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撿了許多花紋各異的石頭,有大有小。為了防止被人撿走,他們將石頭圍著土坑埋了一圈,又找了一塊尖銳的大石頭,在上麵用另一塊石頭刻上“朱氏之墓”。


    刻字的重擔被交給荔知,她反複刻畫,寫好名字後,正想發動荔象升荔慈恩兩人來幫她一起抬石頭,荔象升一聲不吭地走上來。


    少年精瘦的雙臂抱住兩尺高,三尺寬的石頭,一沉氣一用力,大石頭就離了地。


    荔象升邁著沉穩的步子走到朱氏的墓前,將石頭穩穩當當放了下來。


    荔知麵上不顯,心中卻驚訝不已。


    那塊大石頭怎麽也有四五十斤,便是成年男子也要卵足了勁才可嚐試搬動,十二歲的荔象升卻像抱西瓜那樣輕輕鬆鬆地抱了起來。


    荔知覺得他有學武的天賦,不過武人比起文人總要受些輕視,有一個做過中書令的父親,荔象升不一定願意走習武之路。


    不過,那也是遠得不必想的事了。


    荔知帶著兩兄妹回到都護府,守門的小廝得到消息,看了荔知一眼便通行了。


    唐管家將荔慈恩安排在一個院子裏,荔象升則去了另一個全是男奴的偏僻院子。荔慈恩擔心哥哥受欺負,荔知笑著安慰道:


    “象升一拳抵十拳,誰敢欺負他”


    見過荔象升輕鬆抱石這一幕的荔知,並不擔心他會被群起而攻。一個剛剛入府又隻有十二歲的打雜少年,應該也不會成為誰的眼中刺被針對。


    在荔知的請求下,荔慈恩也被分配去了萱芷院做粗使丫鬟。


    府中小姐魯萱聽聞短短兩日又來一個新的丫鬟,召兩人進了內院。


    這也是荔知來了萱芷院以後,第一次踏入不屬於粗使丫鬟工作範圍內的內院。


    比起京都荔府的小姐閨房,魯萱所住的房間可以稱得上樸素。


    除了案上一囊梅花,牆上兩幅名家作的花鳥畫以外,房中並無鮮豔活潑的顏色。應該擺滿妝匣和玩物的八寶架上,滿滿當當地放著各種詩書。


    都護府唯一的小姐就坐在榻上,手裏捧著湯婆子,幾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書,正好奇地看著下邊的兩人。


    “你們就是荔家的小姐”魯萱問。


    少女的聲音圓潤柔軟,像曬幹的蓬鬆棉花。


    “回稟小姐,”荔知行了一禮,謹慎道:“父親獲罪後,奴婢已擔不上小姐二字了。全因都護大人善心,奴婢和妹妹才有一個容身之地。”


    “同為官宦之女,我能夠想象你現在的心情。”魯萱歎了口氣,說:“你們三姐弟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你放心吧,在都護府,至少吃飽喝足,安全無憂。”


    “奴婢一定為小姐盡心盡力。”荔知說。


    不消荔知提醒,機敏的荔慈恩已經跟著她一起向魯萱行了一禮。


    “你在家中,都讀些什麽書”魯萱問。


    荔知避重就輕道:“讀得多,但都不精。”


    “那你讀過《赤鬆語潭》嗎”


    荔知沒在記憶裏搜尋到這本書的存在。


    “讀過。”荔知說,“一本讓人讀後難忘的書。作者大才。”


    “正是!”魯萱揚起了聲音,興奮道,“若非文曲星下凡,真不知凡人如何能寫出這樣的作品!我讀完《赤鬆語潭》的當日,連飯都險些忘了吃,直到夜裏躺在床上,閉上眼也總是書裏的一句一字——”


    “此書確實振聾發聵,當時奴婢機緣巧合中借到此書,一開卷便忍不住通宵將其讀完。”荔知感歎道,“可惜現在除了胸中激蕩,書的內容大多都給忘了……”


    “這沒關係!”魯萱馬上說,“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借你。”


    荔知從善如流:“小姐願意割愛借出,奴婢當然求之不得。”


    “不過你看完之後,得和我說說你的想法。”魯萱說。


    “那是當然。”


    一來二去,荔知就在其他丫鬟瞠目結舌的目光中拿到了小姐最愛的《赤鬆語潭》。


    通過《赤鬆語潭》,荔知和魯萱迅速建立了友情。


    要拿下這樣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對荔知來說簡直輕而易舉。要是謝蘭胥有她十分之一單純,荔知都不會至今在他身上毫無建樹。


    荔知以令人驚異的速度,從一個粗使丫鬟晉升為小姐院中的三等丫鬟。


    雖然還要做粗活,但做的是房內擦擦洗洗的粗活,不必再去河邊浣洗衣物了。在滴水成冰的冬季,有著火盆的主子內院無異是所有下人的夢中之地。


    她借著工作走動的時候,摸清都護府的構造,已經知道謝蘭胥所住的東邊客院在哪兒了。


    謝蘭胥打著腿腳不便的幌子,住進都護府後就一直沒有露麵。


    謝蘭胥葫蘆裏賣的藥,她費盡心思也猜不到。但有一點她可以肯定,謝蘭胥絕不會就這麽在都護府隱居一生。


    或許,她需要做的和謝蘭胥一樣,安靜蟄伏。


    然而荔知沒想到,世事總是不如所料。


    入府沒兩日,荔象升便得了一種流人間常見的怪病。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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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v公告


    8.18入v,當天三更


    第21章


    對流放故土千裏之外的人來說,抵達目的地並非就是磨難的終點。


    有一種古怪的病症肆虐在初來乍到的流人之中,患上此病的流人疲憊無力,惡心想吐,頭痛不止,病症發展到後期,還會咳白色、粉色泡沫狀痰,甚至意識昏迷。


    有的十天半個月熬過去就恢複如常了,有的沒熬過去就隻能一命嗚呼。


    流人間稱此病為煙瘴,緣由吸入鳴月塔有毒的霧氣。


    這種病一般發生在本身就體質虛弱的人身上,荔知沒想到,從小到大壯得像頭牛,連噴嚏都不打一個的荔象升竟會是荔家唯一一個染上煙瘴的人。


    魯萱可憐荔象升兩兄妹接連遭遇的不幸,特許荔慈恩告假去照顧哥哥。


    荔知白日留在萱芷院繼續當差,傍晚下值後,馬不停蹄趕往男奴所住的偏院。


    好在此病並不傳染,和荔象升同房的少年小廝並不嫌棄,荔知進門的時候,同房的少年小廝剛幫荔慈恩端來一盆清水。


    “謝謝你……”荔慈恩紅著眼睛道謝,曬得黝黑的少年小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


    荔象升躺在狹窄破舊的木床上,意識已經模糊,額頭上放著一塊濕布。


    荔知摸了摸荔象升的額頭,又試了試他身上的溫度,說:“他沒有發熱,不用退熱。”


    荔慈恩無措地點了點頭。


    荔知看著蒙在荔象升口鼻處的一塊蒸籠布,說:“這是什麽”


    “我想既然是煙瘴……那麽蒙住口鼻,會不會好上一點……”荔慈恩自己也說得很沒底氣。


    荔知歎了口氣,揭下蒸籠布道:


    “如果真是空氣的問題,那這塊布也派不上用場。”


    沒了蒸籠布的遮擋,荔知注意到荔象升蒼白幹裂的嘴唇正在喃喃著什麽。


    她湊近了聽,發覺他是在叫“姨娘”。


    荔知想說些什麽來安慰他,但是張了張嘴,卻發現言語在事實麵前如此弱小。無論她說什麽,都不能抵消掉荔象升喪母的千分之一悲痛。


    她幫不了他,就像當初也沒人能幫得了自己。


    這天晚上,荔知說服荔慈恩先睡,明日才好和自己換班照顧荔象升。荔慈恩回去自己的耳房後,荔知坐在荔象升的床邊,坐著守了一夜。


    第二日天不亮,荔慈恩帶著朝食來找她。荔知吃下饅頭和鹹菜,匆匆趕往萱芷院繼續當差。


    對於失眠已成常態的荔知來說,連軸轉並非最大的難題。


    荔象升病情嚴重,需要請大夫醫治,可她身無分文,隻是都護府的一名奴婢。


    作為流放至此的罪人,她連都護府中的家生子奴婢都比不上,他們尚有月銀可說,荔知等流人卻是來服刑的罪人,有命便是大幸,月銀根本不可想象。


    以荔象升現在的病情,如果自己熬過來了當然最好,但如果不能呢


    荔知難道能夠眼睜睜看著無辜的弟弟在自己麵前死去


    荔香那時是無法可想,可現在,鎮上最大的醫館就在都護府數裏外的地方!


    或許是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魯萱特許她提前下值。


    “小姐……”荔知說完就猶豫了。


    魯萱和她非親非故,為她已經開了許多特例,若再開口借錢,恐怕也會令魯萱為難。


    “還有什麽事嗎”魯萱側頭看來。


    同樣投來視線的還有萱芷院的大丫鬟和奶娘,她們的眼神讓荔知覺得自己是個貪得無厭、得寸進尺的小人。


    “……沒什麽,奴婢告退。”


    荔知俯身退出。


    她還能從什麽地方弄到錢


    荔知一邊冥思苦想,一邊趕往荔象升住的耳房。


    剛一進門,荔知就呼吸一窒。


    荔慈恩拿著一包淺灰色的粉末,正要往荔象升口中灌去。


    “等等!”


    荔慈恩被喝止,捏著紙包的手停住了動作。荔知疾步走了過去,從荔慈恩手裏拿過紙包放到鼻子前聞了聞。


    “這是香灰!”


    荔知震驚了。


    “哥哥病得要不行了——”荔慈恩哽咽了,“我聽他們說這裏女媧廟的香灰很管用,所以才求人給了一點……”


    “那都是以謠傳謠,你是讀過書的,怎麽能信這種話”


    “可是我……我沒有其他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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