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久,一聲長長的“昭陽公主到”的聲音後,兩名侍女扶著身著火紅嫁裳、頭蓋鮮紅喜帕的女子走了出來,身後仍跟著八位恭敬俯首的侍女。


    風乍起,吹著女子身上的嫁裳拂動不止,於枯燥陰沉的天色與宮牆間,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慕遲不覺看向那女子,明明是他安排的人,可心口卻莫名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他看著女子一步一步走向中央那輛豪華的馬車,看著大齊的使團對她恭敬地俯首,看著她緩步踩上朱色的馬凳……


    慕遲的胸口湧起陣陣冰冷的澀意,像極了以往中毒後的感覺,他忙伸手攥住眼前的闌幹,抬眸看了眼頭頂的陰雲,隻覺這陰沉沉的天色,壓得他呼吸都困難起來。


    城樓下,一襲嫁衣的女子最終俯身進了馬車,盛大的裙擺如練,一點點地消失在車門內。


    接親的車馬隊伍在短暫的停留後,徐徐朝宮外行去,漸行漸遠……


    慕遲最後看了一眼盛大的隊伍,轉身下了城樓。


    百官已經散去,慕遲走出皇宮,沒有乘馬車,隻平靜地朝前走著,可直到走到市集都不知該去哪兒。


    他覺察到心中一陣慌亂,這慌亂攪得他手足無措,他同樣不知慌亂從何處起。


    一股前所未有的悵然若失包圍著他。


    “婉婉,你瞧這胭脂多好看。”街市旁,一個女子輕聲喚著身側的閨中密友。


    慕遲下意識地轉頭看了過去,待看到兩個陌生人時,怔愣了下,又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


    綰綰。


    慕遲嗤笑一聲,肉麻的稱謂,他似乎……一直都是“喬綰、喬綰”地喚她。


    再者道,以喬綰那奢侈挑剔的眼光,才不會想要街邊的胭脂,他若是給她買了,隻怕她會將胭脂砸在自己臉上。


    慕遲的腳步猛地停了下來。


    許是這段時日一直夜間見她,許是今日的火紅嫁裳像極了她會穿的衣裳,慕遲突然很想見到喬綰。


    哪怕……她因腳梏的緣故,定會對自己沒有好臉色。


    慕遲環視四周,目光最終落在遠處的首飾鋪子上。


    從鋪子出來,他手中多了一枚鮫珠手串,根本不值千兩的小玩意兒,也便是她喜歡了。


    可當轉過街角,司禮從公主府的方向迎麵飛快地走來,臉色焦急。


    慕遲的腳步不覺停了下來。


    司禮飛身到他跟前,啞聲道:“公子,長樂公主不見了!”


    慕遲拿著手串的手一僵,竟第一次不知“不見了”是何意,好久他歪了下頭,反問道:“不見了?”


    “屬下今日去送藥引時發現,長樂公主的腳梏已被打開,人不知何時不在府中,守在院外的守衛平日不敢私自進院,均不知長樂公主離開一事。”


    腳梏已被打開。


    守衛不敢私自進院。


    他給她的特許,卻成了她逃離的契機。


    可她為何要走?陵京的一切她都不想要了嗎?


    他讓她依舊當那個高高在上的長樂公主,讓她吃穿用度比之前更好,甚至知道她有了腳梏的鑰匙都未曾拿回來……


    她為何要走?


    慕遲緊攥著掌心的手串,隻覺一陣陣雜亂的思緒湧入腦海。


    如火的嫁裳,大齊的接親隊伍,消失不見的喬綰……


    他像是將要觸碰到難以接受的真相。


    卻在此時,暗衛悄然落在二人麵前:“公子,南城門處發現文相幾個門生和侍衛的身影,駕著馬車想要護送車內的人偷偷出城,被我們的人以盤查之名攔了下來,現已連人帶馬車接回慕府。”


    慕遲眸中的混亂陡然清醒,像是抓住了唯一一縷生機問道:“確定是文遜的人?”


    “確定,”暗衛肯定地應,“宮變前,屬下便曾在文相府中看見過那幾個門生。”


    慕遲垂下眸,漆黑的瞳仁湧起戾氣與殺意,卻又帶著一絲微弱的亮光。


    所以,是文遜。


    是文遜想讓她離開陵京,並非她主動離開的。


    她不想離開陵京、離開他。


    “公子……”司禮擔憂地喚他,卻沒等話音落下,慕遲猛地轉身,身形如練般朝慕府的方向而去。


    急迫的身影,如要去驗證些什麽。


    司禮一驚,忙追上前去。


    可當他氣喘籲籲地跟到慕府時,身軀不覺一震。


    庭院中一陣濃鬱的血腥味。


    慕遲身上的白袍濺了幾滴暗紅的血珠,緩緩地邁過一個又一個倒在地上苟延殘喘的軀體,朝著馬車一步步走著。


    直至走到馬車近前,慕遲的手卻遲疑了,僵在半空良久,方才徐徐打開車門,卻在看清馬車內的女子時,瞳仁驟然緊縮。


    這是……那個本該替嫁的婢子。


    可若馬車內是她,今日替嫁之人是……


    慕遲的臉色驟然蒼白,之前將要觸碰到卻又逃避開的真相,就這樣大喇喇地擺在了他的眼前。


    那個在丹墀上穿著嫁裳的人,是喬綰!


    他親眼目睹著一步一步邁入嫁給旁人的馬車的人,也是喬綰!


    她怎麽敢寧願嫁給未曾謀麵的陌生人都要離去?


    她怎麽敢……讓他看著她穿著嫁衣嫁給旁人!


    “公子……”


    司禮小心地上前,慕遲卻驀地轉身,眉眼冷冽如冰,嘶啞著嗓音道:“吩咐下去,封城門,備馬!”


    *


    接親隊伍甫一離開皇宮,喬綰便催促著疾速前行。


    大齊使團隻當如今天黑,金枝玉葉的昭陽公主擔憂夜間宿於山林,便恭敬地應了下來。


    使團的馬都是一日千裏的寶馬良駒,竟真的在夜晚來臨前到達了雁鳴山。


    可再好的馬都需要歇息,商議片刻,使團決定在雁鳴山處下歇息一會兒。


    喬綰打開車窗朝外看了一眼,而後才發覺是在雁鳴山下,也是上次祭山大典的落腳處。


    不遠處,便是那處矮小的山崖,而越往上走,山崖越高,直到最上方,是如深淵一般的懸崖。


    翻越雁鳴山,這條山路是必經之路。


    喬綰看向山崖處,仿佛又看見了慕遲為喬青霓擋箭後、直直倒下去的畫麵。


    從此,那個陪在她身邊、隻是個溫柔小倌的慕遲徹底消失了。


    也許該立一塊墓。


    為那個溫柔如水的慕遲,也為自以為擁有一切的長樂公主。


    “倚翠,我想更衣。”喬綰學著喬青霓的語氣,溫婉說道。


    倚翠應了一聲,找到使團說了些什麽,再回來便小心地攙著她下了馬車。


    使團.派了兩個侍衛跟隨,在走到山崖前,確認前方再無路後,便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喬綰平靜地走到山崖旁的山林中,將喜帕掀開,卻未曾更衣,隻看著陵京的方向一動不動。


    “公主?”倚翠關心地喚她。


    喬綰回過神來,對倚翠笑了笑,轉頭像是在尋找著什麽。


    “公主在找何物?”倚翠不解。


    喬綰沒有說話,最終在角落尋到一塊修蓋幄帳的木板,她頓了頓,笑看著倚翠:“幫我一下吧倚翠。”


    二人在山林中挖了一個並不深的土坑,將木板豎在其中,做成墳塚的樣子。


    喬綰站在墳塚前,定定看著,不知在想些什麽。


    直到聽著遠處的侍衛喚了一聲“昭陽公主”,才又看了一眼前方的山路,和倚翠一同回了馬車。


    休整好後,隊伍便要繼續前行。


    卻在此時,漆黑的遠處隱隱約約出現一陣孤零零的馬蹄聲,正不要命似的朝這邊疾馳而來。


    喬綰推開車窗,詫異地朝那邊看著,直到更遠的遠處亮起一片片火光,她心底驀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快些走,可能是附近的山賊。”


    使團的人詫異,卻也來不及思索,唯恐遭遇不測忙催著所有人趕馬上路。


    山路越發艱難,馬車顛簸著前行。


    喬綰焦灼地朝後看去,明明什麽都看不見,她卻總覺得是慕遲的人追來了。


    不知多久,行至山路中央,幾支暗箭自山林中射出,直直射中了幾匹奔馳的駿馬。


    淒厲的嘶鳴聲劃破夜空,馬匹高高地抬起前蹄。


    “有山賊!”


    “保護昭陽公主。”


    “……”


    嘈雜惶恐的聲音,兵器出鞘的聲音,遠處仍不斷趕來的馬蹄聲……


    亂了。


    一切都亂了。


    直到大齊使團竭盡全力將馬匹控製住,直到後方追來的馬匹已能窺見那道雪白的身影。


    卻獨獨那輛最華麗的馬車沒有停下,馬匹如發了狂一般,在所有人都未曾反應過來時,以極快的速度地朝萬丈懸崖狂奔著,沒有半絲停留……


    *


    慕遲睜大雙眸,目眥盡裂地盯著馬車消失在懸崖之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金枝藏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魚曰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魚曰曰並收藏金枝藏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