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念又想到景闌離開時的模樣,春耕節想必她自己去便行了。


    左右她從來都是一個人的,本就無需人陪。


    她一個人也很好。


    樂得自在。


    馬車徐徐前行,不過片刻公主府已近在眼前。


    喬綰正準備下車,便聽見外麵一陣疾馳的馬蹄聲,緊接著馬夫急匆匆地勒緊了韁繩:“籲——”


    饒是如此,馬車還是重重搖晃了下。


    喬綰慍惱地擰眉,推開車門便要質問何人竟敢驚擾自己,卻在看清外麵的人時微訝。


    景闌臉色難看地駕馬停在前方,身上豔緋色的袍服甚是張揚,沒頭沒尾地扔下一句:“初二巳時。”


    喬綰困惑,不耐:“什麽?”


    景闌靜了一瞬,自牙縫中擠出一句:“休要再遲到,小爺最不喜等人。”


    語畢不等回應,便已揚鞭駕馬而去。


    喬綰皺著眉道了句“莫名其妙”便要下車,卻在落地瞬間想到了什麽。


    他說的莫不是春耕出遊一事?


    *


    高郵城郊,一處幄帳內。


    慕遲坐在案幾後,看著這幾日陵京傳來的書信。


    燭火搖曳,暈黃色的光芒若明若暗地映著他的眉眼,襯出幾分妖鬼的驚豔。


    然而片刻後,慕遲便煩躁地將書信扔到桌上,渾身湧起一股股難以克製的寒意。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精致袖珍的玉瓷瓶上。


    玉瓷瓶有三個,慕遲默了一會兒,拿過其中一個,嗅著淡淡的清香。


    白玉膏的香氣。


    慕遲頓歇幾息,恍惚中,似乎感覺到溫熱的指尖沿著自己的傷痕塗抹著。


    那隻手仿佛永遠都不會冷。


    永遠炙熱。


    像一根翎羽,輕易惹得這具死屍一樣的軀體生出絲絲縷縷的酥麻。


    慕遲攥了攥拳,以食指中指蘸了些許藥膏,塗抹在手臂上的傷疤處。


    冰冷的指尖和同樣冰冷的肌膚相觸,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感覺。


    沒有那股酥麻,反而心口處像是陡然塌陷出一個巨大的缺口,空蕩蕩的,他卻滿心茫然地不知該如何填充。


    “公子。”幄帳外,司禮的聲音悄然傳來。


    慕遲猛地反應過來,眉頭緊鎖地將瓷瓶扔到一旁,拿過絹帕嫌厭地擦拭著指尖黏膩的藥膏。


    司禮走了進來,垂首匯報:“公子,還有三日便能到雁鳴山一帶,過幾日便是黎國的春耕日,到時守衛鬆懈,我們便可借勢翻過雁鳴山。”


    雁鳴山。


    慕遲神色微頓,良久才淡淡地“嗯”了一聲。


    司禮又匯報了些要事,方才轉身離去,未等走出幄帳,身後陡然傳來一聲遲疑的:“春耕日?”


    司禮不解地回身,解釋道:“便是二月初二,黎國天暖,春耕日便有農戶開始耕種,也有不少公子小姐在這日踏青遊玩……”


    慕遲的神色古怪了些:“也會放紙鳶?”


    司禮不明所以地點頭:“二月春風,也是放紙鳶的好時節。”


    慕遲抿緊了唇,再未言語,司禮見狀,飛快地看了眼案幾上的幾瓶白玉膏,想到前幾日公子奇怪地將白玉膏拿回去再沒歸還的打算,又想到自己那個大膽的猜測,不敢作聲,轉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慕遲仍靜坐在原處,怔忡出神。


    “陵京的春來得早,過些時日我們去放紙鳶!”


    恍惚中,好像聽見了一抹雀躍的聲音。


    慕遲的眉心緊皺,不過無關緊要的人說的一番更無關緊要的話而已。


    他這般想著,逼著自己拿起書信繼續翻閱,袖口中卻有什麽隨著他的動作往下墜了墜,


    慕遲垂眸,隻看見燒焦的笏板一角露了出來,而他的指尖,還殘留著當初自火中取笏板時的疤痕。


    莫名其妙的舉動,還有莫名其妙的他。


    慕遲的唇不悅地緊抿著,良久輕輕地撚了撚指尖。


    過段時日,她從小到大生長的陵京將會由他掀起大亂。


    那麽此刻,予她些好處也無甚所謂吧。


    更何況,本就是她邀他前往。


    作者有話說:


    抱歉,今天三次元有聚會,肝不到放風箏了t_t


    第28章 、紙鳶


    二月初二這日, 天色久違的晴朗。


    喬綰昨日將部分銀票換成了真金白銀,藏在了府中的地窖中,又清點了一番自己的衣裳首飾, 著實忙了一整日。


    後果便是初二這日巳時,她仍賴在床榻上。


    直到倚翠來報,景少將軍說公主若再不出門便闖進來了, 這才勉強起榻換了衣裳綰了發髻, 慢慢悠悠地朝府外走, 看見外麵等著的馬車,及前麵騎著紅鬃馬的景闌, 懶洋洋地道了句:“景少將軍,早啊。”


    景闌等了近一個時辰,心中窩著一團火,聞言抬頭卻不覺一頓。


    今日的喬綰未施粉黛,就這樣素著一張小臉眾星拱月般地走了出來, 滿頭青絲編成縷縷發辮,以金絲冠束起, 墜下一道辮發,一襲章丹色胡服, 披著件火紅的薄披風, 更是顯出幾分颯爽俏麗,手中提著鑲著紅寶石的馬鞭, 正大搖大擺地看著他。


    景闌轉過頭輕哼一聲:“長樂公主可還知道現下是什麽時辰?”


    喬綰一揚眉:“景少將軍不想等便離開啊。”


    景闌滯了滯, 瞪了她一眼駕馬行到最前方,不再理她。


    喬綰見他吃癟, 心情頃刻愉悅了幾分, 招搖著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朝著城郊處行去, 春耕日,即便這幾日坊間傳聞陵京可能要出亂子,今日的街市兩旁卻照舊熙熙攘攘,叫賣聲不絕於耳。


    陵京就像是整個大黎最後的遮羞布,遮羞布下是早已潰爛腐敗的傷口,可表象仍繁華如夢。


    喬綰不覺看向最前方的景闌,緋色的衣袍在風裏飛揚,高束的墨發中那枚紅玉珠子若隱若現。


    景家知道如今的大黎早已病入膏肓嗎?又會如何抉擇?


    馬車最終停在了城郊的一處原野上,遠處能望見三兩農戶正在農耕,以及不少孩童奔走笑鬧。


    喬綰的紙鳶是一隻極大的鷞鳩,鷞鳩青藍相間,一副振翅衝天的模樣。


    景闌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他本以為以她的性子,紙鳶不是豔麗如火的鳳鳥,也該是招搖明豔的孔雀,未曾想竟是鷞鳩,還如此粗陋。


    “愣著幹嘛?給本公主拿著啊!”喬綰將手中的紙鳶塞給他,自己抓著線軸,一臉躍躍欲試的興奮模樣,“你的輕功不會是擺設吧?”


    景闌看著手中的線軸,低哼:“小爺的輕功是給你玩這個的?”


    話雖這樣說,他卻還是接過了紙鳶,嫌棄地看著簡陋的鷞鳩:“好玩的這般多,真不知你為何單要玩紙鳶。”


    喬綰許是沒有聽見,隻拿著線軸朝前跑去,耳畔風聲呼嘯而過,仍帶著初春的寒,她的臉頰卻漲得通紅,身後的披風在風中飛舞。


    景闌看著她熟練的動作,不覺朝前跟了幾步,手中碩大的鷞鳩紙鳶借著春風,晃晃悠悠地飛了起來,而後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有一瞬間,竟像極了自由翱翔在天空的真正的蒼鷹。


    喬綰的腳步逐漸停下,抬頭看著飄在風中的紙鳶。


    方才景闌的話,她其實聽見了。


    為什麽愛玩紙鳶呢?


    大抵是幼時,母親總愛在四四方方的宮殿院牆裏,借著不大的風放紙鳶,等到紙鳶飛到最高處,再將線扯斷,直到那隻“大鷞鳩”消失不見……


    母親也是死在這樣的春裏。


    她對幼時的記憶並不算太多,可紙鳶卻始終記得。


    驀地,她的鷞鳩紙鳶旁邊突然多了一個極大的銀紅色金魚,魚尾翩躚如鳳,在朗空下劃出一道豔麗的線。


    喬綰扭頭看去,景闌手中拉著線軸對她挑眉一笑:“喬綰,我的紙鳶比你的高!”


    喬綰看向空中,那條金魚的尾巴果真正壓著自己的鷞鳩耀武揚威。


    喬綰狠狠地瞪了一眼景闌,不服輸地繼續放線。


    景闌哼笑一聲,同樣將絲線放開。


    直至最後,喬綰的絲線更長,鷞鳩晃晃悠悠地壓在了金魚的上方。


    她得意地看了景闌一眼。


    景闌看著她飛揚的神采,頓了下,躍起飛上了不遠處的樹枝上。


    金魚再一次顫顫巍巍地反超過去。


    喬綰:“……”


    沉默片刻,她抬頭怒視著景闌的方向,下瞬一提裙擺,滿眼慍色地朝他奔去:“景闌!”


    “喬綰,技不如人當甘拜下風,你怎的還輸不起……”


    明媚的春色中,男子一身張揚的緋色在前麵笑得恣意,後方,女子的小臉漲紅著追趕著,披風在枯野綻放一抹紅。


    她的塗抹著嫣紅蔻丹的左手中,還緊緊抓著紙鳶的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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