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跳得很快,薛稚被他攘在懷中,可以極清楚得聽見那一陣有如擂鼓的劇烈心跳聲。


    薛稚有些懵,他是、他是夢見了她出事了才這般緊張麽?


    可又是為什麽?他不該是恨她的嗎?


    沒有答案。這時桓羨亦已平複下來,捧著她的臉與她鼻尖相觸,半是久別重逢似的微笑、半是歎息著道:“真想把妹妹就這麽關起來,一輩子隻能陪著哥哥。”


    薛稚心間才有的半分溫軟霎時如煙雲散,她漠然移開眼:“哥哥已經這樣做了。”


    “是啊,可某人看上去不大情願,我怎麽知道她還會不會跑掉。”他似笑非笑地說。


    薛稚不理,冷著臉推開他又走回榻邊去。桓羨看著她絲毫不為所動的背影,眼裏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


    沒人知道他在以為她過世的那幾日遭受了怎樣的煎熬,那抹投江的紅衣幾乎夜夜入夢,就算是已經重新得到了她,也依舊如此。


    若再像從前一般步步緊逼,她總歸還會再逃的……所以,為了讓她馴服,他是不是應該對她溫和一些?


    ——


    不同於天子寢宮中的錦帳春暖,行宮之中另一處房舍內卻是冷冷清清。伏胤推門而進時,那高大健壯的青年正頹廢地抱膝縮在床角,桌案上擺放著三份飯菜,仍是一動未動。


    他眉宇微動,提著新熱的飯菜走過去:“昨日的事,是在下對不住,但在下也是奉命行事,還望謝將軍海涵。”


    昨日便是被他打倒強行捆了出去。謝璟掀眉木然看了他一眼,倒也沒有為難他:“伏將軍,有什麽事嗎?”


    伏胤道:“陛下叫我送飯給將軍,告訴將軍一句話。將軍如何,公主便如何,所以,陛下必定不願看見將軍這般頹廢的模樣。”


    “他把梔梔怎麽了?”謝璟失聲驚呼。


    “沒怎麽。”伏胤道,不知因何而紅了臉,“將軍遠在陳郡的父母,陛下也沒有為難。還望將軍好自為之,不要辜負陛下的一片苦心。”


    將話帶到後,伏胤即啟身離開。室內,謝璟愕然睜大了雙目,隨後狠狠一拳砸在了牆上。


    他要他好自為之……


    是他強占了他的妻子,卻要他好自為之!


    想起昨夜的那一幕幕,謝璟心間霎時湧上無數憋屈憤懣之感。天底下不會有再比他更窩囊的人了。桓羨強占梔梔的時候,他就被捆在木屋之外的樹上,眼瞧著那燭火亮了半夜……


    可他卻什麽也做不了!


    眼下,還要被他拿著梔梔威脅……


    謝璟長歎數聲,眼眶通紅。


    他最終從榻上跳下,端起那碗才被送進來的熱飯狼吞虎咽了起來。門窗之外,伏胤目睹他用完了那碗飯後,暗暗哀歎了聲,這才真正動身離開。


    他雖覺陛下強占公主的確有些不講理,然身為親衛,能做的也唯有服從。


    好在,有公主在,即使謝將軍誘拐公主出逃,大概這次也是不會有實質性的懲罰的,倒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吧……


    十日後,天子車駕返回了建康。頒下的第一道旨意即是,與何氏婚約作廢,賜婚何氏十三娘與梁王,為梁王妃。


    其次,遷建武將軍、廣陵郡守謝璟為江州團練副使,前往江州屯田。


    兩則消息甫一傳出,即在京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作者有話說:


    我改了43章,因為我自己覺得好像讓小何做皇後除了膈應人也沒啥必要性,然後我自己也有點膈應了,但是因為43有一點點那啥內容被鎖了現在還在等解鎖……


    第46章


    “皇嫂, 這可怎麽辦?”


    詔書是在鑾駕離京十餘裏的行宮中頒出的,召二人前往行宮見駕。梁王火急火燎地入宮, 找到已住進徽音殿的何令菀商議。


    何令菀已經起身了, 正坐在嵌螺鈿榻上,拈帕的手微微顫抖。


    見她也是個惶然無措的模樣,梁王不禁催促:“皇嫂, 當日可是您做的主啊,現在怎麽辦。”


    當日, 大典進行到途中,皇兄突然離開, 傳命於他叫他穩住何令菀。


    他當時便覺得皇兄不可理喻, 想要奉旨行事,亦被皇嫂堵了回去。隨後, 不得已按照她和太後的要求,扮做皇兄與她完成了儀式。


    他知道皇兄會生氣, 也想著等皇兄回來後再負荊請罪, 哪裏能想到,皇兄竟直接將皇嫂賜給了他!更要他去行宮見駕, 顯然是龍顏大怒!


    久也沒有回應, 梁王急得在殿中來回踱步:“您說句話呀,小王當日可是全部聽從皇嫂的, 現在又怎麽辦呢?”


    何令菀恍惚搖頭,仍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當日她便想到過了,以桓羨的自負,必然不會同意她擅作主張將儀式完成。


    她也的確是在賭, 賭他會在意皇室的臉麵, 會有一丁點的自責。畢竟當日是他堂而皇之地逃婚出走, 棄群臣與她的臉麵而不顧,是他有錯在先。她甚至,因此以皇後名義接回了尚在寺中修行的堂妹。


    可她到底是高估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桓羨竟然真的一點臉麵也不要!


    貴女的自尊最終戰勝了那股對君權本能的懼怕,何令菀霍地站起身來:“不,我不接旨!”


    “我是他向全天下昭告過要立的皇後,三書六禮隻差親迎,他豈可這般辱我?”


    當日,梁王快馬加鞭,獨自來到去京十餘裏的行宮中請罪。


    “何令菀呢?”


    桓羨坐在上首,漫不經心地玩弄著手中碧玉杯盞。


    梁王戰戰兢兢跪在地上:


    “一切都是臣弟的錯,是臣弟當日一時糊塗,惻隱心切,害怕皇嫂有失顏麵,才鬥膽代替您完成了儀式……”


    “什麽皇嫂。”桓羨蔑然否決了,“當日是你與她拜的堂成的婚,當然是你娶婦啊。朕把她賜給你,難道不是全她顏麵嗎?”


    “至於說你可憐她,桓翰啊桓翰,在秦樓楚館裝瘋賣傻這麽多年,你還真把自己裝成個情種了?”


    他笑出聲來,目如碧波泛月,聲如琳琅脆響。卻自有一股不寒而栗的意味,迫得梁王頭頂發涼。


    皇兄他……果然什麽都知道。


    “就這樣辦吧。”他站起身來,淡笑譏諷,“之前的事你辦得不錯,功過相抵,這次就不追究你的失職。但人是你娶的,你不是情種嗎,你得負責啊。”


    梁王頸後皆漫上一層寒氣,有如毒蛇在背吐信。他語聲顫抖地接旨:“是……臣弟接旨。”


    桓羨走出大帳,又看著宮城的方向。


    之前覺得何菁英撫養了他一場,是該報答她。所以才默認了立何氏女為後。


    但何令菀竟敢在他不在京中時抗旨,就別怪他不講情麵了。


    次日,車駕入城。


    桓羨將群臣都召至太極殿來,直接當眾宣讀了兩道旨意。


    其一,建武將軍、廣陵郡守謝璟誘拐公主出逃,製造墜江身亡之假象,意圖欺君,罪無可赦。念在陳郡謝氏往日功勳,貶為江州團練副使,前往江州屯田。


    其二,何氏十三女抗旨不遵,勾結宗室王完成大典,欺君罔上,愚弄群臣,遷為梁王妃。其父侍中何鈺罰俸三月,左遷給事中一職。


    群臣嘩然。一則是沒能想到,先前的公主墜江案隻是一場私奔的鬧劇,而陛下竟對那位樂安公主疼愛至此,不惜大婚當天延期也要南下尋人,倒真是皇室之中難得一見的棠棣情深。


    二則是,那位曾經的準皇後竟如此大膽,竟敢抗旨不遵。畢竟,陛下臨到大婚典禮離開,是陛下理虧,但何氏女自作主張完成典禮,這件事情的性質就全然變了,變成了他何家抗旨!


    抗旨之罪,可大可小,若是陛下不計較也就罷了,可若往大了說,誅了他的九族都頂不住!


    如今何氏女由皇後變為梁王妃,已是獨一份的恩德。可憐那何氏女,約莫是想借此事逼宮,可惜陛下生來便是個薄情寡性的性子,竟也絲毫不肯退步……


    當著眾臣的麵,何鈺羞憤難當,恨不能當庭觸柱身亡。


    他泣涕接旨:“老臣管教無方,愧對陛下,實乃罪該萬死。”


    “今後一定勤勉治家,公忠報國,不負陛下隆恩。”


    ……


    朝中的反應尚處於可控之狀態,回到玉燭殿,何太後又找上門來。


    “你一定要把我們逼死才如願嗎?”她急切地迫問道,“令菀是你向全天下宣告過要立的皇後,如今你把她貶為梁王妃,你讓我何氏顏麵何存!”


    桓羨淡漠地掃了這位向來穩重的嫡母一眼。


    “不是我要貶她。”他一字一句說得極為清晰,“是她自己要抗旨不遵。”


    “兒子說過皇後之位會在何氏,隻是事出緊急不得已延後而已,她偏要如此,母親又讓兒子的臉麵往哪兒擱呢?”


    “那還不是因為你!”何太後哭哭啼啼地道,“你要去尋樂安,母親沒有意見,她還活著,母親也很高興。可你為什麽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大婚的時候走?令菀也是為著皇家的臉麵著想啊!”


    “臉麵。”他似聞見了什麽笑話,嗤笑出聲,“自那老東西登基,桓楚皇室還有什麽臉麵可言!母親竟還擔心天下人議論,經曆了酒池肉林、截脛剖心,天下人應早已習慣了才是。相較之下,兒子僅僅隻是讓大婚延期,又算得了什麽呢?”


    “再說了,這就是她抗旨不遵的理由麽?如今隻是大婚典禮她便敢不遵,若真讓她成了皇後,日後,又能做出什麽事來?隻怕要連江山社稷都要拱手何氏吧!兒子讓她做梁王妃已是寬容至極!”


    何太後被說得一哽,原本有心要爭個勝負的執念都化作煙雲消散。她頹然道:


    “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因為樂安嗎?她一回來,你就昏了頭要十三娘給她讓位,對嗎。”


    也許她是命裏和賀蘭氏母女犯衝。做娘的,搶走了她的丈夫,尊嚴,臉麵,這做女兒的,也搶走了她的兒子,何氏的榮耀。


    “薛稚?”桓羨挑眉,“她還夠不著那個位置。”


    這倒並非是應付太後的虛言。直至現在他都覺得,她算是被謝家養廢了。


    分明也算是貴女,卻滿腦子的風花雪月,滿腦子的謝璟謝蘭卿。論起為人處世,心眼手腕,更是差何令菀遠矣。


    就說典禮這件事,換作是她,是絕想不出要梁王李代桃僵完成典禮向他逼宮的。


    皇後這個位置,現在的薛稚還不合適。


    “你知道就好。”何太後神情悵然,“母親還以為你被美色衝昏了頭腦,不僅忘了人倫,連理智也沒了。”


    “你記著,就算是為天下人所憎恨的先帝,也還沒有廢了母親我,去立強占來的人|妻為後!”


    可你這個皇後當得又有什麽意思呢。桓羨想。


    他並不在意嫡母話裏的嘲諷:“天色不早,母親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兒子初回京中政務繁忙,恕不遠送了。”


    當夜,何令菀被遷往梁王府。


    桓翰不得已將府邸布置一新,扯了紅綢裝點,派遣樂班吹吹打打,搞的很是喜慶。


    甚至自己也身著喜服策馬駕車前往宮中迎人,雖然時間緊迫,也算是給了一場像樣的親迎之禮,全其臉麵。


    淡月微朦,紅燭搖曳。桓翰走進喜房來,有些窘迫地看著喜床上漠然坐著的新婦。


    她未以團扇掩麵,一隻手虛虛扣著團扇掩在膝上,眼中倒映著紅燭光,對他的進來置若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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