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外,是連天的雨幕。有人伸手探了探雨滴, 這一時且不會停的樣子,下得不大,但足夠沾濕。


    他再扭頭,汪鹽還恨恨地看著他。孫施惠不禁發笑, 催她, “快吃,都化了。”


    舉著甜筒的人都不想承認,她為什麽要去買個冰淇淋吃。因為她吃了一嘴麻辣帶味的東西, 她想拿奶香的東西蓋蓋而已。


    孫施惠過來的時候就沒帶外套和手機,賬也是汪鹽買的, 他看著她放棄了勺子,直接就著他吃過的那一口,細細去抿開始融化的冰奶油。


    冰製品總是化得很快,離開它耐以堅守的溫度後。


    汪鹽一口連一口地吃著,某人浮出些笑意,問她,“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她就是生著氣,也好好對付著她手裏的東西。吃得有耐性有教養。


    “下雨了。”


    汪鹽壓根沒把這春雨如絲放在心上,她說等她吃完。


    “嗯?”


    “走回頭啊。”汪鹽倒像個男人, 或者他們換拿劇本。反正汪鹽說, 這點雨, 就是潮了也是有限。


    孫施惠聽她這馬虎的話, 不大受用。隨即跟她要車鑰匙, 汪鹽也沒多想, 從包裏翻給他。


    某人接到手裏就跟她說:“你在這吃吧。”


    “你幹嘛?”


    “我去拿車。”他的意思是他開過來,汪鹽在這等。


    汪鹽還沒會意過來,她說她馬上吃完了。


    孫施惠:“淋一個人是取舍,兩個人都潮了,那是笨蛋。”


    汪鹽聽著他的話時,孫施惠已經一步邁進春雨夜幕裏了。


    站在簷下的人本能地喊他,“孫施惠!”


    他身上沒外套,汪鹽穿著呢。她把外套脫下來,說借給他頂一下。一邊說,一邊覺得那樣子肯定很滑稽。


    孫施惠走回來,她以為他要來拿外套呢,江湖救急嘛,有什麽磨不開的。


    結果,某人一把扯過她的外套,徑直蓋到汪鹽頭上。“你自己穿好吧。凍得跟個鵪鶉了,還要吃冷的。”


    而且汪鹽裏頭的雪紡襯衫很薄,如果淋濕了,沾在身上,會很洋相。


    孫施惠這一去一回,差不多一刻鍾時間。


    他驅車過來時,汪鹽已經把外套穿好,安安靜靜地在原地等他。


    車子靠邊停下來,他衝她微微放了半記喇叭,招呼她上車。


    汪鹽重新坐上副駕位置,車裏開著暖風,她再看他,孫施惠好端端地單手把著方向盤。偏頭的工夫,問她,“回去了?”


    “嗯。”


    確認她不會再心血來潮要買什麽了,孫施惠重新掃視路況,車子左掉頭,窄街出大路。


    直到車子過了兩個路口了,汪鹽才後知後覺地問他,“孫施惠,你吃飽了嗎?”


    “物質飽了,精神沒飽。”


    微雨迎著馳騁的車速,密密地撲在擋風玻璃上,雨刮器一檔的速度刮著。汪鹽不解他的話,也學他的口吻,“這叫什麽話?”


    開車的人歎一口氣,“就是不餓了。但是呢,不是我想吃的。”


    汪鹽莫名地沉寂一秒。


    孫施惠聽她不作聲了,偏頭過來看她一眼。


    正巧前麵一段路況是公交站台減速段,有電子眼,抓拍車輛禮讓行人。孫施惠開車的視野裏是沒有行人的,盲區黑點裏突然躥出一個五六十歲的騎電瓶車的男人,他下意識踩刹車,陡刹的慣性很大。


    這一次他不是故意的,幾乎刹車的同時,也伸手來,攔在汪鹽胸前。於是她微微彈出來的慣性,碰到他手臂,停住了。


    “對不起!”孫施惠幾乎下意識開口。他說那男人陡然地冒出來了。


    汪鹽再靜靜跌回座椅上,她還是沒說話。


    直到孫施惠再喊她,“汪鹽?”


    行人過去了,他們車子無端還在這停著,後麵車輛直放喇叭。汪鹽這才出聲,要他快點走,後麵催了。


    孫施惠依舊不動。


    他隻看著她,問她,“你……沒事?”


    汪鹽點頭如搗蒜,“嗯,我沒事。你快點。”她最聽不得後麵跟車放喇叭。


    車子這才鬆了刹車上路,最後他們依著導航上了高架橋,春潮帶雨的夜晚,孫施惠驅車還是急先鋒那種。


    汪鹽耐著性子開口,“我給你提個意見,你聽不聽?”


    “說。”


    “不準開快車。”


    “高架橋上,我也慢不起來啊。”


    汪鹽輕出一口氣,“算了,你不聽就算了。”


    “……”


    車子越過一段測速路段後,開車的人聽著導航裏的提示,確實,他幾乎踩著超速的上限邊了。


    一分鍾後,這才緩緩鬆了油門。副駕上的人感受著推背感也跟著弱下來。


    孫施惠伸手點點手機上的導航,示意汪鹽看,“嗯,滿意了?”導航上頭的測速顯示,隻有不到一百碼。


    汪鹽看著,才靜靜出聲,也是告訴孫施惠,“我坐你車子從來不敢睡覺。”


    “為什麽?”


    “因為你總是開車莽張飛啊。”她認真詆毀他,“你用像你這樣的司機,你放心嗎?每天通勤,有丁點的安全感嗎?”


    汪鹽這話說出口好久,孫施惠都沒反應。


    隻是一時車速提上去,一時又減下來。


    身邊人全看在眼裏,汪鹽知道,有人頂不服管教更不買賬這些說教。可是,可是,她還是忍不住說了,“你也知道說,送我禮物是想我開心便利。孫施惠,我不想哪天聽到你好端端開車出去的,出了什麽紕漏。”


    “紕漏是指跟我爸那樣嗎?”


    汪鹽聽到這一句,不敢碰他正在開車的手,隻罵他,“你住口吧!”


    孫施惠沒再答她的話,而是就近出口,下了高架,一路靠邊停了下來。幾乎車子泊停好的一秒間,他問汪鹽,“如果當年,我被爺爺打死。汪鹽,你會跟他們一樣,記一個死去的人一輩子嗎?”


    他那天已經問過同樣的話的。


    汪鹽依舊怪他任性,“記著的人是誰,是你父親連著血脈的人!外人怎麽會記住!”


    “汪鹽,我想你記住我。”


    副駕上的人訇然般地愣住了。


    “爺爺打我,不為了任何人。因為我說了我和他的兒子沒有關係,我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父母。即便本來有的,也被他的私欲剝奪了。他要我記住我父親,汪鹽,你告訴我如何記住一個我連麵都沒蒙過的人。”孫施惠一身黑白商務正裝,通身的冷淡甚至涼薄。說到他如今身家利益都聯係著的人,主導他二十年命運的人,他仿佛絲毫的感恩都沒有。


    仿佛他失去的與得到的,都是命運給他安排好的。他隻有冷靜冷漠地接受。


    他的事務觀裏,有規訓有利益有風險有繼承,唯獨沒有所謂之愛。


    那一截記憶裏,孫施惠曾經冷漠無比地告訴孫開祥,他無論如何也會一直記得他母親和阿姐,記得他從前叫施惠,記得爺爺厭惡的那個女人,也許千人騎萬人跨。其中一個恩客就是您的寶貝兒子。


    孫施惠這才挨了老爺子狠狠一頓打。打得脊背上一塊好肉都沒有。


    汪鹽聽著怔了許久,她隻記得那時候,孫施惠傲慢狂悖地讓她滾。


    汪鹽那時候就篤定,他即便死,她也不會回頭的。


    “爺爺……”汪鹽幾乎是顫抖地,“隻是怕你和你父親走上一樣的路。”


    孫施惠冷漠一笑,“汪鹽,我不是他,不是孫金錫。況且,孫金錫的死也和那個女人毫無關係。”


    是的。人在極限悲愴裏,總會下意識規避些什麽,找一些容易說服自己相信的理由。


    世上最大的笑話就是,紅顏禍水。


    “你還想著你母親和阿姐?”汪鹽試著問他。她也想知道。


    “想著什麽?想著她們遺棄了我?”


    “汪鹽,我又做錯了什麽,要這樣不知情地被送過來。爺爺哪怕死,他也留著一手。”孫施惠冷冷地說著,忽而,鬆了安全帶,手來抄汪鹽的腰,重重把她往上一提,撈緊住她,“汪鹽,你告訴我,我要不要原諒這樣的遺棄罪?”


    “……”汪鹽被他捫得出不了氣,挨得近的緣故,她能看到孫施惠內雙眼尾一梢未名的情緒。她如實陳述,也是替他開口,“原不原諒,你都還記著她們,哪怕恨意多一點。”


    “是。”有人說著,濡濕的熱氣鑽進了汪鹽甜絲絲的氣息裏。曾有一度,他也是這樣恨著她,不想原諒她,可是始終記著。


    記著,明明是他先認識她汪鹽的。可是掉頭,她就不理會他了。


    他恨了她好長時間。


    孫施惠自認專心致誌地待她,他沒有姊妹兄弟,那些年,他把她當自己。


    那些人看著她跌到龍溝裏,孫施惠是跑去拉她上來的。他不允許任何人笑話她。


    可是最後,他落著她什麽了。落著她替別人傳什麽情書賀卡,孫施惠恨透她了。


    汪鹽想說什麽,他重重咬住她,咬人,咬字。


    他再忿忿指責她,“坐我的車子從來不敢睡覺?”


    “汪鹽,是嗎?我就這麽讓你不信任?”


    汪鹽被咬得舌頭不能說話,隻定定看著孫施惠,看他唇上還沾著她的口紅,她一時心收緊。


    他再道:“所以哪怕在床上也要提醒我,提醒我做安全措施?是因為你從前的那位,不讓你操這些心,是嗎?”


    “孫施惠,你混蛋!”


    “是,我混蛋!那麽你告訴我,我哪裏不讓你滿意了?”


    “……”


    “汪鹽,說話!”


    “你哪裏讓我滿意了,你隻會對著我高一聲低一聲。別人不能說你一個不是,為你好為你歹,你全聽不出來!”


    “我怎麽聽不出來,我聽不出來別人的,也聽出你的。我聽出你對我百般不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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