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對他的不滿渾然未覺,跪坐在他身旁殷勤照看,窗口最後一寸光影照在她臉頰上,素肌玉骨,可愛可憐,牽過他的被子給他擦了擦鬢角,“汗都下來了……”說著敲敲床榻,那動靜像敲門一樣篤篤作響,她由衷地感慨,“你的床好硬啊,我要是在這床上睡一晚,第 二日肯定硌出一身淤青來。”


    她也是有口無心,但話一說完,彼此都尷尬了。明妝因自己有小心思,便格外心虛,慌忙擺手辯解,“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李宣凜牽了下唇角,“你以為我覺得你是什麽意思?”


    明妝不知道怎麽回答,但她似乎從他的話裏窺出了一點戲謔的味道,心忽然急切地跳起來,她想多了,但又有種別樣的歡喜,不可言說。


    夕陽一點點沉下去,這時廊上有腳步聲隱約傳來,隔著重重桃花紙,燈籠的光影慢慢升到了簷下。不一會兒外間也有人入內掌燈,像是橘春的聲音,輕輕“咦”了聲,“小娘子回去了嗎?”


    屏風是半透明的,從內寢往外看,看得很真切,但外麵的人看不見裏麵。


    兩個女使一個捧燈,一個捧果盤,新冬將中晌的點心撤下去,一麵道:“午盞還在園子裏轉悠呢……”後麵的話忽然便窒住了,與橘春麵麵相覷,連頭都沒敢再回一下,匆忙退出了上房。


    這下好像要鬧誤會了,明妝發現自己竟還跪坐在他身旁,忙手腳並用爬了下來。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她無措地抿了抿頭,離開之前又叮囑了一句,“天還沒熱呢,床上太單薄容易著涼,讓她們再給你加一條墊褥吧。”


    他並不關心褥子的事,先前短暫的相處,其實不能緩解這段時間的相思。她要走了,他有些失望,卻不能開口挽留,略頓了頓才道:“我先前的叮囑,還請小娘子記在心上,你該做的事都嚐試了,餘下的全交給我吧。”


    明妝應了,複又遲疑地問:“那我與他的親事……”


    他神情淡淡的,不知是痛麻木了還是胸有成竹,隨口應了聲:“待到不能成時,自然就不成了。”


    這話真是有禪機,雖然含糊,卻也讓明妝把心放回了肚子裏。


    之前不知道儀王是那樣無所不用其極的人,這場婚事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體麵的,她也不至於太過排斥。但當她得知儀王和彌光的關係,得知了他打算把自己送給李判,那麽厭惡之情就難以自控了,現在恐怕連看見那張臉,都會覺得惡心。


    好在還有轉圜,她點了點頭,最後深深看他一眼,“我走了,李判保重身子。”


    他沒有應她,目光依依看她退出內寢,案頭的燭火照著她的身影,隔著屏風上的經緯,像個柔軟的夢。


    明妝從上房退出來,看月洞門前的燈亭都點亮了,照得滿院輝煌。午盞在台階前等了半日,見她現身,忙迎了上來。


    平常囉嗦的午盞,這回竟是什麽話都沒說,隻是怏怏看了她一眼,眼神裏滿腹心事。


    明妝看她欲言又止,料想她大概也想歪了,暫且不好解釋,牽了下她的衣袖道:“走吧,上潘樓去。”等坐回車輿內才問,“午盞,你可是有什麽話要說啊?”


    午盞半張著口,又愣住了,那模樣像變天前的魚。支吾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先前回來接你,沒有看見你,小娘子上哪兒去了?”


    站在午盞的立場上看,這件事十分隱晦且不可說,自家小娘子在李判的房裏,和李判一起失蹤了,過了好一會兒又從裏麵出來,這意味著什麽,細想之下簡直頭皮發麻。


    明妝被她這樣一問,不上不下,“李判受了傷,他在圈椅裏坐久了,冷汗都下來了。我看他撐不住,就把他攙進裏麵去了,安頓他躺下後又說了幾句話……就說了幾句話而已,沒什麽吧!”


    要照著人情世故上來說,確實沒什麽,但要是就俗禮來說,就不大合適了。午盞轉頭覷了覷她,“反正這事要是被商媽媽知道,怕又要囉嗦了。”


    午盞跟了明妝很多年,從陝州到上京,一直伴在她身邊,有些話就算不說出來,明妝也明白她的意思。


    “我知道,今日的事辦得不穩當,往後一定留神避嫌,你不要告訴商媽媽。”她認錯認得很幹脆,為了表示誠意,直奔潘樓帶她去吃酥山。可惜今年南邊的荔枝來得沒有往年早,她們心心念念的荔枝酥山沒能吃成,最後隻好退而求其次,吃了兩盞蜜浮酥柰花。


    回到易園之後,午盞還在抱憾,“是因為今年天熱得晚嗎?我看與往年沒什麽不一樣呀……小娘子不要灰心,過兩日我再去問問,或是囑咐潘樓的管事一聲,隻要荔枝一到,立刻讓閑漢給咱們送來。”


    明妝對吃的執念沒那麽大,反正吃不成荔枝酥山,還有其他好吃的。上京的瓦市,各種鋪子遍地開花,像近來新出的戈家蜜棗兒、貓兒橋魏大刀熟肉,還有湧金門灌肺,都是可以聊作消遣的好東西。


    前幾日太忙碌,花了不少心思,見過了李判之後心裏的浮躁消退了,接下來兩日閉門不出,情願在家裏看賬冊子。


    對明妝來說,看賬冊並不為難,比起在禁中周旋,一個人靜靜坐在窗前對賬,反而是相對鬆散的時光。這幾日儀王也沒有再登門,他不出現,想必朝中局勢愈發緊張,已經讓他無暇他顧了。她隻是有些擔心,儀王會不會狗急跳牆,把李判拖下水,因此每日讓小廝去南山寺腳下的朱家瓦子探聽。那地方向來舉子文人雲集,清談也好,結詩社也罷,國家大事都是議論的話題,消息比別處更靈通。


    小廝一連去了三日,起先倒還好,風平浪靜,都是些外埠的瑣事,到了第 四天,小廝終於帶回了一個重要的消息,說官家已經赦免了大皇子,恢複其郡王封號,解除圈禁,準他們一家返回郡王府了。


    明妝手上顫了顫,指尖的算盤珠子頓時移位,她回過神來,重又將它撥了回去。


    豫章郡王的爵位恢複了,儀王這回怕是不太妙,看來三衙會審的結果與他勘察的大相徑庭,不知官家又會怎麽看他。


    正思忖,廊上腳步急急到了門前,趙嬤嬤站在門外說:“小娘子,崔家又來人了。蘭小娘院裏的女使偷著來報信,我挨在牆根聽了兩句,那崔家老娘因討不著錢,哭天抹淚不肯走,急起來就大罵蘭小娘,還揚言要見小娘子。蘭小娘沒用,鋸了嘴子一般光會哭,那崔老娘就盤腿坐在地上,說不走了,要跟著女兒住在易園,小娘子瞧,這件事可怎麽辦?”


    明妝聽了哼笑,“這是哪家的菩薩,打算學我祖母的做派。”說著合上賬冊站了起來,“走,過去會會她。”


    第64章


    還沒進院子, 老遠就聽見了崔老娘的哭聲,細數著自己的艱難,“我二十六歲才養的你,你爹爹身子又不好, 是我替人漿洗縫補, 含辛茹苦把你姐弟倆帶大。如今你有了出息,住著這麽堂皇的院子, 孝敬你老娘難道犯了天條, 怎麽就不行?我鮮少來問你要錢, 這是實在過不下去日子了, 才厚著臉皮登門的,但凡我有辦法,還用得著來瞧你的臉子嗎!”


    蘭小娘哭得打噎,“興哥前不久才來問我要了五貫,我又不是做買賣賺大錢的, 哪裏來那麽多的私房貼補你們。”


    崔老娘卻道:“興哥是興哥, 興哥的錢也不到我手上, 你隻管給他, 不管我,我可是你親娘!”


    有這樣的親娘, 著實讓人難辦,明妝看了趙嬤嬤一眼, 直皺眉, 趙嬤嬤壓聲道:“蘭小娘的爹死了好幾年了, 這婆子後來又改嫁, 想是現在這男人也是個沒臉沒皮的, 攛掇著那婆子, 想方設法來要錢。”


    兩條螞蟥趴在身上吸血,蘭小娘縱是渾身的鐵,又能打幾個釘兒?


    明妝問:“讓人打聽崔家公子的花銷,可打聽出根底來?”


    趙嬤嬤道:“喝酒、賭錢、出入勾欄,蘭小娘那點錢,不消兩日就花光了。”


    這麽看來是真沒辦法了,這世上什麽人都有回頭路,唯獨賭鬼不可救。為了填上饑荒,發誓戒賭連手指頭都敢砍,砍完了轉天就忘了,反正有十個,少了一個不打緊。


    蘭小娘呢,還是要臉的,哭著央求:“阿娘你回去吧,我是真沒錢了。如今郎主不在了,我留在府裏全是仗著小娘子可憐,你們要是再來鬧,叫我在小娘子麵前怎麽做人啊。”


    崔婆子啐了一口,“怪你自己肚子不爭氣,倘或有個一兒半女,還怕沒有立足的根本?易小娘子好歹要喚你一聲庶母,那興哥是她娘舅,我也合該是她庶外祖母,親戚裏道的,登個門怎麽了?難道還攆我?”


    這話一出口,實在叫人忍不住,趙嬤嬤讓明妝在門外稍待,自己抬腿邁進了屋,皮笑肉不笑道:“崔大娘,話可不能這麽說,我們小娘子何等金貴人,哪裏蹦出你們這樣的親戚來。什麽娘舅,什麽庶外祖母,沒規沒矩,叫人聽了要鬧笑話的。我看趁著事沒鬧起來,你快回去吧,好好過你們的日子,兩下裏太平,不好嗎?”


    崔婆子哪裏肯買趙嬤嬤的賬,蹙眉道:“這位媽媽是園子裏的管事嗎?來得正好,且給我評評理。我養大一個女兒不容易,年輕時候身子骨好,能自己掙口飯吃,到老了,一身的病痛,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來找女兒接濟接濟,不應該嗎?退一萬步說,倘或她自己艱難,我也不來找她,可你看看她,穿著上等的綾羅,跟前有人伺候,要是眼睜睜看著老娘餓死,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趙嬤嬤看看蘭小娘,她氣得跌坐進圈椅裏,又捂臉痛哭起來。她向來不算厲害,當初對付易家老宅的人,跟著惠小娘扯嗓子叫罵倒還行,一旦牽扯上自己的娘家,就掰不開鑷子了。


    趙嬤嬤見好言好語不起什麽作用,便放了狠話,“咱們這園子是郡公府邸,高門大戶,打秋風的人雖多,卻從未見過硬討的。小娘在園子裏,受小娘子奉養,自己能顧好自己就不錯了,哪裏經得住你們這麽榨取?她平日從牙縫裏省出體己,兄弟一到便要掏出來,前兩日剛給完,今日又來,這是胳膊腿兒不好賣錢,要是能賣,你們想是要把她大卸八塊了。”


    崔老娘眼見這婆子來拆台,頓時也沒了好氣,掖著兩手道:“她是受易娘子奉養,但這奉養是平白得來的嗎?她侍奉郡公爺,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郡公爺去得早,她花樣的年紀全砸在這園子裏,就算貼補她些也不為過,她可是給你家郡公爺做妾的!”


    明妝聽到這裏,便有些聽不下去了。


    原本趙嬤嬤要是能處置這件事,自己也犯不上來和這樣的人對峙,但話越聽越不是滋味,看來這崔婆子是拿不到錢財不會罷休了,這次要是含糊,下次還來,一個月來上兩三回,家底都要被他崔家掏空了。


    於是邁進門檻,寒聲道:“我母親說過,當初蘭小娘是自願賣身進袁府的,後來給我母親做陪房,才提拔成了我父親的妾室。我父親亦不曾虧待崔家,給貴府上送了八十貫,作為小娘的納金,這筆錢,想來崔大娘經手了,既然錢進了你崔家的腰包,那麽小娘在我們府上為主也好,為奴也好,都不和你相幹,如何她錦衣玉食就虧欠了崔家,非要逼著她把錢拿出來,填補什麽娘家。”


    小娘子一到,屋裏的人忙退散到兩旁,蘭小娘臉上露出了尷尬之色,囁嚅道:“怎麽驚動小娘子了……家下這些汙糟事,小娘子就別管了,快些回去吧。”


    明妝沒有理會她,徑直在上首的圈椅裏坐了下來。


    崔老娘一看這小娘子,生得一副精巧玲瓏的好相貌,美則美矣,卻不大好說話,知道來硬的是不行了,隻好納個福,放軟了語氣道:“這位就是易小娘子?我先給小娘子見禮了。小娘子家大業大,不知道我們市井百姓的難處,真真兜比臉幹淨,活都活不下去,實在沒辦法,才找到貴府上來的。不管怎麽說,我總是她的娘,瞧著骨肉親情,也不能棄我於不顧。”說著訕訕低頭眨了眨眼皮,“按理,這是我們母女之間的私事,不該髒汙了小娘子的耳朵,可小娘子既然來了,我也不拿小娘子當外人,就和小娘子訴訴苦吧!她那兄弟雖混賬,到底是崔家的獨苗,如今到了年紀還不曾婚配,我這做娘的總要替他張羅一房媳婦,才好向她死去的父親交代。過日子、說合親事、下定,樁樁件件都要錢,我哪來的身家為他操辦婚事……”


    “那就不要娶親了。”崔老娘話還沒說完,明妝就截斷了她的話頭,“既然連飯都吃不上,做什麽還要娶親?把人家姑娘聘進門,跟著你們忍饑挨餓嗎?”


    崔老娘被她回了個倒噎氣,瞠著兩眼說:“小娘子,話不能這麽說,窮人就不配娶親了?他是崔家的獨苗……”


    “難不成崔家和李家一樣,也有江山要承繼?聽說你家田地房產都被令公子輸光了,那麽娶妻生子是為了什麽?讓孫子繼承兒子的品行,一代一代賭下去嗎?”


    她說話毫不留情麵,讓崔老娘很是下不來台,嘟囔著:“這是家下事,和小娘子沒什麽相幹。”


    明妝卻笑了,“崔大娘都已經登門了,怎麽和我不相幹?蘭小娘每月的月例隻有那麽多,我聽崔大娘話裏話外,怕也有責怪我嗇刻的意思。今日既然開了口,索性把話說明白,彼此心裏也好有個數,讓我知道日後應當怎麽對小娘,怎麽對崔家。”


    蘭小娘畢竟在易家多年,深知道明妝的脾氣,聽她這番話,就知道自己的母親果真觸怒她了。


    “阿娘,快別說了!”她局促道,“你先回去,我再想想辦法……”


    “小娘能有什麽辦法,你每月初二發月例銀子,他們準時便在門上候著,你就算想轍和人借,往後怕也沒錢還人家。”明妝又將視線落在崔老娘身上,“我先前就聽說大娘想見我,現在見著了,有什麽話,便開誠布公說吧。”


    崔老娘其實也有些發怵,不知為什麽,這年輕姑娘竟比她以前遇見的都難對付。但轉念再一想,已然走到了這一步,錯過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自己的女兒身上料著是沒幾個子兒了,若是能從家主這裏弄到一筆,好些難事就能迎刃而解。


    思及此,橫下了一顆心,諂媚地擠出笑道:“我早聽說小娘子是菩薩心腸,小娘子好心有好報,如今又和儀王殿下定了親,不日就是王妃了,總不至於虧待了家中妾母。想我這女兒,十二歲便入袁府,後來又得郡公爺和大娘子抬舉,當上了小娘,原本還求什麽呢,可她命薄得很,郡公爺和大娘子撒手去了,她二十三歲就守了寡,雖是吃穿不愁,到底心裏苦悶。我們呢,是她的血親,這世上沒有人不盼著娘家好,小娘子看,何不瞧在她願意為郡公守節的份上,多多看顧她的娘家。我這姑娘是個老實人,要是換了那些有異心的,隻怕早就跑得連影兒都不見了,哪裏還願意在這園子裏死守。”


    明妝耐著性子聽她說完,頷首道:“這話不錯,小娘確實為我父親守節,三年不曾離開易家,但崔大娘不知道,我不是那種古板的人,其實我父親過世後,我就同兩位小娘說過,若是有誰想離開,我絕不強留,這話到今日依然算數。”說著轉頭看了蘭小娘一眼,“小娘的身契早就放還了,衙門裏也消了奴籍,倘或現在想走,也來得及。不論是爹爹在時,還是爹爹過世後,我自問易家都不曾虧待小娘。如今崔大娘搜刮完了小娘,還要我繼續幫襯崔家,恕我人小力單,奉陪不起。”


    話一出口,不單崔老娘,連蘭小娘都愣住了。


    明妝臉上神情冷漠,眼神絲毫沒有留戀,蘭小娘仔細審視她再三,心裏忽地恐懼起來,惶然喃喃:“小娘子,你怎麽……”


    明妝調開了視線,對崔老娘道:“易園養了小娘多年,你也瞧見了,她錦衣玉食,出入有女使伺候,怕是早就已經忘了怎麽過苦日子。今日崔大娘既然來了,若是覺得她在我易家過得不夠好,那就將她帶回去吧。來日我要出閣,這園子早晚是要處置了的,到時候她若是在,我還要費心安頓她,反倒麻煩。你們是嫡親的母女,今日領走她,日後出了什麽事,就和我無關了。”邊說邊吩咐房裏的女使,“快去,把小娘的衣裳收拾收拾,交給崔大娘。”


    女使應了,奉命退進內寢,崔老娘措手不及,回身看看女兒,忽然覺得這搖錢樹變成了燙手的山芋。


    一個給人做過妾的,回到窮苦的娘家,能有什麽出路?就算再嫁也不會有像樣的男人來娶,到時候配個屠戶,配個腳夫,又能幫襯娘家什麽?退一步說,重新入高門大戶做仆婦,一個月的月例又有多少,怕是連現在的零頭也不及。要是留在家裏呢,要供她吃供她喝,這麽一算買賣不上算,崔老娘思前想後,還是卻步了。


    “她在貴府上不是一兩年,自大娘子出閣就伴在身邊,時候比小娘子的年紀還長呢,這樣說帶回去就帶回去,怕是不妥當。”崔老娘邊說邊看了看一臉慘然的女兒,心想這回的秋風是打不成了,沒想到這易家小娘子完全不念舊情。本以為她年紀小,又掌著家業,縱是為了打圓場也願意掏出個十貫八貫來,自己得了些好處,也就回去了,不想最後竟是這樣結局,細說起來真是不甘。


    “那麽崔大娘的意思,是仍舊讓她留在易園嗎?”明妝站起身道,“既要留在易園,那咱們就得把話說清楚了,先前蘭小娘貼補家裏的錢財,有二十幾貫是預先從賬房上支取的,這是欠的公賬,你既是她親娘,這錢我就要向你討取,帶她回去之前得先平了賬,才能走出我易園大門。如今你又改了主意讓她留下,賬也得抹平,須得從她每月的月例中扣除。如果日常開銷照舊發放,二十幾貫,大約扣上三年就差不多了。這三年間你們自己想辦法糊口,若是還想搜刮她,三年之後再來,到時候你們要是願意接她回去享福,我也絕不攔著,但這三年之間,若再讓我看見貴府公子伸手來要錢,他伸的哪一隻,我就命人剁了哪一隻。”恫嚇過後複又笑了笑,“崔大娘別欺我年紀小,我這人脾氣不好,事辦了就辦了,你們若是不服氣,隻有去衙門告狀……不過告狀我也不怕,崔大娘要是不相信,那就試試吧。”


    崔老娘哪裏見過這麽厲害的女孩子,什麽欠著公賬上二十幾貫,這分明就是要斷他們財路。


    想嚎啕,但覷了那張臉,又覺得沒膽量,家主出手,把她捆綁起來扔出去,自己隻有吃啞巴虧。轉頭看看自己的女兒,咬著後槽牙又問了一遍,“蘭月,你真欠了公賬?還是小娘子有心唬我們?”


    蘭小娘也不傻,起先小娘子那絕情的模樣讓她有些彷徨,她是真害怕府裏厭煩了崔家人總來打秋風,連帶著也不待見她了。但後來說到欠著公賬,三年才能還完雲雲,她就知道小娘子還是向著她的。


    三年時間,足夠讓一個年少的姑娘長成當家主母,到時候他們若還來,小娘子自然另有對付他們的辦法。這種娘家人,說實話已經讓她怕透了,隻恨沒有辦法徹底擺脫,既然小娘子願意替她出麵,那事情就好辦多了。


    於是點頭不迭,“興哥每月來要錢,多起來一月兩三回,我就是個錢庫,也要被他挖光了,哪裏來那許多錢。沒有辦法,我隻好上賬房預支,阿娘要是不相信,那裏還有我按下的指印為證,取來讓你過目就是了。”


    崔老娘一聽,頓時哭天抹淚,“這該殺的賊,隻管自己快活,不圖家裏人死活。他討要那麽多錢,全送到外頭去了,家裏揭不開鍋他也全然不顧。”哭完了,擦擦眼淚又來向女兒求告,“你少給些,讓我回去買袋米也好。你總不見得看著你娘餓死吧,姑娘?”


    聽她退了一步,蘭小娘猶豫了,怯怯看了看明妝,本想答應,到底不敢,怕小娘子怪罪。


    明妝呢,淡聲對崔老娘道:“若果真揭不開鍋,不說小娘不舍,我也不能袖手旁觀。”轉頭吩咐趙嬤嬤,“廚上今日不是剛運回一批米麵嗎,讓人搬兩袋米到門上,給崔大娘帶回去。”


    這下崔老娘無話可說了,她的本意是要錢,結果竟弄了兩袋米。這米就算折變也不值幾個錢,又不能說不要,真真白辛苦一場,浪費口舌不算,扛回去還得花力氣。


    趙嬤嬤會意了,忙向崔老娘比手,“小娘子放了恩典,大娘快跟我來吧,趁著天還早,想辦法運回去。”


    崔老娘臉上不是顏色,隻得朝明妝褔了福,又狠狠瞪了女兒一眼,方跟著趙嬤嬤去了。


    一時屋裏清淨下來,蘭小娘啜泣道:“今日在小娘子麵前現眼了,真讓我無地自容。”


    明妝到這時候才有了笑臉,上去攜她的手坐下,溫聲道:“哪家沒幾個不上道的親戚,小娘別放在心上。今日我把人支走了,我料他們未必罷休,下回興許還來,那就要看小娘自己能不能狠下心腸了。這些年小娘在府裏過得很拮據,我都知道,你把錢省下來全填了他們的窟窿,若是能填滿就罷了,結果呢,竟是胃口越養越大。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人家一夜就能把你的錢輸個精光,何苦來?我已經讓人去贖你典當的首飾了,自今日起,小娘顧著點自己吧,爹爹沒了,小娘要過好自己的日子,方能讓爹爹和阿娘放心。至於崔家,我自會吩咐門上,不許再放他們進來,隻要小娘不心軟,他們就拿你沒辦法,倘或敢撒潑,報幾回官鎮唬住他們,往後便消停了,小娘隻管放心。”


    蘭小娘悵然點頭,回想以往,確實沒意思得緊。自己和何惠甜一樣是做妾的,惠小娘就沒有她那種負累,日子過得風生水起,比她強百倍。自己呢,總是緊巴巴,又不能與別人訴苦,其中的滋味,隻有自己知道。


    “這回我也看明白了。”她橫下心道,“當初我入袁府,把終身都賣了,她拿了錢,頭也不回地走了,自那時起,母女之間就該斷絕往來才對。後來大娘子抬舉我,又賞了崔家一筆錢,我不欠他們什麽。先頭他們來要錢,我也怕丟人,從不敢和小娘子說,這回既驚動了小娘子,做個了斷也好,可我又擔心他們沒有生計,當真會活不下去……”


    明妝道:“上京這樣富庶的地方,隻要肯出力,連閑漢都有生計,小娘擔心什麽?若是實在走投無路,來討錢沒有,討個活兒幹,還是可以安排的。外麵那麽多鋪子和莊子,用人的地方多了,隻要不打著我舅舅和庶外祖母的名號,哪裏都容得下他們。”


    這話一說,蘭小娘頓時麵紅耳赤,“我那母親口無遮攔,小娘子千萬別和她計較。我原是給大娘子做陪房女使的,下等之人,承小娘子厚愛才喚一聲庶母,我那娘……她……她真是一點不顧念我的臉麵,說出這麽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真是羞死我了。”


    明妝看她又要哭,笑著安撫了兩句,“我沒有怨怪小娘的意思,也知道小娘難得很,今日的事過去便過去了,往後不要再提就是了。”


    蘭小娘掖淚說是,她是不善言辭的人,好些話說不出口,唯有用力握了握明妝的手。


    明妝讓她放寬心,好言半晌才從蘭小娘的院子裏退出來,走在長長的木廊上,抬頭看天邊流雲,心裏又發空了。


    瞥一眼午盞,“你說……李判的傷怎麽樣了?”


    午盞道:“李判是練家子,沒有傷筋動骨,用不了多久就會痊愈的。小娘子要是不放心,我上沁園跑一趟,打探打探李判的境況。”


    她又支吾起來,“我想自己過去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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