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內隻有一人,她曆盡萬難也要守護的對象。


    荔知會出現在這個地方,而且是身穿大紅喜袍出現在這裏,是再神機妙算的智者也決計猜不到的事情。


    荔知不待愣住的謝蘭胥反應,牽起他冰涼的手,頭也不回地奔向屋外。


    空氣寒涼,吹來的夜風中卻有炙熱的氣息。


    謝蘭胥的手動了動,似乎想要抽走,荔知更加用力地握住他。


    “你們去那邊看看!一定要找到那個女人,我要將她碎屍萬段!”


    大當家咬牙切齒的聲音遠遠傳來,伴隨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向著西院而來。


    從西院出去隻有一條路,不調頭遲早和匪徒狹路相逢。


    謝蘭胥不由看向荔知,她臉上並無慌亂,腳步也絲毫沒有遲疑。出於對她接下來行動的好奇,謝蘭胥任由她帶著自己逃跑。


    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恐怕下一個轉角就會遇見。


    在那之前——荔知縱身一躍。


    謝蘭胥睜大眼睛,跟著倒向荷塘。


    池水湧入雙耳,世界忽然寂靜。


    池塘裏的荷葉已經枯萎,荷葉的碧綠卻留在水波之中。螺鈿紫的大袖衫灌滿水波,宛如遊鴻飛舞。他腰間的隱紅灰色絲帶飄向另一抹燃燒的紅,搖蕩在少女潔白的臉前。


    在紅色喜服的襯托下,那張臉像海棠醉日,在月光隱隱照映下有著一層光暈。


    水的幹擾模糊了五感,四目相對的這一刻應該很短,卻又像是很長。長到少女麵上露出疑惑的神情,然後,抓著他的雙臂靠了過來。


    他不明白她要做什麽,直到她柔軟的唇貼上自己,緩緩渡來救命的空氣。


    少女一邊渡氣,一邊用眼神安撫他。


    他能數清她的每一根睫毛,也能看清她眼中唯一的那個人影。


    他看見了驚愕的自己。


    謝蘭胥猛地驚醒,正欲掙脫荔知的束縛,岸上再次傳來搜尋的腳步聲。


    他不得不安靜下來。


    水下對他並不可怕,他曾千千萬萬次洑水而行。遊過幽暗的湖底,穿過纏繞的水草,踏上另一片土地。


    頭頂卷曲的枯黃荷葉,像墜落的蝴蝶。


    星星點點的蝴蝶,散落在二人頭頂。水波似銀河蕩漾,少女的眼眸,讓他想起今夜燃燒的天幕。


    他是天之驕子,隻是愚民的想象。


    他的母親,是崔國的公主,而他的父親,是篡崔自立的國賊之子。他既不算完全的前朝之人,也不算是完全的新朝之人。因為兩朝之間橫亙的恩怨,他的父母也並不恩愛,相反,他們疏遠如冰的關係下藏著深深的仇恨。


    小時候,他有一匹汗血寶馬。那是他從父親手裏收到的唯一禮物。


    有人說,他是因為太子所贈,所以對那匹馬疼愛有加。


    其實並非如此,和誰贈送無關,他隻是單純喜愛那匹馬。


    直到現在,他也記得那匹取名為驚雷的馬,記得它垂著頭,溫順地舔舐他的手掌,烏黑水潤的圓眼睛裏,映著他小小的影子的樣子。


    後來,那匹馬因為不聽庶弟的命令,被庶弟亂箭射死。


    他站在驚雷的屍體旁看了很久,在庶弟的哈哈大笑聲中轉身走了,甚至沒有叫人掩埋驚雷的屍體。


    沒過幾日,庶弟被發現在東宮的假山池子裏。


    池上的漣漪不曾平靜,豔麗的錦鯉輕啄水麵上巨大的陰影,父親在烈陽下的臉色蒼白如紙。庶弟之後,東宮不斷有人出事,奴婢們都說,是遭受了邪祟的詛咒。


    父親以他體弱多病為由,將他軟禁在東宮的湖心樓。


    母親不忍他獨自一人生活,請命陪伴,兩人便在湖心樓相依為命,直到他孑然一人。


    星霜屢變,光陰荏苒。一切都翻天覆地。


    他坐上流放的馬車,邁出湖心樓——


    迎來出籠的新生。


    第4章


    東方微白,大火剛息。


    仿佛是上天聽見了藏身荷塘的荔知的懇願,山寨瞭望塔的警鍾大作,鍾聲穿透整個山寨。


    配備大燕製式武器的重城兵頃刻攻入山寨,氣勢洶洶搜尋荔知和謝蘭胥的寨民淪為喪家之犬,隻能埋頭逃竄。


    “我——”


    荔知想要向出現在視野裏的幾名重城兵求救,手剛要伸出水麵,謝蘭胥拉著她重新浸入池水。


    重城兵聽見聲響,回過頭來,一臉戒備地查看四周。


    謝蘭胥的身子埋得很低,隻有一雙無波的眼眸露在水麵上,荔知被他異常的態度影響,跟著他將身體最大限度藏進水裏。


    日夜交替的這一刻,天色晦暗不清,冰冷的薄霧飄散在水麵上,讓荷塘更加模糊。重城兵沒有發現藏在水中的兩人,荔知正要鬆一口氣時,一名重城兵忽然對著一處院落吼道:


    “誰!”


    兩名重城兵一擁而上,從院落裏趕出了大當家的家眷。


    瑟瑟發抖的幾個婦孺小孩蹲在一起,一臉恐懼地看著重城兵手中的武器。


    “我、我知道你們找的人在——”來給荔知下馬威的年輕女人說。


    她話沒說完,一把軍刀就劈在了女人姣好的臉上。


    伴隨著陣陣尖叫聲,年輕女人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池塘裏的荔知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重城兵提起家眷中一名身著錦衣的少年的後領,對另一名同伴說:


    “像不像”


    後者也難以決斷,擺擺手道:“殺了再說。”


    一刀下去,十五六歲的少年頭首分離。重城兵拿起少年的頭顱,像戰利品那般串在腰間。


    荔知忽然明白謝蘭胥剛剛為什麽要攔住自己了——這些人,根本就是來借刀殺人的!


    接下來再有重城兵經過荷塘,不用謝蘭胥提醒,荔知也會憋氣下沉。


    想要逃出山寨,隻能靠自己了。


    荔知正在盤算如何逃出山寨,渾身浴血的大當家出現在道路盡頭,當他發現院落裏橫七豎八的家眷屍體,一雙眼睛幾乎要滴出血來。


    大當家搖搖晃晃走上前,抱起兒子的殘屍,發出痛不欲生的怒吼。


    散落在荷塘四周的重城兵被這聲叫喊吸引,裏三層外三層地圍堵在大當家附近。


    “說!是誰要你擄走皇孫的!”一名帶頭的重城兵吼道。


    大當家充血的眼睛定定看著人群中一名重城兵腰間的少年頭顱。可以料到,接下來是一場結局已經注定的血戰。


    盡管大當家也不是什麽好人,看到他今日的結局,荔知還是忍不住一陣唏噓。


    這時,她發現身旁的謝蘭胥不見了。


    在重城兵的注意力被大當家吸引的時候,他已經悄悄往荷塘的另一邊遊去。荔知連忙跟了上去。


    她的水性並不好,好在荷塘水淺,雙腳可以踩地。荔知半遊半走,總算上到岸邊。


    謝蘭胥似乎忘了她的存在,自顧自地往前走。他用濕透的袖衫遮掩著嘴鼻,壓抑地咳嗽著。


    “殿下,讓我扶著你吧。”荔知主動說。


    謝蘭胥還在咳,頭也不抬地衝她擺了擺手。


    荔知也不惱,她知道僅僅是一次救命之恩,還不足以打動落難後如臨深穀的謝蘭胥。


    山匪準備的喜服吸飽池水,沉甸甸地掛在荔知身上。不說舒不舒適,這衣服穿到哪兒都會備受矚目。荔知在路上隨便找了一個還算幹淨的女屍,告罪後脫下她的布衣,又將自己的喜服蓋了上去。


    她換好衣服,疾步追上已經快要走出視野的謝蘭胥。他停止了咳嗽,臉色依然蒼白。


    “要逃走嗎”她說。


    謝蘭胥沒有回頭。


    “我可以幫你。”荔知揚聲。


    終於,謝蘭胥回過頭,給了她天亮後的第一個正眼。


    “我們不是已經逃走了嗎”


    少年虛弱的麵龐上露出一抹微笑,對她的提議似乎感到一絲困惑。


    “我是說——不去鳴月塔。”荔知說,“你想去哪裏,我都幫你。”


    “我想回京都,你能幫我嗎”


    “能。”荔知毫不猶豫地回答。


    謝蘭胥聞言笑了,水珠在他纖長的睫毛上閃耀。盡管衣裳濕透,發髻上還沾著一片破碎的枯荷葉,少年身上出塵的氣質依然無懈可擊。


    “荔姑娘,我說笑的。”他柔聲道。


    ……


    火又燒了起來,橘紅的火苗代替旭日染紅了天邊。


    高聳的山寨在兩人背後化為熊熊烈火。


    是重城兵還是寨民放的火,這不重要了。荔知已經明白謝蘭胥要麵對的不止流刑一個敵人。


    謝蘭胥身體虛弱,又在冰冷的荷塘裏浸了大半夜,一路咳嗽不斷,荔知都擔心眨一眨眼他就會在視野裏忽然倒下。


    凍硬的下山路又陡又滑,荔知因為擔心謝蘭胥,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左右。在他一個踉蹌不穩的時候,她眼疾手快地從身後將他拉住。


    “我扶著殿下吧,這樣快些。”荔知說,“我認得回隊伍的路。”


    荔知的後半句讓本想從她手中掙脫開的手臂安靜下來。


    謝蘭胥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麽,但最後化為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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