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紀彥趴在牆頭,大笑著,衝她揮了揮手。


    薑知意以為自己看錯了,發怔時,少年一躍而下,踩著潮潤的地皮跑到窗前:“阿姐可算醒了!”


    時辰還早,天邊是陰陰的藍白色,宅中其他人都還沒起,偶爾有鳥雀在遠處吱喳一聲,拍著翅膀衝向天空,薑知意看著少年燦爛的笑臉,有點分不清今夕何夕。


    很早之前,她沒出嫁時,一年裏總有幾次去黃靜盈家裏小住,那時候黃紀彥還是個半大小子,大清早翻牆過來敲窗戶,也總是這麽說,阿姐可算醒了!


    “阿姐,”黃紀彥扒著窗框,笑起來時,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昨夜睡得好不好?”


    薑知意定定神:“很好。你怎麽來了?”


    “來看看你呀,”黃紀彥壓低著聲音,黑眼睛亮閃閃的,帶著晦澀不明的情緒,“阿姐,你瘦了好多。”


    瘦了很多嗎?薑知意下意識地摸摸臉:“天熱,有些不舒服,過陣子就好了。”


    “阿姐,”黃紀彥伸手,立刻又縮回去,“昨兒沈浮在,有件事沒法子跟你說。”


    薑知意無端有點不安:“什麽事?”


    黃紀彥卻又不說,黑眼睛亮閃閃地看住她:“你看起來很不快活,是不是沈浮對你不好?”


    那種不安的感覺越發明顯了,薑知意低聲道:“別鬧了,萬一讓人瞧見就麻煩了。”


    “怕他不成?”黃紀彥笑了下,移開目光,“阿姐總是這樣,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平白讓自己受委屈。”


    他頓了下,趕在薑知意催促之前開了口:“西州的驛路突然管製,前天晚上下的急令,眼下京中來往西州隻許走官家的文書東西,不得夾帶任何私人物件,阿姐,伯父的信怕是要過陣子才能寄回來了。”


    薑知意啊了一聲,驚訝夾著失望,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她一天天板著指頭數,隻盼父親的回信快些到,隻盼父親為她做主和離,可驛路卻突然斷了……薑知意喉嚨悶著,熬了這麽多天,以為馬上就要熬到了頭,卻沒想到那個盡頭,根本不知道在哪裏。


    “阿姐,”黃紀彥察覺到她突然壓抑的情緒,“你怎麽了?”


    “沒怎麽。”薑知意壓下酸澀,低低說道。


    快兩個月的身孕,再過陣子就要顯懷,她該怎麽辦?


    “你嗓子都啞了。”黃紀彥定定看著她,“你心裏不好過,可你不肯告訴我。”


    他嗓音低沉,帶著幾分少年人的銳利:“我姐不肯告訴我,你也不肯,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麽,你偷偷寄信給伯父,偷偷去我姐的別院,你們合起夥來騙沈浮,阿姐,你不怎麽會騙人,你要做的事跟沈浮有關,對不對?”


    他的目光那麽明亮,薑知意覺得不自在,轉過了臉。黃靜盈果然沒有把真相告訴他,昨天她就這麽猜測的,阿彥還小,這些成親後曲折複雜的內情,實在不方便跟他說。“別問了,我沒事。”


    黃紀彥看著她,許久,扯出一個肆意的笑:“好,我不問,無論你要做什麽,我都幫你!”


    外間有走動的聲音,像是丫鬟聽見了動靜,起身查看,薑知意連忙推了下黃紀彥:“有人醒了,你快走吧!”


    淺杏色繡著葡萄藤蔓的袖口,露出一截細白的腕子,手指細長,軟軟的看不見什麽骨頭,黃紀彥低著頭:“那信,你很急嗎?”


    外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薑知意催著他:“沒事,你快走吧!”


    “我姐正在想辦法,要是你急的話,我就告個假,親身去趟西州。”腳步聲近在咫尺,黃紀彥猝然停住,抬頭定定看她一眼,“我走了!”


    他三兩步跑開,腳尖在牆邊的石榴樹上一點,像一隻展翅的鷹隼,霎時翻過了牆頭。


    “姑娘起來了?”輕羅推開門,有些驚訝,“今天醒得早。”


    薑知意看著院外,雨後的地麵有幾個淺淺的腳印,不細看的話,卻也看不出來。合上窗戶:“醒了,就起來了。”


    倒不是她防著兩個丫頭,隻是黃紀彥趕在這會子翻牆進來,總歸有些怪,讓她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外間窸窸窣窣,起床的丫頭們正忙著收拾,薑知意坐在鏡前梳妝,心緒紛紛亂亂。


    驛路管製,父親的信一時半會兒大約是收不到了,阿彥說要親身去一趟,卻也是孩子氣的話,他有官職在身,並不能隨意出京,況且千裏迢迢的,便是去了,也要許久才能回來,她肚子裏的孩子,等不得。


    薑知意輕輕撫著肚子,眼下還十分平坦,看不出有身孕的跡象,可林正聲說過,隻要熬過這段最危險的時期,隻要她身體狀況好轉,很快就會顯懷了,到時候,如何能瞞過沈浮的眼睛?


    更何況她已經許久不曾與沈浮同房,這幾天還可以推說是月事,再過幾天,又該找什麽借口?


    她等不得,她得盡快和離。


    “收拾一下,待會兒我回侯府。”薑知意吩咐道。


    母親再冷淡,總歸也是親娘,無論如何,她都得試試。


    嘉蔭堂中,君臣正在議事。


    謝勿疑自上了請罪折子後日夜兼程趕路,如今離京城隻有數百裏,沿途所經之處明麵上還算平靜,暗地裏卻是緊鑼密鼓,衛所軍屯都加強戒備,防止有什麽異動。


    沈浮道:“易安附近水陸兩途眼下都是嚴進嚴出,驛路也行管製之法,附近守軍已按陛下旨意暗地向易安靠攏,從各地反饋回來的情況來看,城中兵力無有變化。”


    謝洹沉吟著:“雲滄離那兒是不是很近?”


    薑遂、薑雲滄,離易安最近的一支兵力,薑遂兩朝老臣,忠心耿耿,可薑雲滄麽。沈浮道:“清平候父子所在的西州,的確離易安最近。”


    謝洹歎氣:“雲滄已經兩年不曾回來了,朕還想著今年中秋叫他回來一趟,可眼下這情形……”


    若薑雲滄有心,知道皇帝如此顧念體恤,就該肝腦塗地才對。沈浮思忖著:“除了兵力部署,宮禁之中也得防備,頭一個便是太醫院。”


    “周老太妃病了這麽久,太醫院卻絲毫不曾察覺,這不正常,臣懷疑有人替老太妃遮掩。”


    他停頓片刻,沒有再說下去,謝洹察覺到異樣:“你懷疑誰?”


    沈浮有一刹那想起了白蘇,旋即搖頭:“目前沒有,須得查證才知。”


    “好,你去辦吧。”謝洹見他起身告退,忽地想起來,“你夫人的病好了嗎?”


    好了嗎?沈浮說不清,他沒有問過她,他這幾天幾次與她見麵,卻都忘了問她一句。低頭道:“好了。”


    謝洹點頭:“好了就好。朕聽說你最近都住在官署?沒什麽要緊事就回去住,夫妻兩個總不在一處,顯得生分。”


    生分嗎?他對她,與從前沒什麽不同,倒是她,一天天讓他看不懂了。沈浮應下,出得宮門時,早有胡成迎上來:“夫人回侯府去了。”


    半晌,沈浮道:“去侯府。”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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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掠寵》,宴時陳羨:


    順治三年,裕安長公主隨駙馬下江南。


    在角鬥場救回來一個重病纏身,孱弱無力,眉眼漂亮精致的少年。


    憐煜十八歲跟了裕安長公主。


    她救憐煜於水深火熱,教他識字讀書,聘請名師指點,延習武藝,辨事明理。


    她溫柔細膩,體貼入微,如姐似母,是憐煜最敬重的存在。


    亦是....最不能碰觸的存在。


    可憐煜偏偏對她生出了無法克製的心思。


    在無數個難以入眠的夜晚,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歡不受控製肆意生長。


    本以為,隻要拆散了她和駙馬,她就會偏頭看看身側的他。


    誰知,裕安長公主主動求賜婚。


    她怎麽能夠笑得那樣溫柔漂亮又殘忍,無情將他丟棄拋下,“如今國安太平,阿煜長大成人,一切都得圓滿。”


    她說著說著臉紅了,“我終於也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憐煜的笑意凝固在臉,心被一片片撕碎,赤疼到木然,她卻絲毫沒有發覺。


    *


    長公主如願二嫁,與伯卿爵成婚當夜,卻無故失蹤,下落不明。


    高牆別院,深宮幽暗。


    入眼的人,既熟悉又陌生。那個常年在跟前,她親手養大的乖巧少年。


    一襲暗色紅衣,冰涼的指尖細細摩挲著裕安的臉側。


    眸色中與婚服同等令她觸目驚心的猩紅,神色是她從未見過的瘋狂。


    “為什麽……阿姐的眼裏從來看不到我?”


    明明,他已經裝得足夠乖。和她喜歡的人,已經那樣像。


    ——隻要能在阿姐身邊,不論什麽位置都可以。


    第20章


    薑知意在清平侯府下了轎。


    因為是未曾知會便回來的,此刻門上的人忙著往內院送信,薑知意搭著輕羅的手慢慢往裏走著,穿過垂花門,一條青石板鋪成的步道通往內書房,方方正正的庭院整齊分成四塊,地麵是夯實了的澄沙細土,拿米漿澆過的,輕易不會起沙塵。


    比起其他朱門繡戶的精致,侯府顯得粗樸許多,薑知意油然生出親近懷想之感。


    薑家是武人,這劃成四塊的庭院,從前便是父親和哥哥練武之所,架滿了各樣兵器的鐵架分列四角,父親帶著哥哥一會兒使劍一會兒使刀,再一會兒換了銀槍,清脆激越的兵刃撞擊聲中,她晃著兩條腿坐在簷下,咯咯笑著,一時為父親喝彩,一時為哥哥助威。


    那是她童年最快樂的記憶。


    薑知意走下青石路,踩著細土地麵往裏頭去。


    父親不常在家,行伍之人,保家衛國從來都放在第一位,哪怕很舍不得這個家,可隻要軍中有事,父親便會立刻拋下手頭的一切,率軍趕去。


    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得習慣父親不在家的生活,那時還有哥哥,有長姐陪她,可後來,哥哥十三歲上了戰場,長姐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她就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


    出內書房,迎麵一道照壁掩住穿堂,後麵就是母親的住所了。


    院中有兩棵桂樹,是長姐和她出生後,母親親手栽下的,盼望她們如桂樹一般暗香悠遠,枝繁葉茂。


    母親曾經,也是很愛她的吧?薑知意撫了撫桂樹光滑的葉片,那麽尊貴精致的人,為著給女兒祈福,親手挖坑,親手剪枝,種下了這兩棵桂樹。


    “二姑娘,”母親的陪房陳媽媽一路小碎步奔過來,眼角綻開歡喜的笑容,“二姑娘回來了!”


    薑知意迎上去,笑起來:“陳媽媽一向可好?”


    算起來,她是陳媽媽一手帶大的,長姐一直病著,母親大部分精力都用來照顧長姐,平時都是陳媽媽帶她,照顧她吃飯穿衣,陪她玩耍,臨睡之前還會給她講故事。


    嫦娥奔月,牛郎織女,陳媽媽有許多好聽的故事,熄了燈在黑夜裏講給她聽,她聽著聽著眼皮犯了困,迷迷糊糊便睡著了。


    也有一次她睡不著,摸著黑悄悄溜到長姐房門口,母親還沒睡,在給長姐念詩,風清覺時涼,明月天色高,她那時候剛剛開蒙,還不知道這詩什麽意思,以後學到了才知道,這是樂府清商曲辭,是秋日思念征人的詩。


    母親思念的,是父親,母親隻對著長姐念,就好像這是僅有她們兩個分享的秘密,那時候她雖然年幼不懂事,卻也隱隱感覺到了孤獨。


    “哎,我好得很,”陳媽媽來到近前,接替輕羅扶住她,眼中是真切的思念,“就是整天想著二姑娘,想得睡不著覺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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