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爆竹炸碎的紅衣飄蕩著落下來,沾在她肩上,沈浮彎腰拈起,薑知意察覺到了,轉過臉來看,臉頰一低,拂過他的手背。


    戰栗的感覺自手背點燃,眨眼燒到心上,沈浮有些捏不住那薄薄的碎屑,喑啞著聲音:“意意。”


    煙花盛大的背景中,看見她水盈盈的眸子映著光看向他,無數眷戀懷念蜂擁著寄上來,沈浮極力平穩住激蕩的情緒:“你身上沾到了這個。”


    嘭!一朵千葉蓮在空中綻開,緋色光暈映著她唇邊淡淡的笑,像初春剛解凍的冰麵上開出大片鮮花:“你身上也有好多。”


    沈浮怔怔地看著,忘了扔掉手中的碎屑,也忘了去撣身上的碎屑,隻是怔怔地看著她。


    她眉眼如畫,淡白梨花麵揚起一點,小巧光潔的下巴,這是他那兩年裏時常看見的笑容,如今看來,卻是恍如隔世。她已經很久很久,不曾這麽對著她笑了。


    那些藏在心裏的記憶,相處時他刻意忽略又牢牢記著的一切,像是突然按下了開關,一齊都湧了出來。她的笑她的香氣,她說話時輕緩的調子,她依偎在身邊柔軟的身體,還有無數個迷亂的夜裏,她縈繞在耳邊,斷續的呼吸。


    沈浮想說點什麽,又不知該說什麽,怔仲之間,忽地聽見庭中此起彼伏的驚叫,餘光裏瞥見一條火線拖著彎曲的軌跡向跟前衝來。


    是一枚地老鼠,小廝們放了幾個取樂,不想這一枚偏了方向,直直向她裙下衝來,沈浮來不及多想,一個箭步衝上前擋住薑知意,身體趴伏著,又拿捏著力度不要碰到她,低頭時看見那帶著火花的閃光月越來越近,沈浮重重一腳踩下去。


    靴底有硝煙的氣味,火光明滅,灰色的煙霧騰起來,怕嗆到她,沈浮伸了手,虛虛籠在她鼻尖:“嗆人,你躲著點。”


    指腹離她分明還有距離,心底卻已經騷動起來,仿佛觸到了她柔膩光滑的肌膚。


    離得很近,庭中掛滿了各色彩燈,頭頂上又有煙花,是以薑知意清楚地看見了他的臉。濃眉重睫,雙瞳深黑,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容顏,但從前那種淡漠厭倦的神色不見了,他帶著恍惚帶著熱切,又極力克製著,一隻手緊緊扣著椅背,能看見蒼白的皮膚上分外明顯的青色血管。


    薑知意感覺到他暖熱的身體,撐著椅背遮住她,暖熱的手,籠在她鼻子跟前,烘得她臉頰都覺得熱,他的呼吸也是暖的,說話時有淡淡的白霧呼出來,近在咫尺,又飄忽迷離。


    原來他,也並不隻會冷淡。他也會改變吧。薑知意覺得局促,連忙向後讓了讓:“沒事。”


    地老鼠在腳下徹底熄滅,沈浮維持著原有的姿勢又守了一會兒,聽見邊上林凝咳了一聲,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分開。有些緊張,有些不自在,低頭撿起那枚地老鼠丟在邊上。


    沒有人再說話,隻有煙花爆竹一聲接著一聲炸響,間或有極遠的說笑聲,是門外大街上夜遊嬉戲的人群。


    夜色更深了,冷氣寒浸浸地泛上來,沈浮看見角落裏結起白色的霜花,連忙幫她攏了攏蔽膝:“外頭冷,進屋去吧。”


    爆竹聲喧鬧著,說話的聲音依舊聽不真切,薑知意不自覺地向前傾著身,看見沈浮腰彎得很低,湊上來在耳邊:“回屋裏吧,外頭冷。”


    呼吸拂著耳朵,找不到確切位置的癢,薑知意偏開臉點了頭,扶著扶手想要站起,沈浮先一步扶住了她:“我來。”


    這些天他天天過來陪她散步,這些事已經做得慣熟,扶著她慢慢起身,將蔽膝撤下放在椅子上,待她站定,這才邁步往前。露台並不高,向下隻有兩個台階,階上鋪著防滑的紅氈,沈浮穩著步子,看見薑知意小幅度的抬著腳,向下走去。


    肚子高高隆起,沈浮總有些錯覺,覺得她腿腳動時,膝蓋幾乎要蹭到肚子,下意識地扶緊了:“小心些。”


    透過厚厚的冬衣,薑知意模糊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嘭,又有煙花在頭頂綻開,這麽多年裏,這是他第一次,陪她看煙花。


    原來是這般滋味。


    越過中庭向內走去,煙花的聲音有片刻停歇,聽見他低低的說話:“你餓不餓?”


    薑知意不餓,恍惚想起他來的時候仿佛問的也是這個,便道:“你吃了飯不曾?”


    沈浮還不曾吃飯,原不想說出來給她添麻煩,話到嘴邊,鬼使神差又改了:“不曾。”


    聽見她軟軟的回應:“廚房今晚不熄火,你吃點墊墊吧。”


    吃的是餺飥,雍朝的風俗,所謂冬餛飩年餺飥,清雞湯煮了,連湯帶水吃下去,從裏到外都是暖的。沈浮很快吃完一碗,抬眼時看見薑知意看著外麵出神,忙問道:“怎麽了?”


    “也不知道阿爹跟哥哥今晚怎麽過的,”薑知意望著窗紙上不時變幻的色彩,想著遙遠的西州,“有沒有吃餺飥?”


    千裏之外,坨坨草原。


    薑雲滄拽開酒囊塞子,仰頭灌下一大口烈酒:“明日一早出發,橫穿角河,從背後突入右車王部,活捉金仲延!”


    他孤軍突入,已經與西州斷絕了音信,然而前幾天襲擊坨坨王帳時從坨坨人口中得知,右車王率部攻打易安,金仲延便是向導,薑雲滄決定趁機偷襲右車王老巢,逼右車王回撤,活捉金仲延。


    山體的陰影中,將士們沉默地做著手勢應答,偶爾有戰馬打個響鼻,卷在風聲裏,聽不見了。


    夜色漆黑,風霜如刀,薑雲滄咕咚咕咚又灌下幾口烈酒:“今兒是什麽日子了?”


    “除夕。”邊上傳來黃紀彥的回應,他靠著山石坐著,頜下長出了胡子,已經有了軍中男兒的粗獷,“我每天都算著呢。”


    他眺望著盛京的方向,帶著悠遠的笑:“也不知道這時候,阿姐她們是不是在吃餺飥。”


    是啊,以往過年時他們都會回家,一家子團圓,吃一碗熱乎乎的餺飥。薑雲滄心中湧起柔情,除夕了,再有二十幾天,她就該生了。這一個多月他輾轉縱橫,將坨坨攪成了一鍋粥,王庭、左賢王部、南臣王部,坨坨幾股主要力量一一在他刀下撕碎,起初還記得斬首的人數,到後麵已經不再記了,滿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早些解決掉坨坨人,早些回去,陪她。


    將酒囊拋給黃紀彥,薑雲滄低著聲音:“解決掉右車王就回兵,與父帥合力,幹掉剩下的軍力!”


    少則十天,多則十三四天,這一仗就能結束,回去時正好趕上陪她生產。這一次他下手極狠,幾乎殺光了坨坨一半少壯,至少一兩年裏西州會安穩和平,他也能放心留在她身邊,陪著她,陪著孩子。


    雖然孩子的父親是那個可憎的沈浮,但隻要是她的孩子,隻要她喜歡,他會像對待親生一樣,好好養大這個孩子。


    “好,”黑暗中傳來黃紀彥的回應,他也灌了一大口烈酒,“早些幹掉坨坨人,早些回去!”


    二更近前,沈浮等著薑知意睡下,這才回了相府。


    門前的橫街上正有儺戲經過,看戲的人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了,轎子停在道邊暫避,沈浮出轎,站在路沿石上向府門前眺望。


    他身量高,目光越過攢動的人群,很快看見相府門前的明瓦燈下空蕩蕩的,趙氏並不在那裏,胡成帶著人慌裏慌張四下亂擠,仿佛是在尋找趙氏。


    沈浮穿過人群來到門前,胡成一抬頭看見了,急急說道:“剛剛儺戲過來時四下一擠,把老太太擠到人堆裏找不著了。”


    趙氏有了年紀,若是擠到踩到難免傷筋動骨,丞相衛隊由龐泗帶著立刻四散尋找,沈浮站在台階最高處四下一望,隔著遠處戴著鍾馗麵具的儺戲人,看見了趙氏深青的衣角。“在那裏。”


    龐泗踩著牆頭追了過去,沈浮仰著頭,看見趙氏邊上人影一晃,一個戴著老翁儺麵的朱衣男人鑽進了人群。


    背影依稀有幾分眼熟,待要細看,人群一擠,早看不見了,沒多會兒龐泗幾個護著趙氏回來,小心翼翼解釋:“人太多了看不見,我想著往花池子邊上挪挪,結果讓他們擠到對過去了。”


    她低著頭,局促不安,沈浮淡淡問道:“方才你旁邊那個戴儺麵的,是誰?”


    “沒有啊,我不認識,擠得我頭都暈了,誰知道旁邊是誰?”


    鑼鼓聲漸漸遠離,儺戲往前麵去了,沈浮低頭看著他,半晌:“回去吧。”


    趙氏老老實實進門去了,沈浮叫過龐泗:“去找一個穿朱衣,戴老翁儺麵的人。”


    回到偏院時,各處打掃得幹幹淨淨,屋角的炭盆燒得正暖,衾枕被褥依舊是從前的舊物,這是他吩咐過的,這屋裏所有的東西隻能洗,不能換。沈浮將貼身帶著的桑菊香囊和那方舊帕子都取出來放在枕邊,解衣躺下。


    東西放了許多年,已經舊得狠了,衾枕間殘留的香味也不剩下什麽了,沈浮安靜地躺著,想著今夜她不經意向他流露的笑容,眼角不覺揚了起來,有這笑容,至少今夜,他能得一枕安眠。


    翌日天不亮便起床離家,元日大朝會,照例是冗長繁雜,散朝時已經過午,沈浮乘著轎子往侯府去,聽著龐泗的回複:“昨夜戴老翁儺麵穿朱衣的有四個,其中一個,是沈爵爺。”


    沈義真。沈浮麵色一寒。


    第93章


    正月初二一大早, 沈浮來到清平侯府門前。


    雍朝的習俗,出嫁的女兒要在這天與夫婿一道回娘家,帶上節禮孝敬父母, 並在家裏吃一頓飯。成親那兩年裏沈浮每年也都陪著薑知意回來, 但都是靠近午前才到,從不曾這麽早。


    更不曾帶過這麽多節禮, 仆從跟在後麵抬了滿滿六抬, 每個箱子都裹著紅綢裝飾著彩球,是新年裏應景的喜氣。


    所有東西都是他親自置辦,從前這些事他並不曾做過,所有應酬禮節都是薑知意打點,就連回娘家也不例外。她自己置辦節禮, 安排回去的一切, 他隻是陪她應個景, 她歡歡喜喜與家人說話時, 他通常一言不發等在邊上,每次飯一吃完, 立刻就走。


    他能看出來她的失落, 但他從不曾安慰過。


    現在想來,恍如隔世。


    穿過垂花門再走幾步就是正房, 沈浮前腳進門,立刻往屋裏望去。


    為著散炭火氣的緣故,窗戶推開了一條縫,沈浮從縫隙裏看見薑知意坐在桌前與林凝說話,步子不由得快起來, 三兩步走上台階, 不等丫鬟動手便自己打起簾子:“意意。”


    薑知意轉過臉來。今天日子特殊, 他們已經和離,按理他不該來,但方才下人們通傳時林凝沒有攔,如今人都到了,也隻好點頭示意。


    沈浮能看出來她神色比平常冷淡,但這已經足夠了,他不能奢求更多。當先進門,招呼著仆從把節禮抬進來,又指著其中兩箱說道:“我帶了些孩子可能用得上的東西。”


    薑知意看了一眼,沒有說話,沈浮連忙打開一箱,全是嬰兒的衣服、鞋襪、圍脖、帽子之類,因為不知道生男生女,便兩種都備了許多套,材料選了極細軟輕密的棉、絹、絲,外麵穿的衣服顏色鮮豔,花樣精致,貼身穿的顏色素淡些,沒有繡花,沈浮解釋道:“我問過乳娘,小孩子皮膚嬌嫩,貼身穿的衣服最好不要顏色太多的,不要繡花釘珠,免得傷了皮膚。”


    這些避忌薑知意也知道,就連衣服也早就備了許多套,都是不缺的,然而他如此殷勤,再想到以他的性子竟能一件件安排這些瑣碎細致的事,拒絕的話便沒有說出口。


    沈浮打開第二箱,滿滿的全是各樣玩具,嬰兒時期玩的布偶、撥浪鼓、搖鈴、小皮球,再大些玩的錫製桌椅、七巧板、九連環、毽子,一樣樣裝得整齊,倒像個小小的雜貨鋪。


    薑知意隨手拿起一個搖鈴,打磨光滑的木頭手環上嵌著三個圓溜溜的銀鈴鐺,稍稍一晃,清脆的鈴聲便響了起來。


    沈浮忙又從箱子裏拿起一個給她看:“還有個能掛起來的。”


    精巧的架子上綴著幾串鈴鐺,架子兩端都有榫卯,可以固定在床邊:“安在床上或者搖籃上,孩子手能摸,腳也能蹬,方便玩耍。”


    薑知意伸手撥了下,小小的銅鈴鐺叮叮咚咚響了起來,悠悠蕩蕩,繞得她心思也有點恍惚,隻是出著神。


    “還有這個,”聽見沈浮的聲音,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匣子,打開了遞過來,“在佛前供過的,圖個吉利吧。”


    裝的是長命鎖、項圈和平安符。長命鎖和項圈給孩子,平安符她和孩子一人一枚。他並不信神佛,可若是神佛能保佑她和孩子,他願意改了信仰,長跪佛前求她平安喜樂。


    薑知意低眼看著,出著神。鎖片和項圈都是銀的,並不貴重,這是雍朝的習俗,新生嬰兒不可用太貴重的飾物,怕折了福壽,銀器輕便又能防毒,所以不管是高門大戶還是普通人家,差不多都是用銀器,隻是沒想到這些風俗的講究,他居然也懂。


    從前從不曾見過他留心這些。


    再看那兩枚平安符,其中一枚寫著她的名字,她認得來曆,京中香火最旺的慈恩寺所製,生辰時黃靜盈給她求過,要一路磕頭跪拜到山頂,齋戒三日才能得一枚,沈浮公務繁忙,這陣子又天天往這裏來,也不知他是什麽時候備下的。亦且。


    他並不信神佛。她是知道的,那兩年裏她總陪著趙氏去廟裏燒香,他從不曾去過,家中供奉的神像佛龕他也從不曾上過香,然而他竟然去磕頭禮拜,求了這平安符。


    “意意,”沈浮見她不說話也不接,心裏頓時忐忑起來,“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你拿著吧。”


    薑知意抬眼看他,他全身都緊繃著,一望而知的緊張,他從前總是淡漠篤定的疏離,他真的,變了很多。


    薑知意接過了匣子。


    能明顯感覺到他鬆了一口氣,很快又說了起來:“再過幾天就讓穩婆進府裏候著,好不好?”


    他彎腰站在身側,卑謙的姿態:“到這個月份隨時都可能有情況,讓穩婆跟著,就算有什麽突發狀況也不至於太慌張。”


    年前他把定下的穩婆帶過來給她看過,都是宮裏的老人,伺候過妃嬪生產的,經驗老道,頭臉幹淨,若是能早些進府服侍,的確更能放心些。薑知意點點頭:“好。”


    “以後我每天上午下午都過來,好不好?”沈浮語氣放得很軟,怕她拒絕,忙又添了一句,“我不會吵到你,也不在你家吃飯,就是看看你,看完就走。”


    薑知意看他一眼。這些天她不是沒看到他的改變,然而他變得越多,她越覺得那兩年裏的一切都十分可笑,他肯如此待她,都隻因為她是當年的意意,他愛的,從來都是當年的人。


    那她算什麽呢?


    孩子看看就要出生,到時候他會有更多的理由在她身邊盤桓,既已和離,再這樣糾纏下去就可笑了,薑知意搖頭:“不用,有母親陪著我就行。”


    “沈浮說的有道理,”林凝眼看不對,連忙出聲勸阻,“我隻有兩隻眼睛一雙手,家裏事情多,我時常脫不開身,就讓他來吧,你身邊總得有個能拿主意的人照應著。”


    “我也能拿主意。”薑知意說著話,突然覺得肚子一緊。


    有些發硬發脹,像是繃著撐著,帶幾分疼,跟從前的胎動全不一樣。薑知意以為隻是偶然,哪知緊接著又是一下。


    “怎麽了?”沈浮一下子湊得很近,急急問道。


    他注意到了,她臉色變了,似是疼,還帶著幾分慌,沈浮不覺也緊張起來,雙手扶住她:“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薑知意抬頭:“肚子有點疼。”


    說話時肚子又是明顯的收縮,忍不住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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