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浮看著她,她頭上身上濕淋淋的,她清麗的五官有些扭曲,她積極呼吸著,壓不住的恨怒:“你給我閉嘴!”


    這麽多天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失態,莊明,果然是破開她盔甲的一把利刃。沈浮沒有閉嘴:“你不殺莊明,必定有緣故。你在韓川翻身,有足夠的能力殺他,你卻沒有動手。除非,你受製於他,這個藥,跟他有關係。”


    白蘇粗重的呼吸伴著他冷淡的語聲,少傾,白蘇低頭,自嘲的一笑:“大人真是我遇見過的,最難纏的對手。”


    “這個藥,是莊明逼我吃的,他找到了嶺南的巫書,他有野心,想以此控製別人,他逼著我和幾個女孩子一起吃了這藥,那幾個女孩子都死了。這個藥本身就是毒,服藥之後每年必須吃解藥才能不死,莊明有解藥。”


    許久沒得到回應,抬頭時,沈浮已經在門外:“明天子時,送你去刑部大牢。”


    白蘇張了張嘴,不懂他為什麽不再追問,不懂他這句話是要如何,眼睜睜看著門在眼前鎖上,四周重又陷入黑暗。


    門外,馬秋鬆一口氣:“總算招了,大人英明!”


    招了麽。以白蘇方才流露的強烈恨意來看,就算莊明握有解藥,她也不應該為他遮掩這麽久。“再看看吧。”


    “明天還要不要繼續讓李易和白勝服藥?”馬秋問道。


    “繼續。”


    唯有繼續服藥,才能驗證藥方的真假,驗證白蘇的話。沈浮回頭,看著黑沉沉的走廊上與牆壁溶於一體的暗室門,莊明,這個人身上,必定還有秘密。


    一天眨眼即逝,看看又是子夜。


    作者有話說:


    肥章~


    第70章


    梆子聲響起時, 牢房中的慘叫聲跟著響起,藥性再次發作。


    沈浮站在門內,默默看著。今夜他讓人把李易和白勝挪到了一起, 眼下兩個人都是滿臉青紫, 鼻子裏淌著血,慘叫翻滾著, 不過有了昨夜的經驗, 此時李易還能勉強支撐,嘶啞著聲音叫朱正:“給我紮針,快,快!”


    幾個士兵上前幫著按住,朱正手腳麻利, 飛快地在他幾處穴道下了針, 李易還在叫疼, 但明顯比方才輕了幾分, 朱正抹了把汗,又去白勝跟前依法炮製, 白勝卻叫得更厲害了, 眼睛裏也開始淌血。


    “師父,隻怕每個人身體不一樣, 反應也不一樣。”林正聲拄著拐杖,咳嗽著說道,“你試試天突、風府、大椎這幾個穴位。”


    兩個人商議著,一邊施針一邊觀察反應,走廊另一頭, 龐泗押著蒙住頭臉的白蘇過來:“大人, 現在出發嗎?”


    庭中看不見的地方, 數十名穿著夜行衣的侍衛整裝待命,沈浮點了點頭。


    正是七月朔日,夜空中沒有月亮,溫熱的風吹動樹葉,沈浮站在廊下,看著那數十人悄無聲息地出門,隱沒在夜色中。


    門內,李易和白勝的慘叫還在高一聲低一聲地繼續,門外,無聲的危急潛藏在黑暗中,今夜注定是個徹夜不眠的夜,沈浮默默望著頭頂沉沉夜幕,心底突然泛起一縷柔情。


    這時候的她,在做什麽?是不是已經安眠?夢裏會不會有他?


    薑知意從夢中醒來,聽見邊上窸窸窣窣,黃靜盈翻了個身。


    她是昨天醒的,醒來後並沒有說什麽,隻是遵著醫囑換藥吃藥,言談舉止也和從前沒什麽差別,但薑知意知道,越是平靜,心裏的痛苦就越深沉,她什麽也不說,隻不過是怕她擔心,自己忍下了。


    因著黃靜盈留住的緣故,薑知意從林凝的主院搬回了自己院中,與黃靜盈同床住著,此時閉著眼睛聽著身邊的動靜,黃靜盈翻過身後沒再動,似乎是睡著了,可沒多會兒,傳來一聲極低、極輕的歎息。


    她沒有睡著。那聲歎拖的很長,細細的像是夜風九曲回轉,薑知意鼻子一酸,輕聲喚她:“盈姐姐。”


    黃靜盈吃了一驚,連忙擦了擦眼睛:“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沒有,我自己醒的。”薑知意聽她聲音裏還帶著鼻音,猜到她是哭了,卻也沒說破,“盈姐姐,我有點渴,能不能幫我倒點水?”


    黃靜盈連忙披衣下床,就著外間徹夜不熄的燈光拿過暖壺倒了一杯水,又試了試溫度,這才過來扶起了薑知意:“溫溫的正好,快喝吧。”


    薑知意靠在床頭小口小口地抿著,其實並不渴,隻不過怕黃靜盈因為吵醒她而自責,所以找了這麽個借口。朦朧的燈火下看見黃靜盈披散著頭發站在床前,因為傷口不能沾生水的緣故,昨日那些沾了血汙的頭發都被剪掉了,原本是黑鴉鴉一頭濃密的長發,此刻缺了幾塊,淩亂的頭發茬,說不出的憔悴。


    鼻尖越發酸了,若是由著她這麽將心事悶著,又如何能好?薑知意將水杯交到她,看她轉身時一掠而過的消瘦腰身,輕聲道:“盈姐姐,你沒睡著?”


    “睡了一忽兒,又醒了。”黃靜盈放好杯子回來,扶她躺下,給她掖好被子,臉上帶了點自嘲的笑,“沒準兒昨兒睡得太多了,今天不怎麽困。”


    她跟著在身側躺下,正在拉被子時,薑知意伸手出來,握住了她的手:“盈姐姐,你要是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


    哭麽,哭有什麽用。昨天之後,她以後都不想再哭了。黃靜盈低垂著眼皮,慢慢湊近了,靠著薑知意:“我沒事。”


    “盈姐姐,”薑知意撥開她額上覆著的碎發,掖在耳後,“無論你要如何,我都與你一道。”


    她聲音輕軟又堅定,似是鄭重向她許諾,黃靜盈抬眼,迎上她認真的目光:“好,我知道的,無論如何,我還有你,有歡兒。”


    湊近些,靠在她頸窩裏:“我沒事,最糟糕的情形也都經曆了,我能扛過來,我隻是可憐歡兒,這次這麽一鬧,張家對我連麵子上的遮掩也都盡了,我隻怕以後歡兒也要跟著受連累,她還那麽小……”


    最後幾個字兀地沉下去,凝著哽咽,薑知意輕輕撫著她厚密柔軟的長發:“我們再想辦法,我哥白天說了,叔父那裏他再去勸勸。”


    “難。我阿爹阿娘的心思我知道,一來他們怕人議論,二來也怕歡兒帶不走。”黃靜盈閉著眼睛,眼角有溫熱的淚滑下,“張玖必定是要另娶的,歡兒還那麽小,在後娘手底下討生活……她祖父母也是指望不上的,本來就隻看重孫子,對孫女不過是麵子情,我就怕,怕歡兒她……”


    沒滿周歲的嬰孩,若是碰上個狠心狠意的後娘,夭折的可能太大了,就算能熬過去,以後幾十年的光景,在這麽個家中,又如何能過得好。黃靜盈緊緊閉著眼睛:“我反反複複想過,也隻能這樣,從今往後我隻守著歡兒,隻要她能好,我什麽都能忍。”


    她薄薄的肩微微顫抖著,無聲流淚,薑知意給她擦,低著聲音安慰:“我們再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一定有的。”


    “好,”黃靜盈在她懷裏點點頭,“我們再想辦法。”


    然而能有什麽辦法呢?以死相逼,和離也許能行,可京中的高門大戶還從不曾有過和離女帶走孩子的先例,黃家與張家隻能算是旗鼓相當,門第、人脈並不能壓過,她帶不走歡兒。


    沒有歡兒,和離還有什麽意義。黃靜盈心裏沉著,語聲輕著:“睡吧意意,太晚了,你懷著身子,早些睡才行。”


    她安慰似的拍撫著她,薑知意知道,她其實並不怎麽抱希望,她說再想辦法,無非是安慰她罷了。母子連心,歡兒的事一天沒解決,她就一天被死死綁在張家,掙脫不出來。


    心裏無力到了極點,聽見黃靜盈極低的聲音:“早些睡吧。”


    她不再說話,挪開來蓋好被子安靜地躺著,許久,薑知意轉過臉去看,黃靜盈還睜著眼睛,望著頭頂上紅綃帳織花的紋理出神,覺察到她的目光,黃靜盈稍微側臉看她:“這個時候,歡兒該起來吃夜奶了,也不知道乳娘喂了沒有,記不記得吃完了給她漱口?”


    平淡的語氣,卻是為母親者時刻放不下的牽腸掛肚。薑知意有點想哭,連忙轉開了臉。


    手摸著肚子,已經微微鼓起來了,能感覺到與從前截然不同的,柔軟的輪廓。她的孩子,她那麽努力留下來的孩子,等這個孩子生下來,她要麵臨的,會不會和黃靜盈一樣,是無休止的爭奪和擔憂?


    那天在花園裏,沈浮的話驀地湧上心頭:


    “我這些年的俸祿和地契房契放在書房,留給孩子吧。”


    “我母親那裏你不用擔心,我會送她去敬思庵,讓人好好看管她,不來吵擾你。”


    “書房抽屜底下有個暗格,裏麵是沈義真和沈澄的把柄,有那個,他們不敢打孩子的主意。”


    假如他說的是真的,那麽他是打算,把這個孩子完完全全交給她。


    她能信他嗎?


    耳邊傳來黃靜盈綿長的呼吸,她睡著了,薑知意合眼想著心事,漸漸也睡著了。


    沈浮徹夜未眠。


    龐泗是天將亮時回來的,扯掉蒙住“白蘇”頭臉的黑布,赫然是一個身量瘦削的侍衛,龐泗臉上帶幾分鬱氣:“風平浪靜,一路上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


    昨夜給押送白蘇去刑部女牢的消息早就放了出去,本是一個請君入甕的局,結果諸事齊備,那個該入甕的人,卻沒有來。


    王琚隨後趕到:“昨夜謝家店沒有動靜。”


    丞相官署也沒有動靜。那個幕後之人出奇的鎮定。放出轉移白蘇的風聲,為的是讓他明知危險也不得不冒險,可這個人,居然直接放棄了嚐試。是白蘇分量不夠重?還是他吃準了,白蘇不會供出他?


    打開暗室,縮成一團在牆角的白蘇抬起頭,沈浮慢慢說道:“昨天夜裏沒有人救你。”


    朦朧晨光中,白蘇垂著眼皮,沒有說話。


    “也許你已經沒有價值,也許你身後的人,吃準了你不會供出他。”沈浮看著她,“你覺得是哪一種?”


    半晌,白蘇圓而媚的眸子動了動,極淡的笑:“我沒有什麽身後的人。大人不要再費心試探我了。”


    她臉上有淡淡的哀傷,卻又十分平靜,似乎這結果早在意料中。沈浮覺得,也許兩種可能都有,她知道自己落網便沒有了價值,她也知道,那人拿準了她不會吐口,根本連救都不想費心。


    是什麽樣的威脅,能讓白蘇這樣狡猾理智的人死心塌地,寧死不悔。沈浮沉吟著:“立刻送她去刑部大牢,住上次的牢房。”


    上次那個暴斃的殺手,最後住過的牢房。沈浮離開之前看一眼白蘇,她靠著牆角一言不發,她應該也知道,那間牢房裏發生過的事。


    天大亮時李易緩了過來,白勝陷入了暈迷,朱正遲疑著,拿不準要不要繼續服藥:“藥力實在難以控製,若是今晚再有一次,未必能熬過來,大人,還要繼續嗎?”


    心頭血的效用是一個月,距離上次薑知意吃藥已經過去了七八天,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沈浮道:“繼續。”


    五天時間轉瞬即逝,藥不曾停,每到子夜時慘叫哀嚎的聲音也不曾停,第六天一早,白勝熬不住,死了。


    “大人,”朱正心驚肉跳,“這藥實在凶險,以屬下之見須得即刻給李易停藥,大人更是不要嚐試,反正還有白蘇,她的心頭血也能用。”


    可白蘇,絕不會心甘情願把心頭血給她,換她平安。而他也不能留下這麽個隱患,一生受製於人。


    白勝死了,可李易還活著,這藥雖然凶險,也有活下來的機會。他就是那個機會。他從來命硬,他沒那麽容易就死。“繼續。”


    日出時朝會散,張侍郎被請進了丞相官署,心裏七上八下:“沈相叫我來,有什麽事?”


    什麽事。在他服藥之前,必須做完的事。“黃靜盈與張玖和離之事。”


    張侍郎大吃一驚,臉上顯出慍怒:“這是我家家事,仿佛也不必沈相關心吧?”


    這幾天薑雲滄一直在施壓,威逼和離,張玖每次出門都莫名其妙挨打,嚇得躲在家裏不敢出去,張侍郎本來就焦頭爛額,此時見沈浮也來說,心裏的窩囊氣有些壓不住。


    沈浮沒說話,從案上拿過幾本卷宗,丟道他麵前。


    撲,紙張接觸桌麵,輕微的聲響,張侍郎知道是給他看的,連忙拿過來一番,張玖狎妓,雇人毆打林正聲的證據,張家子弟素日裏那些行為不端之處,侍郎夫人受娘家請托,暗地裏為娘家子侄跑官的證據,更讓他恐懼的是,最後十幾頁,都是關於他的。


    那些可大可小的“禮尚往來”,門生故舊的請托,還有公事上的紕漏,最近的一次,是他參與顧炎任職西州的一些內幕。張侍郎的手抖起來,半天說不出話。


    “水至清則無魚,這些事,我本來可以放過。”沈浮的語聲從上首傳來。


    張侍郎抬眼,他神色平靜,似乎隻是尋常說話,可濃重的壓迫感仍舊從他那張謫仙般的麵容裏透出來,張侍郎冒著汗,咽了口唾沫:“好,我這就回去安排,讓他們和離。”


    和離而已,兒媳婦又不難再找,隻要沈浮別再咬著他們,就謝天謝地。


    沈浮低著眼:“女兒,歸黃靜盈。”


    “不可能!”張侍郎脫口說道。


    他漲紅了臉,身子半站不站,怒到了極點:“我張家的孫女如果讓個和離的女人帶走,簡直是奇恥大辱!”


    “從古到今,從來沒有這種事!沈相就算殺了我,我也決不能答應!祖上幾輩子的臉麵,張家的門戶聲譽豈能如此由著人糟蹋?若是我迫於權勢答應了,今後在陛下麵前,在京中,在同僚麵前,我還怎麽抬得起頭?將來九泉之下怎麽麵對列祖列宗?簡直是奇恥大辱!”


    “張侍郎想必也知道,我不久前剛剛和離。”沈浮平靜坐著。


    心裏如同刀剜,和離兩個字親口說出,竟是如此痛苦。沈浮頓了頓:“我的孩子,我親口承諾,親筆寫下,歸我從前的妻子。此事陛下知道,陛下同意。張侍郎覺得,我奇恥大辱,我糟蹋了門戶聲譽,我無顏麵對列祖列宗,我在陛下麵前,在京中,在同僚麵前,抬不起頭,是麽?”


    張侍郎驚出了一身冷汗,這才反應過來方才的話每一句都是在打沈浮的臉,連忙起身:“沈相恕罪!我並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就事論事。”


    心裏惶恐到了極點,本來就犯在他手裏,如今一不留神說話又把他得罪狠了,以他一貫狠辣的手段,怎麽可能放過他,放過張家?


    張侍郎緊張著,發著抖,聽見沈浮冷淡的聲音:“這些,才是就事論事。”


    他的目光停在卷宗上,沒再往下說。


    威脅之意不言而明,張侍郎一層層出著汗,衣服濕透了,腦子裏亂哄哄的,每一息都有一年那麽長。前途,臉麵,前途,聲譽,前途,議論。無數念頭激烈爭奪著,到最後留下的,隻有明晃晃的前途兩個字。張侍郎咬著後槽牙,許久:“好,和離,孩子歸黃靜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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