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即將看清他的臉時,她身體一軟——


    一雙修長白淨,骨節分明的手撐住了欲往後倒的身體。


    “啪——”威熙的手狠狠打在男人手上!


    眾目睽睽之下,威熙一下子拍開他。


    全場嘩然。


    -


    威熙額上冒汗,呼吸略重,她睜眼盯著全場,目光微滯。


    “這是怎麽了?”


    “突然就……”


    “不會是高興傻了吧……”


    “剛剛又哭又笑的,現在一副吃人樣子……”


    底下竊竊私語,皆是一臉莫名。


    威熙瞳孔闊了又闊,她盯著大殿中央標誌性全息屏——曾經,這裏有六塊;現在,這裏已經九塊。


    她曾跟在母親後麵,無數次來這裏玩耍,她會在全息屏的基架上塗塗畫畫,還會給全息屏梆流蘇。


    母親。


    威熙的目光落在大殿之下首列第一人身上。她的目光一抖,眼眶徒然一熱。


    威姚長年身處上位,自有不怒自威的氣勢。她的眼睛和威熙對視,壓迫之感強絕。


    威熙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如此有力量的注視了。這是獨屬於瓦弗波德星球的目光,這是女人的目光。


    ——自信,強大,萬物我有。


    她環視一周,熟悉的,陌生的……


    威熙的指甲嵌進肉裏,掐出泛白的掐痕,刺痛,又好像不痛。難辨真幻。


    三十年此魂他寄,三十年風雨泥淖。一朝子彈穿膛,她以為一切歸塵。


    未曾想,未曾想……


    如果這是回光返照,我威熙感謝神明恩賜!


    “接下來該做什麽?”她兀地出聲,聲音平靜而有力,目光灼灼。


    身旁的侍衛被她看得愣住,又立馬反應過來,頷首道:“殿下,該敬酒了。”她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威熙端起酒杯,未曾扭頭看身後半步之遙同她一起舉杯的人是誰,眼睛掃視一周——他們都不是記憶中的樣子,他們是她曾經想象過的樣子——長大後的樣子。


    十二歲遇上星球事故,一縷孤魂在外漂泊三十年,死前竟得親朋相聚,舉杯歡送,無憾!


    她遙遙舉起,杯沿朝威姚的方向傾斜。大殿人群泱泱,跟著舉起酒杯,淡黃色的酒液在琉璃盞中輕輕晃蕩,水晶柱流光溢彩,九麵全息屏上閃現著瓦弗波德帝國全國各地的人們,他們成群結隊聚集在一起,亦舉起各式各樣的酒杯,他們的身後,是帝國廣場,是埃爾原野,是瑪麗街,是普雷亞爾山脈——是她的故國。威熙聲音發顫,朗聲道:“感謝各位的到來,威熙——永記此景!”一口飲盡。


    底下人麵麵相覷,細小的交談聲稀稀疏疏。


    “噢老天,她一口將新婚酒喝完了!”


    “不是該陛下喝嗎,這……”


    瓦弗波德的新婚酒,辛辣濃烈,不善飲酒的人一口即倒;即便是千杯不醉的人,也受不了一杯滿飲。


    眾人看著她連飲三杯,仰起的下頜角瓷白如玉,酒液像汗滴一樣蜿蜒而下。真是一位豔照四方的女人。


    然而當她端起第四杯新婚酒時,場上眾人已無心欣賞她的美貌,目光挪到她的身後——嬴淵大帝身上,氛圍漸漸微妙。


    新婚酒釀造得如此濃烈,和瓦弗波德帝國的社會風俗有關。在瓦弗波德帝國,新婚之夜是不該發生關係的——這是女性對男性的愛護,表示我認可你的純貞。自然有不像樣的紈絝女性不願意給男性尊重。新婚夜被戲弄的可憐新郎會一輩子背上“蕩夫”的賤名,至死難以抬頭。地位低下的男性迫於無奈,隻好偷偷用最為濃烈的酒替換掉清淡的新婚酒,以此躲過夫主的羞辱。此種方法流傳開來,漸漸成為瓦弗波德帝國婚俗中的一環——新郎在婚宴上喝下新婚酒,酒勁兒發作後被人扶下去,他用軟綿綿的肢體向眾人昭示——今夜,他會保持純貞。


    新婚酒越烈,越表示新娘對新郎的珍愛,也越表明新郎對自身純貞的看重。


    但是此刻,威熙麵色如常地飲下第四杯濃烈的新婚酒,這,意味著什麽?


    要不,是皇家禮儀隊失職,竟敢在如此重要的帝王婚禮上以次充好,踐踏皇家顏麵。


    要不,是新娘不願意給新郎體麵。


    從婚禮的其他細節看,前者的可能性稍小;再加上禮儀隊的隊長是嬴淵的表姐嬴汀,年六十的一品王夫人,對禮節看得極重。此次婚禮由她全程操辦,中途曾多次開除辦事不力的采購人員。嬴淵大帝是皇室形象的正麵代表,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皇室並不想在如此上大的婚禮上有失體麵。前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第二種的可能性就大了。


    威熙質疑嬴淵大帝的純貞。


    -


    底下竊竊私語聲逐漸變大,落在嬴淵大帝身上的目光晦暗不明。


    剛過十六歲成人禮的年輕帝王,身姿挺拔,脊背直直如竹,汙穢之猜有一句沒一句紮進他耳中,令人難堪。少年麵容端重,隻是站在威熙身後,不發一言。


    旁邊的侍衛輕而急地悄聲叫道:“陛下……”他畢竟身份尊貴,此刻全帝國都看著鬧劇發生,他應該有所行動,阻止新娘繼續胡鬧下去。


    少年隻是站著。


    他沒有看威熙,也無視了氣急敗壞的皇家禮儀隊,他目光朗朗,注視著大殿眾人。


    每一個被他目光掃過的地方,聲音戛然而止。


    眾所周知,嬴淵大帝是全帝國最好看的男性,誰也不能否認美貌給陛下帶去的無法比擬的競位優勢。在帝國的少女們之間,甚至流傳著這樣一句話:若能娶陛下,政治權力說放下就放下。


    被那雙端莊又清亮的眼睛看著,人心肮髒無處可藏,要出口的惡語瞬間沒了理由。他不愧是最符合瓦弗波德氣韻的帝王。


    -


    威熙喝下第四杯新婚酒,天地扭曲黑暗,混沌如同她中槍那一刻。手一揚,酒杯拋出,威熙幹脆利落暈死過去。


    一滴眼淚悄悄滑進鬢角。


    再見,瓦弗波德。


    -


    軟倒的威熙被侍衛接住。


    -


    皇家禮儀隊悄悄鬆了一口氣。還好,不是我們的問題。下一刻又皺眉糾結——現在,好像也好不到哪兒去。


    接二連三的變故令眾人措手不及,大殿氛圍走向凝滯。


    全程圍觀的帝國群眾早已在公屏上炸開,公眾信息中心消息無數,帖子眨眼上百萬。


    侍衛僵硬著身體托著威熙,看了看贏淵大帝,又看了看首相大人。


    威姚臉色鐵青,低聲道:“帶下去,醒酒!”侍衛如釋重負,帶著威熙匆匆離開。


    威姚正欲上前,儀台上的少年朝她做了一個“止步”的手勢,威姚腳步一頓。


    他開口:“此心耿耿,星辰可昭。”隨即舉起酒杯,一口飲盡。


    全息屏幕上,全帝國人民看著帝王的臉由白轉紅,玉脂般細膩的脖頸血管凸起,青色若隱若現,來不及吞咽的酒液滑過喉結,順著青色流進衣襟裏。


    他將酒杯翻轉過來,以示滿飲。


    眾人正欲鼓掌,卻見他拿起第二杯,不由分說再次飲盡。眾人鼓掌的手僵在半空。


    第三杯。


    第四杯。


    威熙喝了四杯,他喝了四杯。


    少年眼睛緊閉,紅唇被酒液潤得水亮,第四杯最後一滴酒滑入喉嚨,他身體搖了搖。


    大殿落針可聞。


    他重重吐出一口氣,睜眼,麵向大殿中央,眼裏水霧迷蒙,高貴典雅中透著一分春色。有幸在場的少女們,呼吸隨之一窒。


    帝色絕品,所托非人。


    威熙似是而非的暗示,帝王用他的倔強做了回答。


    誰都知道,剛剛成年不久的贏淵大帝隻在自己的成年禮上淺淺碰過酒精,他並沒有多長時間鍛煉屬於成人的酒量。


    一下滿飲四杯。他是用生命捍衛尊嚴。


    他搖了搖頭,努力保持清醒,頓了幾息道:“諸位暢飲!”這是婚禮結束,婚宴開始的宣詞——本該由新娘宣祝。


    掌聲雷動。


    凝滯的氣氛重新活絡起來,人群三三兩兩碰杯,“恭喜。”“恭喜。”


    全息屏上跳動著各地人群舉杯暢飲的場景,人們隨著婚樂大聲歌唱,放肆舞蹈,每一張臉喜氣洋洋。


    年輕的帝王完成了他的使命,倏然暈倒。


    作者有話說:


    感謝捧場的姐姐妹妹,送紅包哈!


    第〇二章 摧眉


    這場奇特的婚禮必將載入帝國史冊——


    瓦弗波德帝國曆史上第一位男帝。


    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威家繼承人。


    本是女方夢寐以求的重要時刻,新娘卻一反常態,在婚禮上刻意刁難。


    血氣方剛的年輕帝王不甘示弱,滿飲四杯以證清白。


    一場婚禮,新娘新郎前後腳被送進皇家醫務室,瓦弗波德帝國的首相大人擔當了婚宴的串場人。


    -


    在醫生忙著給威熙解酒時,威熙陷在夢魘裏,大汗淋漓。


    -


    她夢見她在阿爾思星球上的第一堂課,教導主任站在台上,操場上密密麻麻坐著十二三歲的男生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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