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咳了好幾聲,副駕上的人才躍起身,椅背調回原來的折度,降下一截車窗,借著外麵徐徐才落的雨澆滅了煙。他再闔上車窗的時候,手裏已經沒煙了。


    汪鹽看孫施惠坐起身,人如煙一般的籠罩,終究開口了,“你去我父母那……”


    “好好開車。”


    一路無話。


    車子安全無虞抵達老宅的時候,外麵已經落雨成煙。汪鹽後備箱的一把女士折疊傘在這瓢潑大雨裏壓根不頂事。


    孫施惠也不急,他讓她先進去。他打電話要阿秋送傘來。


    汪鹽擎著傘,站在雨幕裏,看有人就是不下車。


    孫施惠有點好笑,驟烈雨幕裏,他聲音也跟著消音一半,聽起來有點遠,“幹嘛,杵在這裏?”


    汪鹽任性往倒座房東南門走去,結果也隻是站在門廊下等他。


    等他的老保姆來接他。


    汪鹽氣憤極了,因為孫施惠太懂如何讓一個人無地自容了。


    她恨他。


    而車裏的人隔著一道玻璃,看藍傘下的人,固執地站在大門下,她不朝他低頭,不朝他和好,不朝他交代什麽。就這樣縹緲如煙地站在雨幕裏。


    孫施惠罵了句什麽,終究摔門下車。


    阿秋拿著傘趕過來的時候,隻見施惠淋了個透,然後逮小孩般地拎著鹽鹽往他們院裏去。


    他不要任何人插嘴。


    阿秋看著,隻能嘀咕:要怎麽好哦,兩個冤家。


    *


    到他們院子,才進門,明間客廳沙發邊就用紅紙鋪地擺著一摞囍字樣的伴手禮。


    鍾齊民說是給他們寄一份,聊表心意。但到底施惠出手闊綽,給他們的禮不輕,自然,主家還禮也不輕。


    汪鹽被孫施惠這麽一路攜回來,半邊身子都濕了。


    他更是,濕漉漉的扔開外套,剛才進東南門的時候,撐手了把楹聯處,大概木頭倒刺,孫施惠左手掌心裏鑽進了根朱漆色的刺。


    汪鹽聽他冷嘶半聲,看到了,她顧不上身上潮的,廳裏和房裏的冷氣也都沒開,悶悶的潮熱。


    她連下廚都有限,更別提什麽細致的針線活了。但看他那根刺,覺得要針才能挑出來,丟開手裏的包,轉頭要去找阿秋。


    孫施惠喊她,“去哪?”


    “去找阿秋借針。”


    “豬!”他說著,就徒手撕破了掌心那一處,捏出了那根刺。


    汪鹽看著就跟著疼。再看他草草了事的樣子,提醒他,“那刺上有漆。”她去翻醫藥箱,找出消毒藥棉,才要過來給他擦,發現孫施惠脫掉了身上的襯衫,因為濕在身上實在難受。


    汪鹽幹脆建議他,“你要不去洗個澡吧。”


    孫施惠坐在沙發上,短發往後歸攏,濕襯衫就在他腳下,不言不語地樣子很戾氣也很唬人。他由著汪鹽屈膝地來幫他消毒,酒精漬在傷口上,有短暫的痛感。


    孫施惠卻指著他們不遠處那堆摞得很高的伴手禮,告訴她,“鍾齊民送的。你知道他嗎?”


    汪鹽由著那顆酒精棉臥在他掌心傷口上,幽幽然抬眸看他一眼,孫施惠也俯首端望著她,她當然知道,“爸爸班上和你一樣存在的刺頭。你和他一起在小賣部裏笑話過我。”


    “笑你什麽?”


    “……”笑盛吉安是汪老師的準女婿。


    他們那時候就是這麽沒邊。


    “笑你什麽?汪鹽。”


    “笑我跟盛吉安。”是他一定要問的。


    孫施惠聽她把自己和那個人連在一起都跟著窩火。此刻,掌心裏的酒精也早過了霸道勁,他隨意地把棉球扔開,垂眸看身邊沒有起身的人,“笑錯了嗎?你不就是頂喜歡他那樣的嗎?”


    少年心性的孫施惠,當年一遍又一遍地在她麵前提那個人的名字,才不是存心笑話她什麽。


    是屬意汪鹽親自澄清什麽。他要她親口告訴他,沒有,我才沒有喜歡那個盛吉安。


    鍾齊民告訴孫施惠,盛吉安不會在咱們這裏久停留了,是他母親在市立醫院住院,他忙著奔波這一段,終究要回b城去的。


    眼下,孫施惠問,“鍾齊民的婚禮,要跟我一起去嗎?”


    汪鹽仰起臉來看他,斷然拒絕,“不想去。”


    “為什麽?”


    “因為我知道你不會稀罕趕這個熱鬧的。”


    孫施惠乜笑,“明明是你。你不愛趕。”


    “那知道為什麽還這麽問我。是你的同學,又不是我的。”


    “我的同學,你比我更認識。”


    汪鹽被他一噎。麵上還沒緩過來,孫施惠冷冷朝她,偏頭,俯首的視線,“汪鹽,我要你句實話。”


    “……”


    “見個前度有必要這麽朝我藏著掖著的嗎?”


    “我藏什麽了。你非得知道的話,是,我在住院樓的小超市遇到盛吉安了,他和他妹妹一起,臨走前。給了我張名片,被我媽拿走了。”


    沙發上的某人,光著膀子,聽她事無巨細這番話,真得心火騰地就起來了。


    他站起身,汪鹽一直蹲身給他擦藥的,蹲地一時腳麻,動彈不得。一高一低,隻聽到孫施惠一股子酸裏吧唧的聲討口吻,“哦。他還給你名片了,汪小姐還挺遺憾的是吧,不是你媽拿走了,你預備怎麽樣?好端端的把他的聯係方式存進手機,然後署名就叫‘盛大才子出走幾萬裏,回來依舊是少年之白月光’!好吧!汪鹽!!!”


    汪鹽腳都麻了,起不來,氣焰也上不去,足足被眼前這個人狠狠踩在腳下。她氣得,罵他,“孫施惠,你混蛋!”


    “到底誰混!”他也不來管她。剛才在她父母那裏也是,汪鹽說她腳後跟破皮了,他全然沒長耳朵似的。可笑的是,那時候他和她提婚姻搭子的時候,汪鹽就是昏頭昏腦被他的假象溫柔騙到的。


    他和她這麽長時間,汪鹽在那方麵不是個沉湎的人,相反,她總要人哄著,跟小孩逛花燈鬧市街一樣,你總要牽著她,一不留心,她丟了手,怕就被人摸走了。


    孫施惠能縱容她千般脾氣,她當真不肯,他絕不會強勉她。


    可是端午那晚,她熱情極了,又乖順極了。還鬧著要抽煙。花招那麽多!


    孫施惠口口聲聲問過她那麽多遍,她都沒張口。


    “所以,汪鹽,這就是你那天魂不守舍又萬般熱情的原因?


    見過初戀前男友的後遺症?”


    一個晚上,輾轉兩處,這一秒之前,汪鹽都願意和他溝通、哪怕交代。因為她確實有不對的地方,烏糟一樁探病,沒頭沒腦地好像瞞了他兩次。


    可是要她怎麽說,她直愣愣地告訴他,哦,我順便還見到了盛吉安。


    她怎麽說都很怪異。她也可以保證,孫施惠怎麽著都會不如意。


    可是她也怎麽都沒想到,孫施惠會這麽想她。


    汪鹽一時間全然沒有羞恥,盡是憤怒,她撐著手站起來,腳裏如螞蟻啃噬地麻,跺跺腳,原本依她的性子,她肯定會脫口而出地罵他,罵他無恥,或者不合作地也學他的冷酷那套:你這麽想我也沒辦法。


    可是今時今日,汪鹽有了新的領悟後,她覺得她也許更能輕而易舉地惹怒他,還報他,站都站不大穩當的汪鹽,淡漠地反問發難的人,“孫施惠,你不要告訴我你這樣窩火的樣子,是在吃醋哦?”


    有人眉眼像掀起十級台風那樣的捂不住,一把搡開汪鹽,由她跌到沙發上去,他徑直往房裏去,“我吃醋,汪鹽,你想得美!”


    她才不高興想。是你施惠少爺太明顯了。


    這一晚,汪鹽遲遲沒洗澡。身上的衣服也老早被冷氣吹幹了,孫施惠衝涼後去了爺爺院子,他每晚去看爺爺都跟上課一樣,到時間他就出來的。


    今天倒是陪爺爺坐了許久。


    再回他們這裏的時候,汪鹽枯坐跟泥菩薩一樣,手邊吃掉了昨晚有人托老姚帶回來的一把瓜子仁。


    明明汪鹽包得好好的,可是潮濕悶熱的江南夏天,還是洇軟了。


    回來的人自顧自回房上床去,汪鹽看完這一集電視,由於劇情鬧心加上她吃的瓜子仁早沒了昨晚的口感,倒黴催趕一處去了。


    她也精神懨懨地去洗澡。


    前前後後在浴室裏磨蹭了約摸一個小時,她手機計時的倒計時就是一個小時。


    如果一個小時,外頭的人都無心再顧她。那麽,她絲毫不畏懼同他打冷戰。


    倒計時最後五分鍾,有人喇喇推門進來。汪鹽不知道的是,孫施惠喝黃酒上頭,他已然倒頭睡了一覺了。


    一覺眠過神,發現身邊半邊床還是空的。


    他陡然起身的時候,以為他已經睡了一夜了。


    結果,汪鹽還在浴室裏。


    她早已洗漱完,頭發都養護幹了,卻在一張換衣凳上,雙手抱膝地看洗手台上的手機。


    她在追劇。


    孫施惠把她手機繳了,質問她,“你搞什麽名堂?”


    “看劇,太子爺要納女主為側妃了。”


    “汪鹽,我在問你為什麽不去睡覺?”


    “不想睡。也不想回答任何沒必要的問題。孫施惠,我每次看這種封建背景的電視劇,都得感歎還是社會主義好,起碼新時代的女性有追求自我的權利,安安分分談幾段戀愛不犯法的。不像這個劇,說破大天,男主再愛女主,也隻是個側妃。古代的女人真可憐。”


    汪鹽這樣安安靜靜又獨自清醒的樣子,真得危險又吸引人。


    孫施惠關不掉她手機裏嘈雜的戲劇音,幹脆徑直關機了。


    與她迎麵而坐。


    不聲不響,四目相對了好長時間,他的酒氣停勻地拂到她麵上來。


    汪鹽熬不住,偏頭了下,即刻被他伸手撥正回來。


    “你怎麽知道,哪怕是那個什麽側妃,也是他爭取的最大讓步呢。”他竟然有空和她聊起劇來。


    汪鹽抬眸看他一眼。


    新時代女人的清醒意識告訴他,“不周全的愛可以不招惹的。”


    “辦不到。”孫施惠一秒漠然地回絕汪鹽。


    二人同時沉默。孫施惠陡然跟她說起那回和鍾齊民一起所謂的笑話她,“惹你生氣了,那回專門在小賣部堵你的,汪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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