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覷著應翩翩的神色,遲疑道:“那裏仿佛正是韓公子奶娘的住處。”


    他之所以說的如此猶豫,是因為這個韓耀韓公子乃是傅寒青的表弟,跟應翩翩的關係也一直很不錯,兩人經常來往。


    但現在韓耀顯然和陷害他的人有關係,梁間怕說出來應翩翩會傷心。


    梁間這下卻料錯了,應翩翩隻是麵色尋常地點了點頭,心裏想,果然是他。


    應翩翩記得,關於韓耀給自己送人這件事,原書中是有相關情節描寫的。


    韓耀所抓的這個人名叫韓小山,表麵上此人是個身份低微、遊手好閑的混混,實際上他還有另外一重鮮為人知的身份。


    ——那就是安國公韓高躍的私生子,也就是韓耀同父異母的兄長。


    這安國公為人十分奇葩,他娶的是安國公夫人是傅寒青的小姑,將門虎女,未嫁前就愛舞刀弄劍,同時脾氣暴躁,十分善妒,安國公在京城中是出了名的懼內。


    但他偏生又改不了風流好色的毛病,經常在外麵偷偷摸摸的沾花惹草。


    安國公夫人將安國公府的妾侍全都掃地出門,安國公明麵上膝下隻有韓耀一個嫡子,實際上滿京城裏不知道多少“滄海遺珠”,隻怕他的私生子究竟有幾個,又都誰是誰,由哪個娘所生,連安國公自己都記不住也分不清。


    韓小山就是其中之一。由於他母親生的美貌,十分得安國公喜愛,他還算是這些私生子中排的上號的,時不時可以得到一些父親私下的接濟。


    後來他娘去世了,安國公也逐漸不再管他,韓小山樂得逍遙,成天不務正業,鬥雞走狗。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日在街頭驚鴻一瞥,竟迷上了應翩翩。


    他本來就是個混不吝的主,既然喜歡,就也不去想自己配不配得上,反正膽大敢幹就完了。


    每日隻要應翩翩一出門,韓小山就偷偷摸摸在後麵跟著,希望能找到搭訕親近的機會。他甚至還悄悄在馬車上偷到了應翩翩的一隻荷包,如獲至寶,一直貼身佩戴。


    韓耀無意中聽到父母爭吵,得知了這個韓小山是父親的私生子,便產生了除掉他的念頭,於是在一日碰見韓小山拿了這隻荷包跟同伴吹牛胡侃的時候,韓耀便命人抓了他,痛打一頓給應翩翩送去,說是替應翩翩出氣。


    應翩翩性情高傲,除了傅寒青以外,從來不會對其他人稍假辭色,聽說了韓小山的行徑十分嫌惡,便令人將他關進柴房餓上一天,長長教訓。


    誰料韓小山竟然就這樣死在了柴房裏麵。


    在原書中,前麵應翩翩被誣蔑殺死俞飛的事本來就沒解釋清楚,緊接著又出了韓小山這件意外,傅寒青聽說之後,自然對應翩翩的歹毒更加反感。


    雖然最終有傅寒青之父傅英的勸說,又加上有多年的情分在,傅寒青和應翩翩還是沒有因為這些事情而分開。


    但畢竟存了心結,彼此間的感情也在這樣一次次的猜疑當中逐漸消磨幹淨,終於以悲劇收場。


    如今看來,太多的巧合背後總能發現人為的痕跡,隻怕韓耀是一直讓秋實盯著侯府裏的動靜,尋找誣陷應翩翩,挑撥他與傅寒青關係的時機。


    這樣一來,他既除掉了自己的庶兄,又坑了應翩翩一把,可謂一箭雙雕。


    說不定除了秋實,還有冬實夏實春實,總歸根源在於傅寒青打心眼裏根本就不信任應翩翩,所以這招百試百靈。


    嚴格說來,這些其實也不算應翩翩的親身經曆,可是整本書中的劇情如同真實的影像,一幕幕記憶在他的腦海中盤旋。


    被冤枉時的憤懣、哀涼、譏嘲,如同陰雨天發作的舊傷,窒悶地堵在胸口,給人的感覺十分不適。


    不過應翩翩想不通的是,韓耀為什麽一直想要挑撥自己與傅寒青的關係呢?


    他想殺韓小山可以理解,但應翩翩和傅寒青分開,表麵看來對韓耀並沒有什麽好處。


    梁間見應翩翩沉吟不語,便道:“少爺,您要是不想見韓公子,我便說您病了,把他們打發了吧?”


    “這個嘛……”


    應翩翩將身子靠入座中,手指輕扣著扶手沉吟片刻,忽然看到了放在自己身側的那盆君子蘭。


    他剛才就是將湯藥倒入了這盆花中。應翩翩記得,就在梁間進門之前,花枝上尚且還有著不少欲綻未綻的花苞,這麽短的時間內,這些花竟然就全都開到了極盛,一朵朵大花挨挨擠擠,在陽光下看起來鮮妍而熱鬧。


    但細看就會發現,一些花瓣的邊緣已經有些發枯,隱隱有了盛極而衰的跡象了。


    是那碗藥,讓它們迅速盛放,以極快的速度燃盡生命力,又轉眼枯萎。


    梁間順著應翩翩的目光看了一眼,也不禁訝然道:“這花今天怎麽和瘋了似的,一朵接一朵,竟開的這樣快!”


    “確實。”


    應翩翩靠在躺椅上,屋裏的光影把他的臉色照的半明半暗,隻能聽見依舊仿佛含著輕鬆淺笑一般的聲音:“有意思啊,這些事。”


    湯藥微苦的滋味仿佛還殘存在口中,就是這藥,他已經喝了四年。


    鎮北侯府的藥湯,鎮北侯府的表弟,還有鎮北侯府的鎮北侯……總之跟鎮北侯府沾了邊就沒有不討厭的東西,這地方還真是危機四伏。


    上輩子他向往英雄良將,正道直行,而如今看清這些所謂清流世家的惡毒嘴臉,卻讓應翩翩早已對所謂的仁義道德膩歪透頂。


    還斟酌什麽,不是已經做出了選擇嗎?既然有人希望他瘋,那他就瘋給這些人瞧瞧,痛痛快快當個興風作浪,唯恐天下不亂的奸佞小人吧!


    應翩翩慢慢笑了起來,伸手摘下一朵花,舉到鼻端聞了聞,說道:“被送過來的那個人,長什麽樣子?”


    梁間:“……啊?”


    應翩翩施施然起身,負手向外走去,那朵蘭花被他夾在指間,微微顫動。


    “京城裏不少人都說,應玦風流浪蕩,男女不忌,這正好也碰見一個對我心懷不軌的送上門來,焉有不調戲一番的道理?別愣著了,跟上。”


    安國公府的護衛早已候了半天了,見應翩翩出來,立刻滿臉堆笑地迎上去,說道:“應公子,人就在這裏了。我家少爺說,這等賤民竟然敢冒犯於您,他看了實在氣不過,為了給您出氣,特意把人抓了起來,任您處置。”


    他對於韓小山是安國公之子的真實身份絕口不提,但後來“殘害公侯之子”正成為了宦黨的一項罪名,在後續劇情中引出了不少麻煩事。


    應翩翩一瞥眼,已經看見地上躺著一名青年,便似笑非笑地說:“好啊,真是好極了!”


    他走到那名青年的跟前,說道:“我正愁沒得玩呢,快讓我瞧瞧韓耀這份‘厚禮’有不有趣。”


    應翩翩低頭看向那人,正在此時,對方也恰好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應翩翩微微一怔。


    地上躺著的這個人,身上穿著粗布的衣裳,臉上也沾滿了血汙,連模樣都看不清楚,可他的眼睛深黑如墨,無情無緒,仿若溫和內斂的背後,盡是荒蕪。


    這是一雙十分漂亮,也十分冷寂的眼眸。


    一個遊手好閑的混混,怎會擁有一雙這樣的眼睛?


    *


    池簌睜開眼睛,便感到渾身劇痛,鼻端傳來淡淡的血腥氣,身下是冰冷堅硬的地麵。


    這種感覺於他而言,實在已經是久違了。


    他想要打量周遭的情況,便聽見前方輕微的腳步聲響,抬眼但見一人正朝自己緩步走來。


    那人穿了一件淺絳色的廣袖長袍,腰間圍著巴掌寬的錦帶,上麵還墜了塊羊脂玉的玉佩,隨著走動的步伐在腰側微晃。


    他的腰背的線條如同工筆勾勒出一般的寬窄絕妙,身姿頎長挺拔,容貌亦生的分外靈均標致,膚色如玉,眉眼迤邐,嘴角含著三分笑,但絲毫不顯溫柔,反倒似譏似倦,給他的神情間添了幾絲懨懨之色。


    池簌看著對方在自己身前一步遠的位置處停了下來,那絳色的袍角被風一翻,宛若蓮花綻放。


    “須臾之間,美貌橫生;曄兮如華,溫乎如瑩”——這人一出現,天底下的光彩便仿佛全都聚在了他的身上,周遭一切轉瞬間盡成陪襯,黯淡無光。


    池簌微微晃神之間,對方已經低下頭,鋒銳的目光直照而來,瞬間望進了他的眼底。


    心弦似被這幾乎化作實質的目光輕輕一撥,腦海中轟然而響,池簌未及斂目,已察覺到對方那漫不經心的慵倦神色微顯動容。


    好像這短短一照眼,他就從自己的身上窺破了很多秘密似的……


    池簌執掌七合教以來數年之間,積威甚重,從未有人能夠如此,又敢於如此。


    他明明應該已經在總壇的地宮當中病逝,但睜開雙眼之後,眼前卻既非地府,亦非仙宮,反倒竟好似換了一重身份重回人間了,實在是匪夷所思的奇遇。


    他究竟是在什麽地方,這華美青年又到底是何人?


    第5章 疑是玉人來


    池簌心念電轉,將目光陡然一斂,眼瞼微垂之間,整個人收斂鋒芒,靜觀其變。


    兩人這通眉眼官司隻是在瞬息之間,其他人渾然不覺。


    應翩翩掩去眸底的探究,半蹲下來,抬手在池簌臉側輕拍了兩下,十足十一副欺男霸女的混賬德性,玩味笑道:“長得倒是不錯,不過怎麽一聲都不吭,是個啞巴不成?”


    這兩下拍的不疼,倒是他袖底隱約透出一股極淡雅的香氣,像是微雨過後風動蘭花的暗香,幽幽蕩蕩地纏上身來,衝淡了鼻端的血腥氣。


    ——哼,膽大妄為,不知死活。


    “……不是啞巴。”


    片刻之後,池簌撐著地坐起了身,又說道:“多謝公子稱讚。”


    他說話時的語氣溫和而靦腆,頭半低著,掩去了眼眸深處沉沉的冷色。


    應翩翩這表現跟預計的完全不同,讓安國公府的小廝不禁在心裏暗自犯起了嘀咕。


    要說這應公子雖然脾氣和名聲都不怎麽樣,但年少才高,又是出了名的俊美,他的愛慕者滿京城裏可是一抓一大把的,但除了傅寒青,應翩翩明明對誰都不假辭色,今天卻對一個混混興致盎然……


    這小子被打成這樣,這連模樣都看不清,應公子說他長得不錯,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韓府的護衛試圖挑撥:“我家少爺還說,這小子還偷藏了您一個荷包,他本來想幫您拿回來,可惜爭搶之間卻被扯爛了。”


    應翩翩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向池簌道:“你還真是賊膽包天。”


    池簌歉然道:“弄壞了公子的東西,是我的錯處,我賠。”


    應翩翩說:“你有什麽,瞧你這窮酸樣子,賠得起嗎?”


    池簌羞愧似的略一欠身,不再多言。


    應翩翩的笑容中多了幾分深意。


    他想,要麽這個人就不是韓小山,要麽他平日裏在京城中表現出來的模樣就是別有用心的偽裝。


    麵前此人仿佛性格老實,脾氣也好的要命,但應翩翩卻分毫沒從他身上感到友善和親切。反倒想起寺廟裏高坐著的佛爺,看似悲天憫人,實則高高在上,目下無塵,別有一種內斂的張狂。


    這樣的舉止、氣質,完全不像個普通人,可在應翩翩的印象裏,原書中並沒介紹過這麽一號人物。


    不過,變數這種東西,少了省心,多了更刺激,都不錯。


    原本是為了給韓耀下套才來的,此刻,應翩翩倒是真對這個人多了三分興趣。


    “很好,有性格。”


    應翩翩撚著指間的蘭花,笑吟吟地說道:“我宣布,我看上你了。”


    池簌:“……?”


    他看見自己眼前這名眉目如畫的惡霸彎下身來,將手中的君子蘭別在自己的襟上,那股幽淡的暗香再一次將他包圍。


    應翩翩含笑,盯著池簌的眼睛:“那枚荷包,你就用自己來抵吧。”


    池簌:“……”


    池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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