,這邊需要主副考官進行斟酌衡量。


    這次前十名裏,隻有一名北方考生,這名單報給皇爺,在座這幾個人,有一個算一個都不用再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馮掌院再不理俗世,對這些南北紛爭也有所耳聞。


    皺著眉沉默了半晌,馮掌院看著周尚書:“周大人,想必您已經有了兩全之法?”


    周尚書可惜地看向謝愈的卷子,捋著胡須說道:“我有一計,既然前十名的試卷裏隻有一份北地卷子,隻能數量不夠,質量來湊。”


    李祭酒心領神會:“大人您的意思是?”


    周尚書微微點頭:“將北地那份卷子列為頭名罷。”


    說完,便伸手取下將最上麵的謝愈卷子,塞進其餘試卷之中。


    作者有話說:


    第82章


    然而, 這個看似簡單的動作,卻沒能順利完成。


    周尚書手裏的試卷不知被什麽東西壓住,他往外一抽沒有抽動, 又不能用大了力氣, 畢竟答題紙過於脆弱,一不小心便被撕破。


    順著力度的方向看去, 卻見馮掌院將整個手掌按在了卷子的另一邊。


    “馮大人, 你這是幹甚?”周尚書驚訝不已。


    “你們這些彎彎繞繞別跟我說, 難得見到這麽有靈氣的考生,論水平在這屆的舉子裏獨占鼇頭,為了這種莫須有的理由便擼去他的魁首,任你說破天去, 老夫也不認。”馮掌院壓在答卷上的手背上浮現青筋,咬著牙一字一句說道, 擲地有聲。


    “你這倔驢, 我這是為了我們都好,在這事上, 你就別強了。”周尚書額頭上頭疼不已, 額頭上同樣也迸出青筋。


    不過說是這麽說,但周尚書對於說服馮掌院的毫無信心。


    這馮掌院的學問是有, 堪稱當世大儒, 唯有一點, 性情過於耿直,他不樂意的事情就算皇爺也沒法讓他屈服,這也是為何這麽多年, 馮掌院一直在翰林院裏沒有挪窩。


    要知道非進士不入翰林, 非翰林不入內閣, 進了翰林的人那都是儲相人選,正常流程是在翰林院曆練上幾年,再去六部當差或外放熬資曆,一步一步往上走,像馮掌院這樣一輩子待在翰林院的人,也是獨一份。


    “承蒙皇爺信任點了我為副主考,老臣必須對皇爺負責。”馮掌院高揚起頭,義正言辭:“科舉何等嚴肅,為我朝選拔棟梁之才,萬萬不可被你這等肮髒的手段汙染。”


    歇了口氣,接著說道:“若周尚書真要一意孤行,那老臣一定將所有事情,全部如實稟告皇爺。”


    周尚書被這話氣了個倒仰,手顫抖著指著馮掌院,“你、你、你”


    說了半天,但說不出接下去的話來。


    見著周尚書臉紅脖子粗,馮掌院也怒目而視,一直默不作聲翻看著其他答卷的李祭酒打起了圓場。


    “周尚書,馮掌院,都冷靜下來,事情還有別的解決辦法。”


    “什麽辦法。”周尚書和馮掌院異口同聲問道,隨即又冷哼一聲,同時別過頭去。


    “你們看這幾份卷子。”李祭酒將手中的拿著的幾份答卷遞給二人。


    周馮兩人滿腹疑慮地打開翻閱了起來。


    “李大人這是何意?”馮掌院的學識精通,粗粗看過便能評判出這答卷的水平:“這卷子水平還成,但說破天也就前十,要讓這頂了謝愈的魁首之位,我可不服。”


    周尚書看得稍慢一些,但很快也看完,聽了馮掌院的評判,不由在心裏默默點頭,但周尚書此人老成持重,知道李祭酒不是無的放矢的人,雖然心裏有著和馮掌院同樣的疑惑,但默不作聲地等著解釋。


    此時馮掌院的還皺著眉盯著李祭酒,一副不說出個子醜寅卯絕不罷休的樣子。


    誰知道李祭酒卻露出個胸有成竹的微笑:“馮掌院也認可,這幾份答卷水平堪為前十?”


    馮掌院點頭認可,雖說用詞不是那麽的精巧,但從行文結構和文章質量上來看,忝為前十並無問題。


    “這就好辦了。”李祭酒迅速動了起來,將擺好的答卷調整順序。


    “諸位再看,這樣可行?”


    周尚書摸著胡子連連點頭:“這個主意好。”


    隨即看向馮掌院,卻隻見馮掌院也在微微頷首。


    卻原來,李祭酒將前十裏靠後的幾份答卷抽了出來啊,再換上特意挑出來那幾份北人的答卷,這樣一來,前十裏北人四人南人六人,考慮到南北方文風的差異,就算魁首給南方來的謝愈,其他人也挑不出毛病來。


    三人難得達成了共識,遂由周尚書執筆,將這一科的名次寫上奏折,上報內閣。


    折子上赫然寫著:第一名,金陵謝氏子,名愈。


    經內閣票擬後,這份奏折終於到了昌永帝的案頭。


    昌永帝年少登基,迄今已禦極多年,科考也辦過許多次,將答卷大致翻過後,便禦筆一揮,用朱墨在奏折上寫下:“可”字。


    待六部的長官們收到這份批複後,便緊鑼密鼓的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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