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從醫院回去,孫施惠就朝她說過,給我看看, 我看看身上到底有多少。你可以給人家醫生看, 為什麽這麽戒備我啊?


    他頑劣笑聲。


    汪鹽那會兒躲他遠遠的, 說醫生看我是活著的標本, 工具人, 你不是。


    孫施惠遙遙點頭。我當然不是, 我看你……活生生的汪鹽。


    有人都一身疹子了,還這麽墨跡地講究。她拿過來一盒化妝棉,要孫施惠把藥膏擠在化妝棉上,再幫他塗。


    “棉簽呢?”


    汪鹽難得馬大哈的,“棉簽忘帶回來了。”


    “家裏也沒有?”


    “家裏用的都好長時間了,沒準過期了。”


    孫施惠讓她叫外賣騎手送一包來,或者他下去買。


    汪鹽事出權宜,“就用化妝棉吧,也一樣的。”


    某人工具人也拿喬,“化妝棉我不會使。”


    汪鹽衝他瞪一眼,一臉她幹脆不塗地自暴自棄。孫施惠朝她招招手,拍拍床上,讓她坐下來。


    汪鹽背對著他,不作聲又窸窣動靜解了睡衣對襟的紐扣,盤腿坐在床上,拖被子一角蓋住她身前。


    稍稍寬解了些自己,衣服還在肩頭。身後人,卻久久沒有動靜。


    汪鹽猶如置在火上燎一般,終究,她扭頭看身後人。


    孫施惠坐離她遠遠地,根本沒有上前來。她就像個笨小孩,也像小時候幼兒園某次,等爸爸來接她,結果爸爸忘記定鬧鍾,把汪鹽忘得幹幹淨淨。


    媽媽趕到學校來的時候,已經晚上六點多了,幼兒園三點一刻就放學了。


    汪鹽嚎啕大哭地歸了家。


    她扭頭看孫施惠,才要把衣服合起來時,某人按在她領口上,明明剛洗過澡的人,一雙冷手,聲音也無風無浪的,“汪鹽,你這輩子都給我別吃山藥了。”


    他坐挪到她身後來,光呼吸都可以知道他靠近了,然後咒罵她,“不是隻吃了一口嗎,為什麽會這麽嚴重?”


    是的了,過敏的東西始終會過敏。哪怕你小心翼翼避諱著,一旦誤食了,終究反應劇烈。


    且對他難脫敏,終生起效。


    汪鹽悶不作聲地坐在他前麵。


    孫施惠前麵兩回,還聽話拿化妝棉輕輕替她點抹的。後頭,他就嫌煩了,不要那多餘的東西,說他拿手指抹更勻點。


    汪鹽來不及反駁,他食指的觸感就貼上來了。


    他還把她一盒化妝棉都碰灑到地上,“都不能用了。”她埋怨他。


    “少廢話。”


    他的手很冷,汪鹽不禁跟著畏縮。


    再塗肩頭往下,汪鹽又不肯全脫了衣服,孫施惠隻能遷就她,從下擺往上撩開,他的掌心碰到她時,有什麽比他手還冷。


    是孫施惠無名指上的戒指。


    那冷戒指,無端激靈了她好幾次。


    汪鹽提意見,要他把戒指除了。


    某人:“它礙著你什麽了,要這麽多事。”


    汪鹽本來就又癢又躁,幹脆不回頭地衝他發脾氣,“你從來這樣,哪怕幫襯了別人,人家也未必念你的好,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的幫忙在他們眼裏,不是友善不是扶助,而是施舍,嫌人家礙眼,趕緊給我挪開的那種施舍。”


    於是施舍的手,在汪鹽的腰際間,狠狠一捏,疼得她本能地想掙開。


    被孫施惠反手一撈,汪鹽像她床上那些不能言語的娃娃,勢單力薄地被他拖到他氣息裏,身邊去。


    剛才孫施惠洗澡的時候,外套和手機擱在外麵的沙發上。陳茵看施惠洗完澡,在外麵打掃衛生時聽到動靜,正亮著嗓子喊他呢,“施惠呀,手機響了。”


    汪鹽本能地想掙開他,孫施惠卻牢牢地圈住,丁點想鬆開的痕跡都沒有。


    兩處熱絡的軀體挨到一起,身後人在汪鹽耳後不無光火地問了她一句,“我從來這樣?”


    汪鹽難回答他這樣的反問。高高在上,倨傲不改。


    鉗製的力道裏,孫施惠再次開口,聲音沉悶啞然,“汪鹽,你那時恨透我了,是嗎?那時候,我叫你滾。”


    他受傷那回,被爺爺打得半死不活那回。是琅華通知了汪家,可是汪鹽隨父母去到孫家,看到孫施惠的那一幕,他突然性情大變地叫他們滾。


    汪鹽才不高興受他的任何氣,抬腳就走了。


    那晚,汪鹽跑出來,外麵烏洞洞的黑。她一個人走在陰風柳道的路上,渾身發抖。


    仿佛下一秒,孫施惠會和他父親一樣的詛咒,連屍骨都難回頭。


    那時候,她確實恨透了這個人。也恨透自己,為什麽要一次次捧著自己的自尊去被他扔在地上,踐踏。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糊裏糊塗走錯到那個民巷裏去。隻記得那條巷子中間被一條穿行馬路分開,走著走著,霓虹閃爍裏,巷子中間有一家壽衣店。


    汪鹽平生第一次生出畏懼,仿佛她再走下去,便是魂靈可怖了。


    二十歲的女孩,即刻回頭。打車回市裏,到家。洗漱安眠,繼續讀她的書,交往她值得交往的人。


    至此四年,汪鹽與孫施惠一麵都未謀過。


    眼下,耳邊,孫施惠口裏難得的推翻自己,“爺爺篤定我和他去了的那個人一樣的命運,說要打死我,萬死莫贖。”


    “汪鹽,如果我死了,你會記得我嗎?”


    逐漸顫抖瓦解的人,抵住舌尖,也不願配合他。相反,她很討厭從他口裏聽到那個字眼,因為他們所有旁觀者都知道那個死字,對於孫家付出了多麽大的代價,死者殞命,生者囚徒。


    “不會,我不會記得你的。如同你並不曾記得你父親一樣。人死,連灰燼我們都難辨別。”汪鹽冷心冷情地回答他。


    下一秒,棲息在她香氣裏的人驟烈的情緒,如同晴天遇霹靂一般,在汪鹽肩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痛的情緒點,在人的感知價值裏,始終是最鮮明的。


    孫施惠咬得汪鹽出聲,也落淚了。他再如同蟄伏傷口的困獸,無聲無息地幫她舔舐“傷口”。


    汪鹽挨不住,伸手想撥開他,孫施惠卻突然迎著她偏頭過來的熱氣,尋找她。


    戴著戒指的那隻手撥她的臉,然後俯首貼耳來,尋著她顫顫巍巍的熱氣與眼淚來安撫她,也是索取。


    汪鹽隻覺得昏天暗地了,她的世界裏全沒有光明,隻有感官是分明的。她嚐到了他的酒氣與牙膏裏薄荷的味道,以及他濕發落在她脖頸裏,像春雨綿綿的針。


    小時候,奶奶做針線活,貓貓總要幫奶奶穿針,又老是怕貓貓把針不小心帶到身上哪裏去。一直提醒貓貓,針不要玩啊,不小心掉在身上,它會遊到你心裏去。


    二十年後的貓貓,汪鹽仿佛信了奶奶這些樸素的認知。她隻覺得心裏真的被遊進去無數綿綿的針。


    而後,軀體隨心一般地傾塌。


    孫施惠撐手在上,他的頭顱正好擋住了天花板上的光。汪鹽卯著勁地別開他的臉,因為她要換氣,沒人接吻要人命的。


    逆光裏,彼此平複的氣息,一息挨一息。汪鹽看孫施惠的輪廓是半明半昧的。暫時擱淺的理智裏,隻覺有人來扽她身前的被子。


    汪鹽一時警覺,掖住它。始作俑者癡笑也作嘲諷,“汪鹽,讓我看看你。”


    “我要喝水。”她別開他陰影裏的目光,然後命令的口吻,本來她這一身的疹子也因他而起。


    孫施惠再試著扽了下,被子裏的人執意不肯。


    終究某人笑也是屈服,撐手的力道一鬆,他整個人跌伏在汪鹽身上,隔著一重被子。


    大約歇了有十分鍾,孫施惠才起身出去幫汪鹽倒水。也聽到他和陳茵說話的聲音。


    陳茵問施惠,鹽鹽睡了沒?


    有人答:剛搽過藥,她離睡早著呢。每晚都磨蹭到很晚,夜貓子。


    陳茵首肯施惠的話:小時候就這樣。放假兩天,白天瘋玩,到了晚上,上燈寫作業。不知道的人以為多刻苦呢,沒見她考個狀元給我看看。


    施惠笑話師母,狀元都白天寫作業的。


    陳茵:誰說不是呢。


    施惠再和師母道晚安,說她這一天的也忙得辛苦,要她和老師早點睡。


    陳茵已經想著明天的早餐了,問施惠要不要一起去吃早茶。


    孫施惠要師母不必忙了,他明天一早就得出城去,約了開發商和聯絡客戶看奠基禮。


    “鹽鹽由她再休一天婚假吧,就在家裏,我晚上再來接她。”


    孫施惠的一杯水倒完端在手裏,再和師母說了一番話,回到房裏的時候,汪鹽已經側身躺下了。


    她關了房裏的主燈,隻留著床頭上的一盞。


    孫施惠把水杯擱到床頭櫃上,再側身坐靠在床頭,喊朝裏的人,“還喝嗎,水。”


    汪鹽不理他,像是睡著了。


    於是,房裏橘黃的燈下,暫時歸於靜默。


    就在汪鹽覺得漣漪總算平靜下來了,也認真催自己睡覺了。不期然,身邊一時動靜,她的臉被撥過去,寂然間,唇上被渡過來溫熱的水。


    有人被迫汲汲而咽。


    第32章 家家雨(12)


    次日一早, 孫施惠算是醒的早的了。自己一發鬧鍾,秘書一通電話,孫津明不放心也來了一通。


    “你哪天遲到一回, 我絕對要在公司樓下點上二十個二踢腳。”孫施惠說著,一下子躍起身,卻忘記有人枕在他手臂上,霍拉一下, 把汪鹽帶歪在他的枕頭上。


    軟綿的人成一個三十度的銳角, 歪在床上。


    孫施惠的通話還在繼續,汪鹽嗚咽兩聲,是困意, 也是疼,“壓著我頭發了。”


    “是你壓著我的手。”孫施惠朝她糾正。


    電話那頭的孫津明, “行了,這一大早的。我要不是怕你誤了正事,真不高興給你打電話。”


    某人莫名的心情大好,也不要津明派車子來接了,他說自己開車過去。


    和開發商、趙寅軒那頭敲的時間是上午十點,但幾廂約好一起吃早飯。


    “我聽說鹽鹽過敏了,好些了沒?”孫津明明明隻是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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