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遠遠地看見那座相較周圍都小了一圈的宮殿,提速沒入其中。


    那是很長很長的一段黑暗,就在沈青飛幾乎要以為這就是幻陣的內容——要你在一片漆黑內尋找出口時,光出現了。


    但那是一種……奇怪又熟悉的光,沈青飛花了好久才反應過來,為什麽他會覺得這種光奇怪。


    因為那是白熾燈管的光。


    而他已經二十年沒見過白熾燈了。


    他眨了眨眼,周圍模糊的場景慢慢變得清晰,就像他帶上了眼鏡一般。


    他確實帶上了眼鏡——他意識到,他眼睛前麵這一圈熟悉的黑色,不是眼鏡是什麽?


    空氣好悶熱,窗外的樹葉子已經黃了,但是好熱,熱得沈青飛筆下的字都有些亂。


    他抬起頭看了眼周圍,幻陣居然模擬出了他的上輩子嗎?


    過了一會兒,他的語文老師匆匆地走進教室,然後朝他走來。


    “沈青飛,你媽媽來了。”


    沈青飛手一僵。


    他媽媽?她來做什麽?


    但是他依舊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他能感覺自己的這具身體是知道他媽媽來做什麽的,並且自動地朝某個方向走去了。


    走過有些舊的走廊,走下灰色的樓梯,穿過長長的廣場,他來到了校門口。


    他媽媽就等在那裏。


    她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很瘦,瘦得嚇人,眼睛卻很亮,嘴角拉出一抹獨斷專行的弧度,看見沈青飛來了之後朝他點了點頭:“帶我去你們校長室。”


    這個語氣也很熟悉,她對他一直習慣用這樣命令的語氣,比如“去關窗”“去拿菜”“去把衣服收了”,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了十年後,沈青飛二十八歲的時候,然後沈青飛死了。


    她偶爾也會用軟化的語氣對他說話。


    “青飛……媽媽隻有你了……”


    “青飛……你一定要好好學習……”


    “青飛……別讓媽媽失望……”


    但比起這些,沈青飛寧可她繼續用那種強硬的語氣對他說話。


    校長辦公室?


    沈青飛有些茫然,他好像沒有去過校長辦公室……不過還好他這具身體知道該怎麽走,大概是提前問了校長辦公室在哪。


    朝行政樓走去的時候,沈青飛突然一瞥,看見了一條紅色的橫幅——


    “恭喜我校高三一班狄海同學保送進入t大!”


    紅色的橫幅上是白色的大字,瞬間印在了沈青飛的視網膜上。


    然後他就想起來了。


    他終於想起來了,他媽媽為什麽會來學校,又為什麽會讓他帶她去校長辦公室。


    這是他知道自己失去了t大保送名額的第三天。


    他的確從來沒參加過信息學競賽。但這並不代表他沒參加競賽,他們高中的強項是數學和化學競賽,物理比較差——至於信息競賽,這種小地方壓根沒有。其實也說不上有多強項,他參加了校內培訓,勉強拿到了有保送資格的省一,然後參加了t大的麵試,然後成功保送。


    拿到保送名額後三個月,他發現這個名額不再屬於他。


    所以他媽媽來了學校。


    要找校長理論。


    理論的結果他也記得……


    “咚咚。”


    “請進。”


    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校長辦公室門口,中年男人的聲音響起,讓他們進去。


    “校長你好啊,我是想問問,我兒子這個,他成績一直是第一的,為什麽保送名額沒有給他呢?”


    “哦哦是沈青飛的母親啊,請坐請坐……這個是這樣的,成績不是一切哈。”


    “沈青飛媽媽啊,你呢,可能不太懂,我們選擇這個保送生的時候呢,不可能隻看成績的對不對?我們要挑選的是,既要成績好,同時各項素質也強的學生,沈青飛這個孩子呢,我是知道的,他成績一直很好的,我也知道的,但是呢……”


    “什麽叫不能隻看成績?!什麽叫不能隻看成績!上大學不看成績看什麽!”


    沈青飛知道他媽一激動音調就會變高,肢體語言也會變得豐富,所以沒什麽反應,校長卻是被嚇了一跳,連忙起身。


    他們爭執了很久,無非就是一個喊著“我們不是隻看成績的”,一個更激動地喊著“我兒子一直是第一,憑什麽不給他保送名額?”……


    沈青飛有些走神。


    他媽媽想要來找校長理論,但她甚至並不了解他參加的競賽和平時的考試到底有什麽區別,隻會不停地複讀一句——“我兒子是第一!”——所以校長也能順著她的話把事情解釋得好像這個名額本就不屬於沈青飛一般。


    過了好久,沈青飛的聲音響了起來。


    第一遍,那兩個人沒有一個聽清,他們於是轉過來問他。


    “什麽?”


    “沈同學,你剛剛要說什麽?”


    於是沈青飛就又重複了一遍:“沒有保送名額也無所謂,我高考也可以上t大。”


    “啪!”


    很重的一聲耳光聲。


    然後是一陣喘著的粗氣聲。


    嗯,這就是那次理論的結果,他挨了他媽媽一道耳光,嘴裏泛起鐵鏽氣,臉腫了一禮拜。


    “你懂個屁!你一個小孩子你懂個屁!”


    “什麽叫無所謂!萬一你高考沒考好怎麽辦?你他媽的以為自己很厲害嗎?!”


    他的左耳嗡嗡作響,耳鳴得很嚴重,其實已經聽不太清周圍的聲音了,但他媽媽尖利的喊聲依舊可以暢通無阻地刺破他的耳膜,直達他的天靈蓋。


    這就是他永遠沒能和他媽媽解釋清楚競賽和他平時考試的區別的原因了,他總是沒機會在她麵前開口說話。


    ……


    保送名額最後也沒有拿回來,理所當然的事。


    晚上,沈青飛回到了自己家裏,他和他媽媽是租房生活的,屋子的燈質量一直不太好,位置又背光,所以總有一種暗沉沉的感覺。


    他放下書包,準備開始做題。


    然後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的背有些僵硬。


    “青飛……”


    他轉過身,看見他媽媽一臉泫然欲泣,手上拿著一隻白煮蛋。


    “青飛,臉還疼不疼?來,媽媽敷敷。”


    說著,她坐到床邊,正好對著坐在椅子上的沈青飛的臉,伸出手朝他的左臉探去。


    她的態度就好像沈青飛還是個幼兒園小朋友一樣。


    沈青飛強壓著說“沒事”或者“我自己來”或者側過臉避開的衝動,他知道那隻會帶來更糟糕的結果。


    他好像能看見她變臉的模樣,也好像能聽見如果他避開這顆白煮蛋後會迎來的謾罵,以及謾罵後的哭訴。


    ……


    就像沈青飛說的那樣,沒有保送名額也沒關係,他高考也可以上t大。


    他後來其實一直以為自己已經把這件事忘了。


    原來沒有,這麽多年了,重新再經曆一遍,他依舊可以感受到自己這幾個月的耿耿於懷。


    離開家鄉來到北京後,他有點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雖然依舊是麵無表情的淡定樣,但其實有些手足無措。


    尤其是這一年是“北京歡迎你”的歌聲回蕩在大街小巷的那一年。


    他上了一年學,每天就是在發現新東西,學習新東西,並且發現這些東西對於其他人來說並不是新東西。


    他和舍友們相處不錯。


    他的舍友之一是一個大神中的大神,他們管他叫“猴子”,猴子長得並不尖嘴猴腮,反倒稱得上玉樹臨風,不過他性格跳脫,或許這就是這個外號的來源吧。


    “猴子,今年寒假去哪玩?”


    沈青飛也停下手裏的動作,看向他們。


    猴子撓了撓頭:“還沒想呢……反正不去澳洲了,我靠什麽地方啊,那蜘蛛,那蟲子,老子這輩子都不會再去了……”


    猴子走過來搭上了沈青飛的肩膀:“青飛你呢?你今年寒假還留校嗎?”


    沈青飛淡淡地“嗯”了一聲。


    “唉,勞逸結合,勞逸結合啊飛子……”


    寒假結束,猴子曬黑了一圈。


    “我靠,猴哥,你這是去哪玩了啊?非洲嗎?”


    “沒呢,去加州那嘎達了,去參觀了下穀歌嘛,然後就順便去衝浪了。”


    “牛哇,你還會衝浪呢,對了猴哥,幫我瞅瞅我這個bug,我卡了好幾天了,給我愁的。”


    “我靠,我就說你咋突然不喊猴子喊猴哥了。”


    ……


    大三下半學期,大多數人就要做出選擇了,之後是保研本校,還是出國留學,還是直接出去工作。


    t大選擇出國的人很不少,原因其實也很簡單。


    不論是保研還是考研,各個學校的學生中都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習慣,那就是人往高處走,讀研究生總得讀個比本科好的大學。


    大多數人會覺得留在本校讀研是一種很保守或者說有點虧的選擇。


    雖然留在t大肯定不虧,但t大本身已經是國內最好的大學之一了,再往上還能去哪呢?那就隻能出國去藤校了。


    沈青飛倒是免去了糾結,因為他隻能念的起t大的研究生,t的物價一向對窮學生非常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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