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與翻身進來的裴雲渡擦肩而過,兩人均目不斜視,卻在薑瓚看不到的地方,悄悄交換了眼神。


    殿門在桑落身後合攏,她抬抬眼,看向遠處的晨光微熹,金紅的圓日在雪幕中漸漸探出頭。


    桑落不知不覺走進雪中,探手接雪,雪花融在她掌心,留下點點冰涼的水漬。


    身旁有宮女結伴路過,其中一人在她身後稍頓,桑落側目撇過她鵝黃的裙角,張口輕聲,一句“琉璃道”,在風雪中消散。


    宮女們漸漸走遠,桑落回身時,恰好裴雲渡推門出來,兩人廊前階下遙遙相望,相顧無言後,各自往相反的方向離去。


    *


    除夕過後,仍舊沒有春日來臨的跡象,暴雪肆虐,似是在趁著最後的嚴寒逞凶。


    陰冷狹窄的巷道裏,一身粗布麻衣的白菀被同樣百姓裝扮的耶律驍拉拽著,身後跟著十來個身穿短打的遼國武士。


    在避過搜尋的東廠番役後,一行人快速鑽進一間廢棄的宅院。


    白菀一邊被耶律驍拽著走,一邊左右打量著,暗暗幾下沿途的路線,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轉移。


    白菀後來才知道,耶律驍原來就將她藏在使臣驛館底下的密室裏,那原是個極隱秘的地方,可東廠帶著獵犬,扛不住掘地三尺般搜尋,沒多久便被人察覺。


    耶律驍派人拖延,自己則帶剩下的人和她,從另一處出口轉移。


    在地麵上,這次東廠的人來得更快,不過半日的功夫,陳福便帶人殺了過來,耶律驍不得不再次帶著她逃離,身邊的侍衛原有四五十人,到現在隻剩十來個不到。


    耶律驍則無暇顧忌她在做什麽,腳下匆匆,直奔後院,在一處巍峨的假山前站定,命令侍衛將假山推開。


    白菀望著耶律驍攥在自己腕上的手:“太子殿下,男女授受不親。”


    她眉目間具是冷淡,耶律驍像是被刺到,神情有些受傷,最終還是將她的手放開,啞聲說了句:“抱歉。”


    清桐連忙從侍衛手裏掙紮出來,撲到白菀身邊,看著她被粗布衣衫磨蹭得發紅破潰的肌膚,心疼得直掉淚:“我們娘娘從未吃過這種苦。”


    耶律驍看過去,被白菀頸邊隱約的紅腫灼得眼酸,聽著清桐埋怨的話,他下意識解釋道:“隻能,先委屈些,等回到遼國,天下珠寶器物綾羅綢緞,我定會悉數奉上。”


    白菀扶著清桐的手,從容地站在那兒,哪怕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裳,也無法將她與生俱來的風姿減輕半分。


    “你若不想委屈我,大可現在放我回去,”白菀摩挲著清桐的袖口,耶律驍為了防止她身上的氣味被獵犬追蹤,將她衣衫首飾全部換下,而清桐的卻還在。


    她不動聲色揪下清桐腰上綴著的珠玉,麵上苦口婆心地勸耶律驍:“你也看到了,外麵鋪天蓋地的兵馬,你帶著我,別說離開楚國,即便是想離開京城,也不可能。”


    說來也奇怪,不論是薑瓚還是耶律驍,隻會一遍一遍重複許諾遙不可及的以後,而霍硯卻不同,他總說,不能委屈了娘娘,將她隨口一提的話記下,將他認為好的,通通給她。


    耶律驍低低笑起來,正要開口說話,留在門口望風的侍衛煞白著臉跑進來,嘴裏嘰裏咕嚕地喊。


    白菀聽到他対耶律驍說,那個太監來了。


    她下意識篤定,來的人是霍硯。


    一定是他,耶律驍用她隨身的衣衫首飾,擾亂了東廠番役搜尋的視線,但他一定會發現,她用清桐身上的珠玉,給他留的記號。


    果然,耶律驍臉色驟然變得難看,低聲咒罵:“這閹賊來得這麽快。”


    他看著漸漸敞露出來的,暗道的入口,擰緊的眉頭仍舊沒有鬆懈,催促道:“快點!”


    白菀將手心裏拇指大小的碧璽珠攥緊,連日緊張難安的心逐漸安定下來。


    在耶律驍一遍遍催促聲中,半人高的密道口徹底顯現,他不再多言,回身就要去拉白菀。


    白菀被清桐護著避過,轉身便往假山林中跑,想著再拖延些時間,等霍硯來,便能雨過天晴。


    可她到底是個姑娘,哪裏跑得過耶律驍,他推開攔路的清桐,幾個大跨步上前,便一把抓住白菀的手腕,把她往密道口拖。


    他力大無窮,白菀又摳又打也掙紮不過,她手腕本就被磨破了皮,被他一拽一扯鑽心的疼:“耶律驍你放開我!你不要讓我後悔當年救了你!”


    耶律驍動作一頓,回首望著白菀神情難掩興奮:“阿滿,阿滿你終於肯認我了嗎?”


    白菀対耶律驍確實是失望的,她別開眼,不願再看他,疲憊道:“我從未喜歡過你,強扭的瓜不甜,你放我回去吧。”


    這麽多年,耶律驍跌宕起伏,隻憑借一股氣拚死熬過來,可如今這卻被白菀輕飄飄一句話捅破,讓他徹底喪失理智。


    “那你和那個太監呢?你就心悅他嗎?你被他壓在榻上褻玩的時候,就是滿心歡喜的嗎?”耶律驍神情扭曲,控製不住地說出些惡毒不堪的話:“我一個健全的男人,我是遼國太子,未來的天子,還比不過那樣一個低賤肮髒,殺人如麻的閹人嗎!”


    他尖利的話音幾乎要刺穿白菀的耳膜,她忍無可忍,一掌摑在他臉上:“耶律驍你畜生!”


    清桐尖叫著要撲過來,卻被耶律驍的侍衛死死攔著。


    這一掌仍舊沒將耶律驍打醒,反而讓他徹底陷入癲狂,他用力一扯,將白菀拉到自己懷裏,掐著她的臉道:“対,我是畜生,你不必再試圖激怒我來拖延時間,霍硯很快就沒時間再來找你了,他殺了耶律馥,耶律斛自會找他索命,你們楚國的皇帝也巴不得他快些死。”


    耶律驍雙目猩紅,猛的將白菀推進地道,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踉蹌險些跌倒:“他必死無疑,而你,隻能是我的。”


    白菀踉蹌的那一下,在被黑暗徹底籠罩之前,將藏在手裏的玉珠丟了出去。


    第52章


    就在剩下的遼國侍衛, 把假山推回去,將密道入口掩蓋住時,整座荒廢的宅院被東廠的人團團圍住。


    麵對殺氣騰騰的東廠番役, 耶律驍留下來拖延時間的侍衛,毫無反抗的餘地,幾乎在頃刻間便被拿下。


    霍硯彎腰撿起地上的玉珠,碧色的珠子在他氤氳血色的掌心滾動,無可避免的沾上幾縷殷紅。


    一身紅衣沉沉, 粘稠的液體隨著他衣擺滴落, 周身煞氣縈繞如同修羅在世,他沒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 隨意的揚手, 那些遼國侍衛便不受控製的拔劍自刎。


    利刃劃開喉嚨, 噴射而出的鮮血濺得老高, 將地上的雪染紅, 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在四周彌漫,東廠的番役個個低垂著頭,大氣也不敢喘。


    霍硯看了眼被假山擋住的密道入口, 試圖從地麵淩亂的腳印中, 分辨出白菀的痕跡。


    “掌印, 繼續追嗎?”陳福屏著氣, 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還是掉頭圍堵琉璃密道的出口?”


    霍硯低笑了聲, 掌心合攏再攤開, 那顆碧璽珠子在一開一合間化作齏粉。


    *


    暗道中一片漆黑, 隻有耶律驍手裏那盞油燈, 散發著微弱的光,越走越深, 悶熱中混雜著濃重的土腥氣,讓白菀幾乎難以呼吸。


    耶律驍一言不發地拽著她往前,身後跟著那日闖進寢宮挾持她的精壯大漢,那人像拎雞崽似的提著清桐。


    這條密道似乎並不是筆直一條,偶爾會遇到幾處分叉口,彼時耶律驍會猶豫幾息,似乎是在分辨應該走哪條,如此一來,白菀沒有辦法再給霍硯留線索。


    靜謐的暗道裏,隻有他們四人近乎淩亂的呼吸,耶律驍將所有的侍衛都留在密道外,打算以此來拖住霍硯追擊的腳步。


    白菀被他拽著,一路跌跌撞撞,地上很滑,她走得不是很穩,好幾次險些跌倒,除去自己的呼吸,她隱約能聽見洶湧的嘩聲。


    是波濤拍擊水岸的聲音。


    可京城並不在水域,不可能會有這麽猛烈的浪濤。


    白菀心的心撲通亂跳,雖然她很清楚,耶律驍不可能通過一條暗道,就能將她帶到遼國,但那種不著地的空落感,漆黑未知的前路,讓她難以抑製的生起些慌亂。


    她不能隻等著霍硯,她得想法子自救。


    白菀借著微弱的燭光,打量著周邊,當燭光照映的一小團往前走,黑暗便張牙舞爪地撲上來,根本沒有看清環境的機會。


    哪怕有雜亂的線路掩飾,耶律驍仍舊害怕霍硯追上來,幾乎拖著她一路往前狂奔,皂靴踩在地上,發出噠噠的聲音。


    這不像是踩在泥土,亦或者磚石地麵,會發出的動靜。


    她垂下頭,努力辨別,卻仍舊什麽也看不清。


    白菀盯著耶律驍緊緊鉗在自己腕上的手,咬牙一狠心,借著本就濕滑的地麵,故意踩了個趔趄。


    耶律驍連忙回手來撈她。


    燭光明滅,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白菀,臉色煞白。


    那一瞬燭火照亮,讓她徹底看清。


    這是一條琉璃修築的暗道,四下全部挖空,形成一道透明的琉璃棧橋,橋下,是一條波濤洶湧的地下暗河。


    湍急的水流激蕩碰撞,發出陣陣嘩聲。


    白菀避開耶律驍伸過來扶她的手,目光複雜地望著他:“你們如何避過東廠的監察,挖出這樣一條地道的?”


    耶律驍察覺到她的眼神,無聲地輕笑,他英挺俊氣的麵容隱在晦暗中,翹起的唇角竟顯得陰翳:“這條密道早在十幾年前便建成,東廠才設立幾年?”


    他蹲下來,與白菀平視,讓她看清他眼底湧動的晦暗。


    耶律驍將燈台放在地上,讓微弱的燈火將地下水麵照亮,水麵反射的粼粼波光映在白菀臉上。


    白菀麵白如玉,微蹙的眉頭更添一點羸弱的風情。


    他看著看著,忍不住伸手掐起她的臉,逼她與自己對視。


    “這條地道有個極好聽的名字,叫琉璃隧,看到底下的暗河了嗎,那是灤河的地下分支,穿過這條琉璃隧,就能抵達邊城,離我們大遼隻有一步之遙。”


    聽著耶律驍的話,白菀整個人如墜冰窟。


    這條密道的存在,才是話本中,楊家父子率領的鎮北軍被遼國大敗的原因。


    而且根本就不需要薑瓚提供軍機布防圖,遼國人依靠這條密道,可以直入鎮北軍後方,輕而易舉將他們圍殺在惶惶大漠。


    而且密道入口在京城,一旦邊城被破,楊家覆滅,遼國人就能率領大軍,悄無聲息地穿過這裏,直抵京城。


    而大楚早已沒有武將能再戰,區區五城兵馬司,禁衛軍,如何能抵擋得住遼人大軍?屆時遼國徹底吞並大楚,兼職易如反掌。


    薑瓚被耶律驍騙了。


    他以為,他一石三鳥的計謀天衣無縫,先收回兵權,再除掉霍硯,最後重創遼國,徹底將政權集中。


    可實際上,大楚僅剩的防線在他手裏層層被破,當楊家和霍硯徹底不複存在,一個擁有無邊沃土,卻手無寸鐵的國家,不亞於持金過鬧市的小兒。


    周邊看似安靜的,陳國和鮮卑,甚至還有其餘小國,它們會在頃刻間化身餓狼,撕碎偽善的假麵,毫不猶豫將大楚瓜分成碎。


    到最後,耶律驍才是最大的贏家。


    想明白這些結點,白菀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


    不能讓耶律驍活著回到遼國。


    這條密道,也不能存在!


    地下悶熱潮濕,一路跑過來,幾乎所有人的衣衫鬢發都被水汽氳濕,白菀的臉上不知何時沾上了塵土,鬢邊的發也被汗浸濕,淩亂的積在腦後,整個人狼狽至極。


    他記憶中的白菀,是京中最有名的貴女,是各家夫人盛讚的典範,姝色非凡,儀態萬千,從不行差踏錯,高貴又聖潔。


    可如今的白菀,穿著看不出顏色的粗布衣裳,發髻散亂,灰頭土臉。


    耶律驍無意識地,用指腹摩挲白菀細嫩的臉頰,眼中有些恍惚。


    高貴的枝頭鳳,終於被他折下來。


    白菀扭頭掙脫他的手,忍不住用手背用力擦拭自己的側臉,耶律驍看她的眼神,讓她覺得惡心,甚至連他的觸碰也厭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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