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的木製樓梯上去,舊式酒館的堂口,稀疏擺了幾張方桌。


    臨街靠窗的這一麵還掛著從前招攬的酒幌子。這裏是旅遊街。孫津明說,攬客的花招特別多,許多外地客偏就吃江南這黛瓦白牆憑欄聽雨的這一套。


    他和這裏的老板認識,施惠也時不時和他一道過來捧場喝幾杯。


    老板給他們看座的時候,孫津明特地介紹了下,“這位是施惠的太太。”


    老板眼拙,以為津明換的新女友呢。連忙改觀後,認真同孫太太打招呼。


    他們這裏算是個深夜酒館。明檔的後廚在一樓,喝茶喝酒都可以,夜間燒鳥有,蘇式的各色澆頭麵也有。


    菜單是掃碼點的,孫津明把自己的手機推給汪鹽看,讓她自己挑。


    汪鹽其實不大餓,點了杯烏龍茶,幾串燒鳥烤串,還有一疊楊花蘿卜。她今天胃口不大好,想吃點酸口的。


    孫津明看她隻點了這麽點,玩笑她,“不用替我省的。”


    “還不餓。”汪鹽莞爾。


    孫津明也不勉強,他自己點了杯威士忌,再就著汪鹽點的燒鳥拓展多了些,最後一盤花生米。


    他們認識這麽多年,這樣私下同桌吃飯卻是頭一回。汪鹽顯得有些拘謹,甚至戒備,連酒都沒點。


    孫津明不禁往椅背上靠一靠,幾分自嘲的笑意,“看來我今天是冒昧了。約侄媳婦這樣見麵,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是不是?”


    孫津明把外套脫了扔在中間一張椅背上,提議汪鹽,“要麽你叫施惠一起來。不過他今天宴請的人,輕易叫他殺不回來的。”


    孫津明說,施惠就這點好,任何人都不能牽著他鼻子走。


    爺爺不能,自然女人更不能。


    “我這麽說,你是不是要失望了,貓貓。”


    汪鹽一瞬警覺地坐直身子,人朝檻窗樓下看一眼,這樣窗門大開,月色沒幾分,倒是蚊子不少。她跺跺腳邊,隨即不大看對麵人,隻冷冷交代,“其實我這個乳名很多年沒人叫了。我爸爸一時興起起的,我個人不大喜歡。”


    孫津明聞言爽朗地笑了聲,接過服務生送過來的揩手毛巾,一麵揩手一麵揶揄,“隻有施惠能叫?”


    “他從來不叫這個的。”汪鹽幾乎割席的冷漠。


    下一秒,不大高興周旋了,“津明阿哥,你到底想說什麽?”


    汪鹽始終拉不下臉來喊他什麽叔叔。


    她這些年,遇上他,一向這麽稱呼他的。


    小時候在孫家遇到,孫津明大他們八歲,她同孫施惠一起玩耍的時候,孫津明都念高中了。壓根與他們不是一個時代的人。


    每回爺爺都糾正汪鹽,按輩分要喊叔叔。


    那時候七八歲的小囡,說就是阿哥,他不是叔叔。


    孫津明繼父還在的時候,他隨繼父一起去孫家,看到汪鹽和施惠蹲在一起望螞蟻搬家,最後在牆角看到了它們的螞蟻洞。


    那天汪鹽還被不知道被哪裏來的洋辣子蟄得眉毛腫得老高,正好螞蟻洞邊上有個洋辣子的屍體。


    施惠掉頭進裏,就端來了一杯熱開水。燙澆了螞蟻窩和那個已經死掉的洋辣子。


    汪鹽哭著說施惠殺了好多好多螞蟻。


    施惠嫌她哭得煩,叫她不準哭,她不聽,他就來捂她的嘴!


    汪鹽就把鼻涕哭到他手上,施惠氣得跳到老高,說你滾吧,再也不要來了。


    結果寒假時候,貓貓同學又在孫家了。


    二叔難得高興,在寫揮春,淡筆禿墨地掛在庭院的細繩上晾墨,洋洋灑灑,過早地有了春節的光景。


    施惠在那裏拿紅紙塗鴉什麽,貓貓問他,你畫得什麽?


    老虎。


    明明更像貓。


    汪鹽剛說完,施惠就信筆捺掉了,說那就是畫得太差勁了。


    汪鹽這天穿得新保暖鞋,她還不大會係鞋帶,出門是媽媽係好的,走著走著散開了。


    她想去找爺爺係,正巧孫津明出來,看到她的難處,招招手,要她過來,他給她係。


    施惠一把揪住汪鹽的辮子,叫她坐在那裏,他幫她係。還幫她把鞋帶全塞在鞋口裏去,這樣她就不會踩到鞋帶再散開了。


    汪鹽看著係好的鞋帶,開心地兩隻腳碰一碰,再告訴施惠,我的鞋跟還可以發光的,你看!


    施惠懶得理她,他再去畫畫,汪鹽說還是像貓。


    她又要給他看手腕上畫的手表,追著施惠,我幫你也畫一隻好不好?


    ……


    汪家的這個姑娘,真是一路漂亮地過來的。她媽媽年輕的時候就是個美人胚子。


    連二叔都開著默許的玩笑,說要貓貓就嫁給我們施惠拉倒了。


    不成想,兩個人大了卻反而疏遠了。


    遠到孫施惠好多年不提汪鹽這個名字,直到他倆二十四歲再恢複邦交。


    那時候,二叔默許孩子的心性淡了,且中間施惠又出了那麽一檔子風流事。回國沒多久,老爺子就張羅著想要施惠聯姻。


    施惠能幾個月不在家裏吃一頓飯,也知會爺爺,他對那些女人沒興趣,結了他也不會碰的。


    他接管生意這幾年,高高低低的名利場,正經不正經的那些場合,多少都浸淫過。


    孫津明冷眼旁觀,二叔這位小主子,是真的修身養性起來。


    有時候,用那些女人的話來說,不敢往孫先生腿上坐,怕他捏碎她們,也怕他喜歡男人,那不是白熱情了。


    孫施惠逶迤與汪鹽來往二三年不止,向來無波無瀾,孫津明幾發調笑地問起來,他一再言明是朋友,別拿她亂開玩笑。


    結果二叔大病剛回江南,他就坐不住了。


    這二人婚姻來得太倉促太蹊蹺。當初孫津明就疑過。


    實在話,施惠這些年心思已經不大琢磨得透了。男人少年情意使然,沒準會很恩篤,沒準就會煙消雲散。


    直到端午那晚,二叔單獨留津明,交代幫忙本家借錢那些個事。


    二叔的意思是,施惠頂瞧不上這種動不動張口的親戚,我一走,他多數是不高興應付了。當我年紀大了也好,替他積福也罷,這幾個錢我就當舍出去吧。


    津明還寬慰二叔,慈不掌兵。施惠有他的考量,這點你要相信他。


    二叔靠在拔步床頭,青紗帳下,微微思量且點頭,外頭那些我交給他是放心了,隻是家裏……


    孫開祥和津明透了個底,何寶生那頭,他有單獨擬一份贈與遺囑,是給孫津明的。


    當他是半個養子也好,器重他這些年幫襯施惠也罷。隻要津明看在咱們叔侄這一場,前頭做的那些,後頭也別忘了。


    孫津明沒說應也沒說不應,隻低眉順歎一句,二叔算是苦心孤詣了。


    豈料孫開祥仰麵朝天,喃喃自言道,他就是死也閉不上眼。


    施惠名下的繼承遺囑共三份,一份對公名義的全在他名下,琅華不過是跟著他後頭吃分紅;一份是他個人名義以及當年留給金錫的,全由他個人繼承;最後一份堪堪不少的一項,卻是名正言順要他有婚生子才得為子女繼承。


    孫津明一時心上收緊,不顧身份地問了句,“所以他才匆匆娶了汪鹽?”


    孫開祥搖頭,說施惠至今沒在最後一份繼承遺囑上簽字,他娶汪家的女兒,更像是朝我賭氣,也和自己賭氣。


    一麵怪我牽掣了他這麽多年;一麵少年心性的意難平罷了。


    二叔灰心的是,他們這一脈相承的祖孫三代,怕是和家和萬事興沒什麽緣分。


    福薄罷了,注定這個家開枝散葉不起來。


    都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孫開祥苦歎,他一輩子也沒幹什麽傷天害理之事,為什麽他的六根情緣如此薄。


    二叔問津明,你冷眼看,他們像真心實意的夫妻嗎?


    孫津明不置可否,隻說施惠渾,不至於汪鹽也陪著他鬧的。


    孫開祥有氣無力地笑一聲,說津明難得也有看走眼的時候。貓貓呀,別看她麵和心善的,她反而是最有勇氣也最豁得出去的。要真擺賭局,你們幾個男的,未必有她壘注的勇氣。


    孫開祥怕就怕,貓貓陪著施惠鬧這麽一場,幾年後,兩個人友誼分手。


    津明不懂,施惠當真不要那份繼承了?


    不是不要,是逼著孫開祥改了這條遺囑。總之,他當年吃過的苦或者辱,他絕不再報應到自己孩子身上去。


    退一萬步說,倘若貓貓全不知情,施惠為繼承也好,不為繼承也好,他這樣瞞著人家姑娘,也是要折福的。


    全憑自己心意的歡喜,孫開祥說,他是現成的失敗的例子。


    可惜,他們祖孫情意早已風聲鶴唳。孫開祥怪不得旁人,他在該對一個孩子無限包容寵愛的年紀,偏偏隻曉得拿枷鎖拿教條鎖住他,這些年,他是模具,施惠是他的模子罷了。


    -


    眼前,汪鹽又問了一遍孫津明,他要和她說什麽?


    孫津明呷飲著加冰的烈酒,貿貿然的心情終究隨酒咽下去了,像似安撫眼前人也是自我澄清,“鹽鹽,別急,也別誤會我今天這麽一出。”


    “純粹是她們都太任性了,也太無邊了。我不大喜歡女人這樣,顯得無腦又無知。”


    “……”


    “你在疑惑,我為什麽替你解圍?”


    汪鹽始終坐直著後背,不卑不亢,好像你端正她就端正,你倘若無禮,她一定潑你一杯。


    “因為我們是一樣的人。”孫津明說,與琅華他們相比,津明和汪鹽才是一個維度的人。


    他隻是不大喜歡他們這個維度的人,被輕視被為難。


    “你說琅華還是那位……康小姐?”良久,汪鹽才淡淡出聲。


    不等津明回應,汪鹽陳述了,“我第一回 遇到琅華,她就這樣,是的,她確實任性甚至無禮,可我跟她真的毫不上心。正式喊她姑姑依舊如此,琅華其實色厲內荏得很,她不過就是過個嘴癮,上頭快,下頭也快。”


    “那麽那位康小姐呢?”


    “……”汪鹽一時沉默,沉默後表情管理,良久,她輕出一口氣,問津明,“他那會兒……很喜歡她,是不是?”


    津明聞言就笑了,“難得。鹽鹽,你在吃醋?”


    “我沒有。我甚至很討厭這種戲碼。這也是我今天不想輕易饒過琅華的原因。”


    “你才說不上心她的。”


    “可她上心我呀,我不知道哪裏得罪她了,要這麽信誓旦旦地算計我去她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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