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彎彎的娥眉忽地一蹙,似是不想聞見這氣味似的,飛快地轉過了臉。


    沈浮不知道她是厭煩他,還是不想吃這糕,連忙丟在邊上,重又夾了塊桂花糯米藕奉上,她依舊偏著臉,冷淡的聲音:“拿開。”


    第二句話了。沈浮狂喜著又擔憂著,宮中宴飲素來會拖上很長時間,她吃得這麽少,身體怎麽受得了?難道因為是他夾的,她便不肯吃了嗎?


    也隻得退到邊上,由宮女上前奉菜,薑知意吃了幾樣,沈浮一眼不眨地看著,她吃了芙蓉雞片、粉蒸芋頭、燴螺片,舀了幾勺花膠瑤柱雞湯,都不是甜口的,那螺片更是脆脆的口感,沈浮茫然著,驀地想起之前林正聲說過,女子有孕後,很多時候口味也會跟著變化。


    他問過林正聲她的口味變成了什麽樣,但林正聲隻是大夫,飲食之類的事也並不能過問太細,也隻是籠統說了幾句。


    想來她的口味也是跟著變了,變成了他不知道的那些。如今他對她很多事情,都已經不知道了。


    雖然從前,他也並不知道多少,但總歸,還是能說出來一些的。


    深沉的悲哀壓過歡喜,沈浮低頭站在邊上,看見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心中又是一沉。再過幾個月她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就會出生,他有沒有機會守在她身邊,看她生下那個孩子?他有沒有機會在她最危險的時候陪著她?等孩子生下來以後,他有沒有機會看他長大,聽他叫他一聲父親?


    沈浮定定地站著,目光透過薑知意柔軟的臉龐,想象著他們孩子的模樣。也許他那時候,已經死了,無法親眼看那孩子,也聽不到孩子的哭聲和笑聲——


    一個可怕的念頭湧上來。他死了,她會嫁給別人嗎,黃紀彥嗎?


    這念頭讓他一刻也無法安生。她會嫁給別人,她的孩子會叫別人父親,他或者死掉,或者,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


    指甲掐進手心,沈浮緊緊抿著唇,極力壓製著嫉妒不甘。種種陰暗的情緒翻上來,怎麽也壓不住,有一刹那,他極想就那麽不管不顧,把一切都告訴她,想奪回她獨占她,想緊緊摟她在懷裏,想要她對他說,就算他死了,她也不會嫁給任何人。


    可他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也不能做。


    沈浮閉了閉眼。所有的事情都因他而起,她所遭受的所有苦楚都因他而起,他如今隻不過是償還從前的萬分之一,他有什麽臉再來要求她。


    假如她真的嫁給了別人,假如他和她的孩子真的要叫別的男人父親。沈浮眼梢熱著,幹澀到極點的聲音:“意意。”


    薑知意在喝湯,手中的湯匙頓了下,沒有回應。


    “意意。”沈浮喃喃的,又喚了一聲。


    他想說,如果他真的死了,如果她真的嫁給了別人,那麽等孩子長大後,告訴孩子,他的父親是誰。話湧在嘴邊,又咽了回去。假如他死了,她忘掉他是最好的。他本來就是沒人要的東西,苟活這麽多年,又曾得到過她全心全意的愛戀,他已經如此僥幸,已經是老天開恩,他沒什麽可抱怨的,他不能在死後,還要給她,給她的孩子,添上那麽多麻煩。


    就讓一切爛在肚子裏,讓她和孩子沒有負擔的,歡歡喜喜地活下去,這是他能為她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他不該奢望什麽,從前的她,也從不曾對他要求過什麽。他縱然不能像她那般純粹,至少,也該努力做到。


    沈浮沒再說話,沉默地站著,看著薑知意吃完了一餐飯。他留意到她吃得比從前多,這讓他感到歡喜,他至少不是那麽討厭,沒有影響到她的胃口。她吃得很認真,細嚼慢咽,不疾不徐,也讓他覺得歡喜,他想應該是孩子長得很好吧,需要更多的養分,催著她好好吃飯。


    他應該感到歡喜,沒有他,她過得很好,她和孩子,都比從前在他身邊時好得多。


    薑知意吃完最後一口,放下了筷子。


    宮中飲宴規矩太多,想吃好幾乎是不可能的,方才在席上雖然林凝和黃靜盈極力照顧,然而規矩禮儀錯不得,開席前幾番敬酒祝辭,滿桌子的菜早就冷了一大半,所以剛才她沒吃幾口。


    眼下送到這邊來的,應該都是廚房新做好的,熱氣騰騰又且甜鹹酸各樣口味都有,做得也細致,此時她吃得七八分飽,出門在外,不能像家裏那樣隨意,不然待會兒坐車什麽的都不方便。


    宮女送上熱毛巾,薑知意接過來擦了手,另有宮女送上漱口的溫水,薑知意漱了,吐水時,眼前人影一晃,沈浮捧著漱盂過來了,雙手放低在她麵前,頭也低著,謙卑的姿態。


    薑知意猶豫了一下,他身子躬得很低,能看見蒼白消瘦的臉上漆黑濃密的長睫毛微微顫著,不知道是不安,還是別的什麽情緒。


    薑知意還在猶豫,沈浮說話的聲音很低,喑啞著,隻夠他們兩個聽見:“意意,漱漱口。”


    薑知意低了頭,將嘴裏含著的水吐出來,宮女忙又奉上溫水,薑知意又漱了一口。沈浮始終捧著漱盂站在麵前,彎腰躬身,接著。


    他高傲的頭顱在她麵前低下,從來挺得筆直的腰折下來,他整個人都傾著向她,薑知意接過新換的熱毛巾,擦了擦嘴。


    原來他也會低頭,原來他低頭時會低得這麽徹底,一直低到塵埃裏去。


    沈浮捧走了漱盂,這一刹那竟有種瘋狂的念頭,不想放下,甚至想捧著,一直捧回家裏去,藏起來。這麽多天了,她終於肯跟他說話,她甚至還肯讓他服侍她,他真是幸運。


    眼睛熱著,心緒激蕩著,沈浮緊緊捧著漱盂,又回頭看她。想說些什麽,急切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聽見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黃紀彥的笑語聲響起來:“阿姐,我來接你回家!”


    沈浮怔怔站著,看見她仰著臉向外看去,她唇邊帶著笑,可那笑容,不是為他。


    第79章


    軟轎接來的, 依舊是軟轎送回去,轎簾半卷,薑知意看見月光底下一前一後, 薑雲滄和黃紀彥騎馬跟隨著, 黃紀彥在說話,眉眼飛揚, 蓬勃的意氣:


    “好大的風沙, 突圍那天夜裏差點被埋在沙堆裏出不來,虧得隊伍裏有幾個熟悉路徑的老兵!”


    “破陣那天四麵合圍,打得別提多痛快了!伯父命我守住莽山往坨坨那條道,他們把坨坨人往口袋裏趕,雲哥應該知道那條道。”


    “知道。”薑雲滄簡短答了一句。


    銀白月光底下, 薑知意看見他臉上笑容很淡, 他一雙形狀銳利的眼望著遠處, 薑知意知道他是悵惘。


    他明明是很想回去的。


    “坨坨人慌不擇路, 一頭紮進口袋裏,我們就來了個甕中捉鱉, 幾乎是全殲!”黃紀彥大笑起來, “唯一可惜的是,軍屯的糧食被坨坨人糟蹋了一大半, 我來的時候伯父正安排補種小米,想趕在冬天之前再收一茬,補上虧空。”


    薑雲滄默默聽著,薑知意默默看他。她想是她拖累了哥哥,他明明可以像黃紀彥這樣馳騁沙場, 報效家國, 可因為不放心她, 哥哥硬是留下來,做了個上值巡邏的羽林校尉。


    然而哥哥認準了的事情,從來都是一條道走到黑,眼下勸也勸不動。薑知意想,等孩子生下來以後,無論如何,都得說服他回去。


    黃紀彥並沒有留意到薑雲滄的異樣,初次破敵的興奮和別後重逢的喜悅催著他,讓他今夜的話格外多:“西州的瓜果比京中甜的多,我回來時帶了一大筐,點了許多棉絮又包了幾層軟布,也不知道顛壞了沒有,明天給雲哥和阿姐送來!”


    “我記得阿姐挺喜歡西州那種泥娃娃,想著再買幾對捎回來,走得太急沒來得及,等我回去了好好挑上幾對。”


    “阿姐上次給我帶的麵油和唇脂特別好用,這次走的時候,阿姐再給我帶點吧!”


    黃家的車子走在前麵,黃靜盈探頭出來,笑著說他:“你可真是沒拿自己當外人,哪有這麽愣問人要東西的!”


    “阿姐又不是外人,”黃紀彥低了頭去看薑知意,“是不是?”


    薑雲滄不覺也看過去,薑知意在笑:“家裏備了好多,等你走的時候再帶些,冬天長,都用得上。”


    所以,是不是外人?薑雲滄低著眼,唇邊的笑容越來越淡。


    說笑聲夾在風中,郎朗傳來,沈浮不遠不近跟著,心中百感交集。


    原來她和親友相處時,是這般輕鬆愜意的模樣。


    那兩年裏,她也曾幾次要求見一見昔日舊友,黃靜盈出嫁、生女時,她更是提前很久向他央求,可他一次都沒答應。


    他是孤臣,從不與官宦人家走動,他的妻子也必須遵守他的規矩,他是這樣專斷,從不曾在乎過她的心情,曾經他以為這是作為他妻子必須付出的代價,然而此時,看著他言笑晏晏的臉,沈浮恍然意識到,假如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她是他的意意,他絕不會這麽待她。


    步子沉重得邁不開,沈浮想起方才在偏殿中她的冷淡疏離,他真是罪有應得。那兩年裏他那樣踐踏她的真心,她便是再冷淡上千倍萬倍,他都活該受著。


    月光清亮,夜幕幽藍,雲被風吹著絲絲縷縷扯開,二更的梆聲不緊不慢響起,沈浮追著薑知意的轎子走出宮城,走過皇城,她要離開了,下次見麵還不知是什麽時候,他舍不得就這麽讓她走了。


    熟悉的疼痛又開始從四肢,從心髒處泛上來。他從前天開始加量服藥,這幾天裏,毒性發作不像從前那麽規律,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開始折磨。


    視線開始模糊,喉嚨裏又有了翻湧的腥甜氣,沈浮越走越慢,看著那乘轎子不可控製地越走越遠,餘光裏瞥見朱正和林正聲雙雙迎上來,他們已經等了多時,從他加量服藥毒性不穩定以後,他們走也都跟在身邊,確保能隨時救治,隻不過今夜是禦宴,這才暫時離開幾個時辰。


    眼下他們守在這裏,想來是時辰到了。


    沈浮知道該回去了,可又忍不住想跟著她的轎子再多走幾步,朱正上前攔住:“大人不可,時間不多了。”


    沈浮不得不停住,遙遙望著前方。夜風依稀送來她的語聲,毒發時五感都有些遲鈍,他聽了很久,分辨了很久,才模糊分辨出阿彥兩個字。


    她在叫黃紀彥。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他一直跟在後麵,她從不曾回頭看過一眼。


    嫉妒和懊悔交纏著,壓得沈浮透不過氣來,聽見朱正的催促:“大人,快回去吧。”


    是該回去了,他得躲起來,不讓她看見他毒發時的模樣,他已經做錯了那麽多,他又怎麽能讓她知道實情,讓她在這時候憂心不安。沈浮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一回頭,慢慢折向官署的方向。


    前麵的人們還在說笑,黃靜盈偶然一回頭,看見了林正聲,他和朱正一左一右扶著沈浮往另一邊去,黃靜盈脫口叫了聲:“林太醫!”


    她有好陣子沒見到林正聲了,他近來很忙,連往清平侯府診脈都交給了別人,黃靜盈一直想細問問上次張玖的事,如今好容易碰見了,連忙吩咐車子停下,招手叫道:“林太醫,我有件事情請教!”


    林正聲猶豫了一下,聽見沈浮道:“快去快回。”


    林正聲鬆開他快步走過去,黃靜盈吩咐車子往道邊挪了挪,隔著車門問道:“你近來很忙嗎?”


    “是。”林正聲答應著,目光始終追隨著沈浮的背影,他腳步很不穩,一高一低的,看來毒性已經開始發作,他得盡快趕過去。


    “你的傷好了沒有?”黃靜盈看他心不在焉,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愣住了。


    沈浮被朱正扶著,踉踉蹌蹌連路都走不穩,可方才席上他並沒有吃酒,那就不可能是醉酒,難道是病了?再看林正聲和朱正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黃靜盈越發確定應該是病了,什麽病能來的這麽快?方才宴席之上他分明還好好的,一出門就成了這模樣?


    耳邊聽見林正聲快而急的語聲:“我已經好了,有勞姑娘掛念,我還有些急事,先告退一步。”


    他轉身要走,黃靜盈連忙叫住:“沈浮病了嗎?”


    林正聲吃了一驚,想否認,然而他從來不會撒謊,尤其在黃靜盈麵前,臉上帶了些遲疑猶豫,很快被黃靜盈發現:“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沒有,沒有。”林正聲硬著頭皮否認。


    黃靜盈反而更加疑心。月光明亮得很,能看出他臉上掩飾得很不好的慌張,黃靜盈細細打量著,問道:“上次張玖打傷你的事,你為什麽不追究?”


    林正聲下意識地看了眼遠處的沈浮。這是沈浮的主張,事先征求過他的意思,事後又提拔他做了主事,固然他並不在意這些,但沈浮的意思很明確,他也就沒說什麽。


    黃靜盈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疑心更盛:“怎麽,難道是沈浮的意思?是他不讓你追究的?他幫著張家打壓你?”


    “不是,你誤會了,沈相並非仗勢欺人。”林正聲急忙說道。


    話一出口,才意識到這句話等於承認了沈浮插手,想改口已經來不及,看見黃靜盈明亮的目光注視著他:“不是仗勢欺人,那他為什麽要幫著張玖?”


    林正聲躊躇著。沈浮為什麽不讓他追究,他不曾問過,但他能猜到幾分,因為隨後,張家就同意黃靜盈和離,還破天荒地讓她帶走了孩子。他私下裏猜測這一切應當是沈浮跟張家談了條件,不追究張玖應該也是條件之一,但這些事,沈浮從來不曾提過,他無從驗證,也就從來不曾對外人講過。


    黃靜盈等不到他的回答,又見他神色極是猶豫,越發疑心:“我就說為什麽你吃了這麽大虧也不做聲,原來是沈浮。你等著,我去跟他說!”


    林正聲連忙攔住:“別去。”


    “不能就這麽算了,哪有這麽欺負人的……”


    “不,你弄錯了,沈大人想幫的肯定不是張家,”林正聲看著她,她清淩淩的杏眼裏映著燈火,幹淨率真,“我猜,更可能是你。”


    黃靜盈吃了一驚:“你說什麽?”


    “你和離前一天,沈大人找過張侍郎。”林正聲低著聲音,“張玖之事,的確是沈大人要求我不要再提,我想,這應該是沈大人跟張家談妥的條件,為的是換得你順利和離,帶走孩子。”


    黃靜盈微張著紅唇,許多多日裏不曾解開的疑團此時變得無比清楚,她家裏根本沒談過和離,薑雲滄又一再說不是他施壓的原因。先前她以為是薑雲滄不可居功,原來,如此。


    隻是心裏還有些不敢相信:“他,有那麽好心?如果是他,為什麽他從來不說?”


    這些天她看得很清楚,沈浮想回頭,很想。如果真是沈浮幫了她,為什麽不以此為機會來討薑知意歡心?為什麽又要瞞著?


    心中驚疑不定,見林正聲急急拱手:“抱歉,我得趕緊走了。”


    他一路疾走著往前追,黃靜盈目送他的背影,又順著向前,看見沈浮消瘦的身影隱入闕樓的黑影裏,半個身子靠在朱正身上,連路都有些走不動的模樣,黃靜盈擰緊了眉頭,到底發生了什麽?


    “姐,說完了沒?”黃紀彥拍馬從前麵趕過來,“什麽事呀?”


    黃靜盈定定神:“沒什麽。”


    她得去問問張玖到底怎麽回事,假如真是沈浮做的……黃靜盈拿不定主意,薑知意並不願提起沈浮,如果是沈浮做的,要不要告訴她?


    沈浮跌跌撞撞回到官署,還沒落座,王琚衝了進來:“大人,那邊失火了,有具女屍疑似是白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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