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汪汪!”


    神丹撲到荔知腿上,不停叫著,濕潤的鼻頭拚命拱著荔知的雙手。


    “神丹……”荔知忍不住哽咽了。


    她蹲下身,將神丹抱進懷裏,輕輕撫摸大黑狗毛茸茸的腦袋。在她記憶中的神丹,毛皮油光水滑,長得又高又壯——但現在,她懷裏的神丹瘦得皮包骨頭,肚子深深凹陷進去,她的手可以摸到那一排排的肋骨,曾經光滑的毛皮變得黯淡打結。


    她遇到神丹的時候,是在初元三年的上元節。


    荔家的公子小姐帶著不久前拿到的壓歲錢結伴外出看燈,兄弟姐妹們帶回的玩意各有不同,有的是首飾、點心,有的是麵具、磨喝樂,隻有她,在兄弟姐妹的嘲笑聲中用壓歲錢換回一條被農戶虐待的小黑狗。


    唯一支持她做這件事的就是她的雙生姊妹。


    她們一起給小狗清洗傷口,一起給小狗上藥,一起用手指蘸取肉沫塗抹在小狗鼻子上,引導他舔舐進食。


    她們為小狗取名為神丹,希望它今後無病無災。


    一轉眼,搖頭晃腦的小黑狗變成撒歡狂奔的大黑狗,唯一相同的是看見她們就會瘋狂搖晃的黑尾巴。


    它隻是一條忠誠的小狗,一條聽不懂複雜人言的小狗。她叫它在家等她,它隻知道自己的主人不見了,哪怕千山過盡,它也要追上主人的步伐。


    無論世事怎麽變化,無論她是階下囚還是名門庶女,她的小狗依然雙眼明亮,烏黑的眼眸裏映著對主人的深切愛意。


    荔知將頭埋在她的小狗身上。


    神丹感受到毛皮上濕漉漉的存在,轉過頭來溫柔地舔舐荔知的手背。


    荔知整理好神情,帶著神丹回到了荔家人聚集的地方。


    “神丹!”荔香望著荔知帶回的大黑狗,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其他荔家人跟著看了過來。


    王氏按住一臉驚喜想要過來的荔惠直,向來嚴肅的臉也微微露出一絲訝異:


    “它是怎麽跟過來的”


    荔知笑著摸了摸神丹的頭,說:“它鼻子靈,興許是一路嗅聞過來的。”


    難為王氏沒有說教,她看著神丹,麵露感慨地說:


    “難為它了……”


    荔香掙紮著從地上站了起來,她麵色蠟黃,已經病了幾天。


    “神丹,神丹——好家夥,你竟然能找到這裏來。”


    荔香在神丹麵前蹲下,摸了摸它的頭,神丹搖了搖尾巴作為回應。


    “看你瘦的,京都那麽好的地方不呆,追到這裏來做什麽呢”


    荔香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出一節小指頭那麽大的饅頭塊。


    “香兒!”荔香的生母鄭氏急聲道。


    “沒事……就一點兒。”荔香說著,將饅頭塊拿到神丹嘴前。神丹嗅了嗅,一口咬進嘴裏。


    鄭氏怒氣衝衝地看著女兒,隻是礙於周圍的荔家人才沒有發作。


    荔家的庶長子荔晉之開口打著圓場:


    “鄭姨娘,你就隨香兒去吧。反正是她自己省下的口糧,就那麽指甲大一塊,能誤什麽事兒”


    荔知的父親荔喬年隻有三個兒子,一個就是寵妾鄭氏所生的荔晉之,一個是沒什麽存在感的侍妾朱氏所生的荔象升,剩下一個就是正房王氏所生的荔惠直,這三個兒子一個已經及冠,一個十二歲,一個才七歲,平日裏井水不犯河水,倒是荔晉之和荔惠直的生母,早已充滿明爭暗鬥。


    荔晉之開口,鄭氏也不好再說什麽。


    荔知拿出謝蘭胥還給她的那半個饅頭,掰下一塊遞給荔香,後者立即變了臉色。


    “你給我幹什麽我才不要你的東西!”


    “香兒——”荔晉之說,“大家都是一家人,你這是幹什麽呢”


    “我和她才不是一家人!”荔香氣衝衝地說,她轉過頭來,狠狠瞪了荔知一眼,“要不是你,荔夏不會死——我不會原諒你的!”


    “荔香!”荔晉之一聲厲喝,荔香臉色難看地坐回了起身的地方。


    “荔知,你別和妹妹計較……她性子倔,就讓她餓著吧,等她餓極了自然就知道誰對她好了。”


    荔晉之從地上走到荔知麵前,順手拿走荔香沒有接受的那塊饅頭,自然而然地揣進了衣服裏。


    荔知沒有拆穿他順手摸羊的行為,笑道:


    “荔香說的也沒有錯。”


    “你在家中最是善良,路過野花也要繞道而走,我相信荔夏的事你也是無心的……”荔晉之拍了拍荔知的肩膀,說:“你別太自責了。現在要緊的,是我們一家人能夠平安趕到鳴月塔。”


    “謝謝大哥寬慰。”荔知笑道。


    荔晉之滿意地點了點頭:“快坐下休息吧,多回複體力,明日一早還要繼續趕路。”


    荔知接受荔晉之的邀請,坐在了他的身邊。


    她拿出又少了一塊的饅頭,將其分成兩半,一半喂給了神丹。


    拿著最後的那一小塊饅頭,荔知吃了起來。她吃得很慢,幾乎是一粒一粒的在口中仔細碾磨。


    幹硬的饅頭渣吸飽了唾沫,終於洇出一抹難以捉摸的微甜。


    放在京都,這是叫花子都嫌棄的東西。在流放路上,卻是每個人賴以生存的寶物。


    荔知吃著饅頭,忽然想起一事——


    謝蘭胥為什麽不用衙役分給他的食物喂狗呢


    她看向隊伍末端錦簾低垂的馬車,覺得自己興許是想多了。


    ……


    “去吧,抓緊時間回來。”甄迢停下腳步。


    謝蘭胥微微頷首,走向前方的灌木叢。


    人有三急,謝蘭胥當然也有。別的流人如廁時無須押送,但謝蘭胥需要。


    跑了一個流人和跑了一個皇孫,事態的嚴重性截然不同。好在,廢太子的餘威尚在,役人們都不算太為難謝蘭胥,在送他去林中方便時,總是隔著遠遠一段距離。


    謝蘭胥走了幾步,回頭見甄迢沒有看他,從懷中掏出今日分到的糧食,悄悄扔入草叢。又沿路摘下看上去無毒的野菜和樹葉藏入懷中。


    磨磨蹭蹭地一炷香後,在甄迢等不耐煩之前,謝蘭胥回到他麵前。


    甄迢上下打量一眼,將他帶回馬車。


    謝蘭胥坐在車廂裏,拿出路上采摘的一棵野菜,用手輕輕撣去上麵的塵土。就這麽摘下一片葉子直接放進嘴裏。


    他無表情地咀嚼著苦澀的野菜,如行屍走肉般把一片又一片的野菜送進口中。最後,連摘除根部的整條主莖也沒有放過。


    苦澀的綠汁落進饑腸轆轆的腹中,幾度引起作嘔的本能,謝蘭胥用理智生生克製下去,他不僅沒有吐,甚至吃起了第二棵野菜。


    第一棵野菜已經消滅了他的饑餓感,第二棵野菜他吃得比第一棵更慢,野菜吃完了,接著是路上隨手摘下的樹葉——


    當月光鑽進馬車窗的時候,他吃完了那一把野菜和樹葉。


    馬車外響起了野狗躁動不安的徘徊聲。


    謝蘭胥拿起荔知給她的小半個饅頭,蒼白的指尖搓下些許白白的碎屑。


    他在月光下看著自己指尖的饅頭屑,許久後,放到嘴邊,用舌尖輕輕舔舐。


    唾沫化開饅頭屑,若有似無的甜擴散在口腔中,他克製著胸中叫囂嘶吼的欲望,將剩下的饅頭扔給了外麵的野狗。


    看著窗外爭搶撕咬,唾沫直飛的野狗,謝蘭胥的眼神在月光下冰冷似水。


    無論前路還有多少磨難等待——


    他都會是活著抵達鳴月塔的那一個。


    第6章


    數日後,流放隊伍進入重城的地界,流放隊伍不能進城,在重城也一樣。


    以往從城中匯入流放隊伍的隻有交接的短役,這一回卻有身穿官服的低級官員到來。在流人麵前一貫趾高氣揚的長解鄭恭,見了重州刺史派來的人後,點頭哈腰不說,嘴角都快咧到耳邊。


    當地官員在謝蘭胥的馬車外作揖,短短交談幾句後,一名身挎藥箱的大夫彎腰進了馬車。


    馬車外的流人紛紛投去豔羨的目光。


    鄭恭狐假虎威地驅趕著想要靠近馬車的流人,荔知抱摟著神丹,心不在焉地聽著身邊荔家人的交談。


    “……母親就去吧!”荔晉之近乎惱怒地說,“重州刺史的夫人是母親出閣前的好姐妹,就憑這層關係,這小小官吏還敢對母親使臉色不成再說了,我們也不是求他們辦什麽大事,不過是要點吃的和厚衣物——”


    荔晉之的生母鄭氏附和道:


    “是啊,夫人!這重州刺史以往連和我們老爺說話的資格都沒有,更何況是他下麵的小吏呢!”


    王氏被兩人慫恿得意動,但是又放不下身段。


    “可他要是拒絕我……再怎麽說,我也曾是二品誥命夫人,若是被一個九品小官拒絕……”


    “母親,這都什麽時候了。”


    荔晉之壓著怒意勸說道:


    “要是不開這個口,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到時候,我們隻能一家人一起餓死!”


    “大哥,母親不願,你就別逼她了……夫子說過——”荔惠直小小的聲音響了起來。


    “夫子有沒有告訴你,人不吃東西就會餓死,冬天沒有厚衣服就會凍死”荔晉之皮笑肉不笑地打斷荔惠直的話,“況且就算我們能挺過去,惠直你才八歲,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母親去哪兒買後悔藥吃”


    最後一句話觸怒了王氏,她寒聲駁斥,似乎是覺得這個“萬一”十分晦氣。


    “母親,我也是擔心惠直才會這麽說,畢竟他還這麽小。”荔晉之大義凜然道,“要是和這重州刺史有關係的人是我,為了我們這一大家子的生計,我絕對二話不說就去了——別說讓我開個口,就算是叫我跪下來學狗叫——為了我們荔家的存亡,那也在所不辭!”


    “大哥,這和年齡無關,我……”


    荔惠直漲紅了臉,想要為自己爭辯,但一個八歲孩童的聲音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格外的小。


    交談聲一度中斷,荔知抬頭看了一眼。王氏像是下了什麽決心,起身往重城官吏的方向而去。


    又過了一會,白發蒼蒼的大夫從馬車裏走出。


    錦簾垂下的最後一霎,荔知看到昏暗的車廂裏,身披雲裘的謝蘭胥靠著車壁咳嗽,臉色比以往都要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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