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夜深了,”含柔帶媚的女聲響起。


    薑瓚循聲回眸,圍屏旁探出一雙水波瀲灩的桃花眼,含羞帶怯的望他,眼中明明純澈如水,卻仿佛帶了把鉤子,勾得他神魂蕩漾。


    想起這幾夜讓他欲罷不能的春情,薑瓚眸色漸次暗沉,他放下茶碗清咳了一聲,一臉正色和裴雲渡道:“霍硯這樣的人,竟然也會帶女人去逛廟會,看來確實是極重視她的,查不查得到另說,盯著吧,人無完人,總會有錯漏的。”


    說罷,他便揮手讓裴雲渡退下,徑直轉身往內室走去。


    裴雲渡撇過頭與那雙媚眸對視了一瞬,繼而越過窗門,閃身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偌大的寢殿重歸寂靜,唯有細碎的落雪聲,伴著燭火跳動,薑瓚在玉榻上坐下,眸光沉沉,一邊向那女子勾手:“來。”


    他身姿挺拔,麵容俊朗,是再令人傾心不過的少年天子。


    燭影明滅間,圍屏後嫋娜的美人,一身素衣剩雪,蓮步輕移,帶一陣香風撲進薑瓚的懷裏。


    “皇上,”匐在薑瓚膝頭的嬌女微仰頭,巴掌大的小臉上媚色天成,瑩潤的檀口微張,嗬氣如蘭。


    細柳眉,瓜子臉,眉目間煙雨蔥蘢,自帶一副嬌弱需憐的柔骨,這不是選秀那日,自請去伺候霍硯的桑落又是誰。


    薑瓚居高臨下的垂眸看她,手掌順著她不戴釵環的青絲,聲線微沉,帝王威儀油然而生:“你也聽見了,霍硯寧願在外頭養外室,也不要你。”


    下一瞬,他便眼看著桑落本就霧蒙蒙的瀲眸盈起淚花,微一眨眼,珍珠似的淚接連滑落。


    桑落癡癡的望著薑瓚:“您怎就是不信奴婢的話?奴婢自幼年得見天顏,一顆心便撲在皇上身上了,又怎容得下旁人?”


    她哭得讓人心憐,薑瓚心裏也跟著一揪,俯身將她拉進懷裏,捧著她的臉一點一點啄去淚珠,不斷聲的哄她:“好好好,都是朕的錯,朕知道是落落心善,擔心那日霍硯被當中落麵子惱羞成怒,大開殺戒,才迫不得已才自請委身於那閹賊。”


    他一邊哄,桑落卻哭得停不住,她隻細細碎碎的抽泣,梨花帶雨的,眼尾和鼻尖都泛著紅,襯得肌膚愈發白嫩如脂,瞧著可憐極了。


    她埋首在薑瓚懷裏,斷續的糾正他的話:“奴婢沒有,沒有委身給他,奴婢,奴婢清清白白的身子,都給了皇上。”


    “奴婢自知身份低微,哪敢攀皇上清譽呢,若不是前夜皇上吃醉了酒,拽著奴婢不鬆手,奴婢都已經打算在宮牆樹角偷偷望著皇上一輩子了,”桑落軟聲訴著衷腸,字字句句都在表達自己多年隱而不發的愛慕。


    薑瓚在她額角輕吻,一邊連聲應是:“都是朕的不是,朕早該擷取你這顆蒙塵的珍珠,害落落平白遭這般久的委屈。”


    桑落在他唇角印下一抹淺吻,盈盈淚眼中滿是真誠:“奴婢不委屈,奴婢向來知足常樂,從前覺得在角落裏望著皇上便好,如今,也覺得,隻要能跟著皇上便好。”


    她這話讓薑瓚有一瞬怔愣,白蕊也曾和她一般,說過這樣相似的話,可如今的白蕊,眼裏不再隻有他,他看得清楚,白蕊心底對權勢潛藏的渴求,一日盛過一日。


    母後說得沒錯,後宮果然能吃人。


    薑瓚心緒漸沉,撫著桑落發絲得動作也停下來,他靜靜的望著她,晦暗的麵色顯得有些意味不明:“落落就不想要什麽名分嗎,朕改日便開口向霍硯要了你來。”


    “朕想想,給你個什麽位分呢?”


    桑落坦然的與薑瓚對視,將他眼底逐漸彌漫的冰寒盡數看入眼中,她在薑瓚幾乎銳利如劍的注視下,緩緩點頭:“奴婢想要名分。”


    薑瓚唇角虛假的笑意肉眼可見的凝固,但他話音卻還帶著笑:“落落自己說,想要什麽位分?”


    桑落垂下頭,柔若無骨的小手捧著薑瓚的手,輕輕挨在自己臉上,她還是笑得那般真誠,眸中熠熠生輝。


    “奴婢想要正大光明站在皇上身側,但又不想如後宮的妃子一般,在宮闈中枯敗,日日等著皇上來垂憐,奴婢想守在皇上身邊,隻要皇上一回眸,就能看到奴婢。”


    桑落太過坦然,坦然的表達自己意有所圖,坦然的索要她的獎勵,和白蕊藏在嬌怯表麵下的以退為進截然不同。


    薑瓚積攢的殺意陡然潰散,指節繞著桑落柔軟的發,唇邊的笑意更深:“那就封你做朕的禦前女官罷。”


    他攬住桑落的細腰,輕聲在她耳畔低語:“佳人在側,紅袖添香。”


    桑落勾著他的手指淺笑:“奴婢為您更衣?”


    紅燭燃盡,香爐青煙嫋嫋。


    桑落從重疊的幔帳中探出身,連裘衣也不穿,隻著一身單薄的褻衣,推開殿門,任由呼嘯的寒風吹去一身黏膩。


    薑瓚不愛宦官伺候,夜裏甘泉宮內外均不留內侍,因此此時的寢殿外竟空無一人。


    她伸手接雪,落在她手中的雪粒子大小如沙石。


    肩上陡然一暖,一件灰鼠裘衣落在她肩上,桑落頭也不回,白嫩的指尖撚著雪,唇角帶笑,柔聲道:“你怎還未歇息?”


    裴雲渡從暗中走出來,身上的飛魚服金線繡著睚眥,被寒風吹得獵獵,映著亮堂的雪色,隱隱散著光。


    他偏頭去看桑落,突然問道:“值嗎?”


    桑落把一手雪撒出去,答非所問道:“我弟弟雖不聰明,但他會把唯一的糖塊留給我,後來,我吃的糖都不再是甜的。”


    她怎麽會愛薑瓚呢,堂堂三皇子,賢王爺,皇帝陛下,自然貴人多忘事,忘了那個在寒冬臘月天,被他們騙去荷塘裏捉鯉魚淹死的傻子。


    桑落低下頭,微敞的衣襟裏掉出一把灰撲撲的銀製長命鎖,她的聲音很輕:“那傻子,為了塊破糖,我也想問他值不值。”


    裴雲渡沒再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


    第37章


    耶律驍等人住的驛館昨日夜裏遭了火災, 又因起火在深夜,五城兵馬司救火來得遲,故而整個驛館被燒了個幹淨。


    耶律馥又受了驚嚇, 耶律驍等人隻得冒著雪,形容狼狽的搬進隔壁陳國使臣的驛館暫住。


    “我說了我不喝!”


    耶律馥煞白著臉,眼下一陣青,病懨懨的歪靠在引枕上。


    侍女端著碗湯藥來喂她,偏那湯藥顏色暗紅似血, 耶律馥驟然想起昨天夜裏, 大火燒起來前,有人闖進她寢房, 用那血淋淋的殘肢斷臂淋了她滿頭。


    她麵色一青, 忍不住匍在床邊幹嘔, 抬起頭時, 一掌拍翻了那碗藥, 厲聲斥道:“我說了我不喝!”


    藥碗從侍女手中脫離,砸碎在地上,濃稠的藥汁濺了一地, 猩紅如血。


    侍女麵露惶恐, 跪倒在地。


    恰巧房門應聲而開, 耶律驍滿麵寒霜的站在門外。


    耶律馥見是他, 眸中一亮, 掀開被褥從床上下來, 撲向耶律驍, 活蹦亂跳的模樣絲毫不像個病人。


    她拉著耶律驍一疊聲追問:“怎麽樣, 查出來了嗎,放火的人是不是那閹賊?”


    耶律驍麵無表情的看著她, 她滿臉期翼,圓眼中閃爍著怨毒。


    她竟然派死士去刺殺白菀。


    他閉了閉眼,試圖強壓下心頭翻湧的怒氣。


    耶律馥毫無所覺,唇角上翹,顯得極興奮,嘴上卻說著惡毒的話:“一定是他,我要去見楚皇,拿下那閹賊的首級祭奠我枉死的近衛。”


    遼國皇帝年老,攝政王手握權柄獨大,而攝政王耶律斛隻耶律馥一個女兒,其在遼國地位之尊崇,比公主更甚,她養有自己的親兵,若她是個兒子,太子之位根本輪不到耶律驍。


    耶律驍一把攥住她手臂,冷眼乜她:“孤是不是警告過你,不要再去試圖挑釁霍硯?”


    耶律馥被旋身扯回來,險些滑倒,聞言腳下一頓,她扭頭去看耶律驍,譏諷冷笑:“是不讓我去挑釁霍硯,還是不想我害了你那心上人的命?”


    耶律驍聽她又在攀扯白菀,心下怒氣積攢更甚,但仍舊幾番忍耐,試圖扭轉她的重點,他語重心長的對耶律馥道:“孤也跟你說過,霍硯在楚國的地位,與義父一般無二,我們如今在他的鼓掌之中,你就不能稍加忍耐?”


    “忍耐?”耶律馥嗤笑著反問,她長這麽大,從未有人敢叫她‘忍耐’:“本郡主憑什麽忍她?我就該把她千刀萬剮!”


    “隻敢躲在陰溝裏的臭蟲!我一定會把她揪出來,剁碎了喂狗!”耶律馥怒目圓睜著吼道。


    她這幅驕橫跋扈,惡毒心狠的模樣,讓耶律驍忍無可忍,當即抬手一巴掌打在她臉上。


    耶律馥被打得一個踉蹌,堪堪扶穩幾案才站住腳,她捂著臉回望耶律驍,眸中滿是不可置信:“你打我?”


    耶律驍這一巴掌勁不小,他手掌都在發麻,他看著耶律馥臉上鮮紅的手掌印,有些不自在:“你答應過孤,你會安分聽話,你的安分聽話就是背著孤派人去刺殺霍硯?”


    耶律馥哪裏受過這種委屈,她瞪大眼睛看著他,淚珠子接連往下掉:“我沒有,我隻想殺了那個女人!”


    耶律驍徹底被激怒,他一把攥緊耶律馥的手腕,麵上爬滿陰翳,盯著她的眸中殺意湧動,咬緊牙一字一句道:“孤,不,準!”


    耶律馥手腕被他攥得發疼,她淒聲冷笑著道:“兄長根本就不是因為我挑釁霍硯而惱怒,而是因為我要殺那個女人!”


    耶律驍被她眼中的透徹刺得心發疼,甩開她的手,避開她的眼睛,低吼道:“你還沒看出來嗎?她是霍硯的逆鱗,觸之則死,他昨夜隻是把那些死士原封不動的還給你,已經是最大的仁慈。”


    他自己都沒察覺,他辯解的話音帶顫,耶律馥卻聽得清楚,她隻覺得心下又苦又酸,不依不饒地拽耶律驍的袖子:“兄長,你和我說啊,她到底在你心裏算什麽?我呢,我在你心裏又算什麽?”


    這已經是她在耶律驍麵前,不知道第幾次放低姿態的哀求他,她是她父親的掌上明珠,在他這兒卻卑微如泥。


    屋外寒風瑟瑟,她穿著單薄的褻衣,整個人幾乎都在抖,脆弱又可憐,耶律驍歎了口氣,讓她的侍女拿來裘衣,親自替她穿上。


    耶律馥看著他低眉給自己係綢帶,忍不住眼一閉哭出聲:“算什麽呢,兄長你這又是算什麽呢?”


    耶律驍抹去她的淚,道:“她是孤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孤早不知死在何處了,孤總不能忘恩負義,你又何必視她為眼中釘呢,你們到底是不一樣的。”


    耶律馥哭得越發凶,可憐兮兮的往他懷裏鑽,抽泣著:“兄長早與我說清楚,我又何必做這些。”


    她始終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就像,耶律驍也沒說明白,她和白菀到底有什麽不一樣。


    耶律驍身形微僵,片刻後才重歸自然的將手搭在耶律馥的肩上輕拍:“這是楚國,孤隻是希望你安分守己些,霍硯脾性乖戾,若與他起爭端,義父遠在遼國,要施援也是鞭長莫及。”


    耶律馥眷戀的在他懷中輕蹭,一邊輕蔑道:“一個太監,即便再勢大,他頭上還坐著楚皇,兄長何必怕他。”


    她會如此想也不奇怪,她的父親耶律斛在遼國幾乎一手遮天,可他頭上依舊鎮著皇帝,哪怕皇帝年老體弱,但皇帝依舊是皇帝。


    耶律斛把她養得太過天真,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你不懂,楚皇年紀尚輕,而霍硯得勢已久,他這個皇帝,不過是個傀儡,自楚國先帝駕崩後,這幾月來,楚國朝中臣子被扣上各種帽子闔家滅族的數不勝數,連孤都有所耳聞,你看楚皇可有作為?”耶律馳耐著性子解釋給她聽。


    若薑瓚有作為,霍硯那奸宦就不會還能如此耀武揚威了。


    耶律馥緩緩搖頭。


    “換一個形容便是,”耶律馳又道:“昨夜東廠的番役能悄無聲息進入你的寢房,他們隻是恐嚇你一番,可若是要殺你呢,你覺得有人能發現嗎?”


    耶律馥才反應過來,昨晚那些人,如同鬼魅般潛入她的寢室,無聲無息的看著她。


    她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心裏一陣後怕,若他們真是奔她的命來,昨夜她就和她的近衛一樣,身首分離了。


    耶律驍見她臉色變換,便知道她已經明白過來,心下微定,便說:“你還覺得孤別有用心嗎?”


    耶律馥驚魂未定的連連搖頭,咬著唇低聲道:“我知道錯了,我以後真的會乖乖聽話,我不會再去尋她麻煩了。”


    “知錯就好,”耶律驍揉揉她的發頂,難得笑了一下,“孤還有事,你且自己再想想孤說的話。”


    他噙著笑轉身,耶律馥也沒出聲留他,在跨出門檻的一瞬間,耶律驍麵上表情驟然冷淡。


    耶律驍一路走出去,行至驛館門口時,一個不起眼的圓臉小廝拘著笑看他。


    “我家主子的提議,太子殿下可考慮好了?”小廝見他來,麵上笑意更深。


    耶律驍站在石階上,負手斂目,他腦中回想著,方才轉身得一瞬間,耶律馥潛藏在眼底的毒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掌中姝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梨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梨漾並收藏掌中姝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