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軀殼攜帶的記憶中看到,是一回事。親自走一遍,則又是另外一回事。而且隱仙宗風景壯麗,占地廣闊,一日看盡千般景,和總是雲霧繚繞的上界相比,這裏生機盎然,更加有趣。


    時間一閃即逝。


    又一日。


    夏夕月窩在柔軟的床榻裏看完書,從蓬鬆的被子裏爬出來,算了算日子,覺得該去地底找南弦修煉了。


    她禦劍行至那處火荊地,確認過周圍無人,便畫開陣法進到墓穴。然後沿著上次淩塵指給她的路一路往下,漸漸來到了地脈深處。


    解開一道道禁製,來到那處鎖著南弦的洞穴時。


    夏夕月抬眼一看,就發現南弦竟然沒在修煉。他看上去很不精神,垂著頭,竟然又在昏睡。


    “……”看著這個日常虛弱的少年版仙君,夏夕月忍不住蹙了蹙眉,有點擔憂,覺得應該想辦法給他補一補。


    不過轉念一想:南弦雖然找到了合適的功法,但他畢竟剛踏上修仙之途不久,修為算不上高。如今驟然進到這種遍布火毒的熾熱環境,全靠天生的體質頂著,身體不適,實屬正常。


    看著睡得很不安詳的南弦,夏夕月走近過去,俯下身,想探探他體內的狀況。


    然而手指才剛一碰到額頭,南弦一下驚醒,倏地睜開了眼,本能向後躲去。


    夏夕月聽著嘩啦嘩啦的金屬碰撞聲,收回手,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說過多少次了,不要亂掙。”畢竟你現在還掙脫不動。淩塵特意定製的鎖鏈,強度都夠栓條龍……


    南弦眼前有些昏花,但他看著夏夕月,還是很快認了出來:“……小師妹?”


    這一次的虛弱,倒是並非偽裝。


    雖然對火毒適應良好,可他的神識卻出了些問題。


    ——以南弦如今的實力,附體靈獸,並不算難。


    但上次冒險出去,他為了接住突然從空中墜下的夏夕月,來不及找到會飛的靈獸,隻好直接附體了一個人。


    思維越是複雜的生物,附體起來就越是艱難,人類算得上頂級難度。何況當時那位路過的小弟子,修為雖然不高,卻也是個修士,神識比一般人更強。


    南弦回來以後,渾渾噩噩地睡了許久,才終於緩過了神。但之後他也時常精力不濟,往往運上一陣功,就一不留神陷入昏睡。如今被夏夕月驚動,才忽然醒來。


    南弦沉默片刻,有些複雜地開口:“……你怎麽又來了?”


    他還以為上一次,應該是最後一次見麵,夏夕月償還完愧疚,就會離開。可現在……


    南弦一邊問,一邊謹慎地頂著刺痛,讓神識如水波般掃過地底,向周圍遠遠擴散出去。


    然後他確認了:淩塵不在周圍,小師妹竟又是獨自一人來的。


    正想著,身前,夏夕月忽然坐了下來,然後很自然地抬手搭在他肩上,似乎又要像上一次那般,將靈力侵入他體內,梳理經脈。


    南弦眼神微動。他想起自己體內的火毒,用一種無意間有所發現的語調,狀似自然地給夏夕月送消息:“這裏靈氣外沁,雖然能量充沛,卻也容易積累毒素。那些毒似乎格外喜歡人的經脈,一旦粘附進去,便難以剝離。”


    他說完,靜靜看著夏夕月,等著對方結合之前的空中事故,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很快,肩頭一沉。


    夏夕月抬手拍了拍他,望向他的目光滿是憐惜:“苦了你了,不幸拜入他門下。我定會盡力救你出去。”


    南弦:“……?”


    這才不是這段話的重點,重點明明是那些最易被經脈吸附的火毒!


    “……”小師妹怕不是因為無法阻止淩塵的暴行,心裏自責,才把重點全然放在了他人身上,忘了自己。


    南弦在鐐銬的束縛下,盡力挪動了一下肩膀,想把夏夕月的手甩開。


    同時,他隻得冒著暴露自身信息的風險,把話說得稍明白些:“你的水木雙靈根,似乎更受毒素青睞,何況若我感覺沒錯,你還是罕見的玄陰體。”


    夏夕月:“我……”她還真的不是玄陰體。隻不過畢竟是上界之人,來到這一方小世界後,多少帶來了一點神力,體質便顯得有些不同。也多虧這樣,她吸附起南弦體內的火毒,效果比預想得還要好。


    南弦見夏夕月陷入沉默,等著她意識到為他溫養經脈的風險。


    然而幾息過去,夏夕月不僅沒有鬆開搭住他的手,反而靈力順著接觸的地方探了過來,一副剛才什麽都沒聽懂的架勢。


    南弦眼角微跳,隻好一邊運轉靈力,頂住她的侵入,一邊明說:“上一次師妹過來之前,我經脈中稍有靈力運轉,便如同火焰焚身。但你走後,我的狀況卻突然好轉——不要再把靈力探進來,你恐怕是不小心把那種毒素,吸附進你自己的體內了。”


    夏夕月聽到他的話,眼睫略微一顫,不知在想什麽。


    然而接下來,她卻依舊沒有像南弦想象中那樣,撤走靈力。


    南弦清晰地感覺到,那些深入他體內的靈力,不僅沒走,反而毫無停滯地深入,繼續深入……輕易打散了他用來抵禦的力量,眼看著就又在他體內轉了一圈,勾走了不少火毒。


    被夏夕月靈氣濾過的經脈,變得比先前純淨了許多,那些懸浮著的火毒微粒,被她用水土靈力順走了不少。


    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完一圈,夏夕月這才應聲:“原來如此,我下次注意。”


    “……”南弦看著她淡然的神色,忽然意識到“阻止她被火毒坑害”這事,遠比自己想象中棘手。


    這人究竟到底在想什麽?害他的是淩塵,她明明也隻是受害者。


    南弦沉聲道:“這不是開玩笑的事。你應當清楚,世間有些奇毒幾乎無解,越是人跡罕至的地方,毒素便越容易致命。並非你修為高,便能扛住。”


    夏夕月聽到他的這種語氣,本能地有點底虛,移開目光,不再與他對視。


    但手中靈力的運轉,卻依舊不停。


    夏夕月其實有點詫異:南弦居然這麽快就意識到了“火毒”的存在——他如今經脈剛剛被廢,又因為是火靈根,本身便會時常灼痛。原本夏夕月還以為,南弦要很久才會意識到兩種“刺痛”的區別,而自己完全能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把火毒全部偷走。可如今看來……


    不愧是他,感覺真是敏銳。


    ……


    南弦說的事,夏夕月身為渡魂人,其實比他還要清楚。


    雖然很想閉上耳朵,假裝聽不到他叨叨。但天道一貫對南弦頗為矚目,在南弦麵前,她的行動邏輯若是圓不過去,很容易被天道盯上。


    想想被天雷追到閉關的上司……


    夏夕月猶豫片刻,看向南弦,正色道:“你剛踏入仙途不久,便被我師門中的敗類如此相待。我救不了你,至少也當做些彌補。”


    南弦感覺到體內的火毒不斷被她卷走,臉色有些難看:“淩塵作孽,與你何幹?你自身都難保了。”


    夏夕月:“……”有幹,當然有幹,其實她也是同夥來著……


    她有些心虛,於是很憂愁似的歎了一口氣,岔開話題:“好好修煉,將來一定能出去。”


    南弦對上她閃閃發亮的眼神。總覺得像是看到一隻身陷囹圄的小動物拚盡全力為他拱開障礙,那滿是奉獻的期待目光,耀眼到有些灼人。


    他移開了視線:“不必救我,也不必再說這種話……回去吧。”


    頓了頓,感覺這麽輕飄飄的一句,小師妹恐怕不會走。


    南弦闔了闔眼,語氣變得冰冷:“你想替淩塵贖罪,無非是因為心裏還把他當做自己人。同流合汙的施舍,我不屑接受。”


    夏夕月:“……”


    好好的說著話,突然就被罵了。


    她難免有點傷心,垂了垂眼睛。


    但片刻後,又變得樂觀起來:算了,不跟現在的主人計較——反正他被鎖得那麽牢,根本動不了,自己埋頭幹活就行了。


    夏夕月默默加大了靈力的衝刷力度。


    ……


    南弦本來想著,小師妹這種看上去不諳世事的人,麵皮很薄,說上幾句,一定就羞憤走了。


    誰知對方聽完,卻不僅沒走,反而像是起了反效果。


    靈寂期的磅礴靈力從夏夕月手心湧出,被精準控製著灌入南弦體內。零散的火毒原本沉澱在經脈內壁,此時被猛烈衝刷,刹那間激蕩起來。


    雖然它們立刻就被夏夕月的靈力卷住裹走,但被撕離經脈時那一瞬間的刺痛,累計起來,卻如同千萬蟲蟻噬咬。再加上尚未痊愈的神識,南弦身軀一顫,視野眩暈起來。


    夏夕月看到他慘白的臉色,怔了一下,訥訥地重新放緩了速度:“……”主人你好柔弱啊。


    她望著自己搭在南弦肩上的手,心裏不禁有些糾結:一直像最初那樣輕輕衝刷,細微的麻癢刺痛會持續很久。可要是重一點,似乎卻又很難承受……也不知究竟哪種方式傷害更小,要是有個最佳平衡點就好了。


    不過很快,夏夕月就沒空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


    她似乎還是小瞧了這些讓上一世的南弦吃盡了苦頭的火毒——先前從地底出去,驟然遇到日光之後,她體內的火毒就像是被激活了一般。而如今,輸入南弦體內的靈力卷著火毒,潮水般返回,她經脈裏的火毒忽然增加,竟然隱約又有了要爆發的跡象。


    曾經經曆過一次的灼燒感再度襲來,夏夕月不知何時出了一身冷汗。


    一套循環下來,收回靈力時,她眼前發暈,起身時竟一下沒能站起來,踉蹌往前倒去。


    南弦下意識地往前迎了一點,將她接在身上。他偏頭看著夏夕月滿臉冷汗的樣子,怔了一下:“你……”


    夏夕月聽到他的聲音,搭在他肩上的手本能一動,一把捂住了南弦的嘴。


    南弦:“……?”


    夏夕月不想再平白挨罵,她趁機取出早就取了出來的小玉瓶,用了點力,像上次一樣熟練地扳開南弦的嘴,將那些煉製好的冰涼靈液,一股腦全都灌了進去。


    雖說南弦體內的火毒,已經在沉澱入骨血之前,被她的水土靈根粘走。但即使隻是跟火毒沾染接觸,以南弦目前的修為,也絕不是什麽美妙的體驗。這種靈液對他來說,同樣效果不小,能幫他盡快祛除掉殘餘的影響。


    一小瓶靈液很快灌完。


    喂完藥,夏夕月順手一抬南弦的下巴,然後摸摸他的喉嚨,讓他把藥悉數咽下。


    做完這些,夏夕月收起小瓶,在南弦的嗆咳聲中轉身就走,步履匆匆,頗有一絲逃走的意思。


    南弦費力地望著她的背影,心裏一瞬間浮現出無數複雜思緒,最後,一條想法不知為何打敗了所有其他思緒,慢慢變得清晰。


    這熟練的喂藥手法,小師妹她……


    果然養過狗吧。


    ……


    夏夕月按著略微眩暈的額角,離開地底最深處的洞穴,一路走向出口。


    她取出另外一隻裝有藥液的小瓶,灌了一口靈液,緩緩咽下。


    清涼液體落入腹中,很快擴散向全身,滋潤安撫著每條經脈。


    畢竟修為高,夏夕月漸漸緩了過來,沒那麽難受了。


    離了地底,陽光漸烈。夏夕月從本命空間中取出遮光的鬥笠,仔細扣在頭頂。


    之後她才踏出地底,適應了一下外麵的天光,禦劍向藥峰行去。


    剛才火毒吸得太快。起初還沒反應過來,等忽然爆發,她才感覺像在濃烈的辣椒水裏滾了一圈那樣難受。


    正不太自在地整理著身上的鮫紗,這時,夏夕月眼角餘光一動,忽然瞥見下方有一汪波光粼粼的湖。


    “……”


    夏夕月盯著那個看上去異常清涼的湖泊,感受著下方充盈的水汽,沉默片刻,忍不住朝那裏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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