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笑了,應定斌總算舒了口氣,不知怎的,心中又覺隱隱不安,仿佛總還是欠點事沒有說開似的。


    他道:“快去吃飯吧。管家準備了一桌子的好菜,都是你愛吃的,若是過了飯點,仔細晚上積了食休息不好。”


    應翩翩笑著點頭起身,向外走了兩步,忽又聽應定斌叫他。


    他帶著幾分疑問回過頭來,隻見應定斌頓了頓,又說:“阿玦,其實我最早一直想養個女孩。”


    應翩翩一怔。


    應定斌道:“我那時候想著呀,若日後年老,能有個小女承歡膝下,伶俐可愛,豈不是人生一大樂事嗎?而且要養的話,還得歲數小,兩三歲不記事最好,以後便隻認我這個爹。”


    “至於那傳宗接代光耀門楣的想法,百年之後誰在乎世上有沒有姓應的?這我倒是很想得開,閨女總比小子聽話懂事。”


    他說到這裏笑了笑:“你那天從道邊爬出來,攥住了我的袍子一角,大眼睛,尖下頦,長的那樣漂亮,我還以為是個小姑娘,結果帶回來之後洗了個澡,才發現是個男孩子。”


    他起身,緩步走到應翩翩身邊,抓住兒子的手拍了拍:“你跟我想要的孩子完全不一樣。但是自從爹身邊有了你,我就覺得男孩子也很好,大幾歲也沒什麽。”


    “你能考中狀元,是爹的驕傲,就願意當個紈絝子弟,隻要每天過的舒坦,我看著也一樣高興……哪有當爹的會嫌棄自己的孩子?”


    應翩翩握緊應定斌的手,臉上神色變幻,終究笑了起來。


    他聳聳肩,笑道:“爹,你要是說真的,那可得說話算話。如果我又喜歡傅寒青了,回去找他,你還打斷我腿不?”


    這還是上回兩人爭執起來,應定斌氣頭上說的話,此時聽到應翩翩再提起,他毫不猶豫地說道:“打!”


    父子兩人都笑了起來。


    *


    應家這邊是難得的其樂融融,相比之下,另一頭也是父子相見,氣氛卻沒有那麽融洽了。


    池簌和安國公在雅間裏麵麵相對而坐,池簌為自己斟了一杯酒,隔著樹蔭花影,漠然看著窗外街頭人來人往,克製地一口口飲著。


    反倒是安國公打量著對麵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見對方氣度沉凝,淵峙如嶽,一時竟有種仿佛矮了一頭的局促,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總算,池簌開口打破了沉默:“國公約我來此相見,不知所為何事?”


    他語氣清淡,並無太多疑問之意,像是也沒太多興趣想要知道。


    安國公呐呐地說道:“沒什麽,我就是今天遇上了,看看你。也有幾年不見了……”


    兩人都在京城,連韓耀都能找到韓小山,將他往死裏打一頓送到應翩翩那裏去,安國公若是真的有心,又怎麽會連見自己的兒子一麵都做不到呢?


    他分明是以前畏懼悍妻和嶽家,不敢顧及其他女人和孩子的死活,生而不養,這些年歲數逐漸大了,又做起子孫滿堂的夢來。


    今天看傅家吃了癟,膽子也壯了,這才來和池簌見一麵,假惺惺地做好人。


    池簌道:“哦?安國公有心了。”


    安國公想說“應該的”,剛要開口,突然覺得不對勁,明明他才是爹,為什麽要在這小子麵前拘謹怯懦,倒好像對方是什麽他需要巴結討好的人物一樣?


    他醒過神來,不禁皺起眉頭,有些不滿地說道:“你到底還是韓家的人,現在總住在督主府,成什麽樣子?我給你一些銀錢,你置辦個宅子,搬出來吧。”


    “是韓耀將我打成重傷,送給應玦的。”


    池簌閑閑道:“應公子為我請醫問藥,給我棲身之所,與所有恩,我現在是他的妾侍,離不開他。”


    韓耀受了他母親的影響,一向不聽自己這個父親的管教,更是把他庶出的子女當成奴仆牲畜一般隨意打殺,以至於他如今一把年紀,竟然膝下空空,隻有這麽一名沒出息的嫡子,幾乎被整個京城當成笑柄。


    安國公一時語塞,也有幾分愧疚和惱怒,問道:“你……那你現在傷好了麽?”


    池簌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微微一笑:“看來你還是沒變,無論十二年前的冬日,還是十二年後的如今,都依舊怯懦無恥、虛偽自私,讓人看著就覺得惡心。”


    他聲音淡如流水,所過之處卻絲縷成冰,帶著無比的森寒之意。


    池簌突然口出惡言,安國公原本應該勃然大怒,但聽見對方後麵的話,他的臉色卻一下子變得煞白,竟然騰地站起身來,一連退後幾步,失態地指著池簌:“你、你在說什麽?你不是韓小山,你到底是誰?!”


    池簌冷冷看著他,指間把弄著酒杯,不無嘲弄地說:“父親,你怎麽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分不清楚呢?不過沒關係,不論是被你妻子扔在雪地裏的韓寜,還是被你兒子痛毆之後送人的韓小山,與你安國公府之間,都同樣有著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他唇角冷鋒一現,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渾身上下的澹澹殺意已盡數斂入深不見底的眸中。


    池簌微笑著看定安國公,一字一句道:“兒子這次回來,便是要一盡孝道,爭取為你早日送終。”


    安國公渾身如篩糠般抖動著,幾乎無法站起身來,他看著麵前這個溫文爾雅,風華俊秀的年輕人,眼前猛然浮現出一張稚嫩的麵龐。


    那是他的長子,他最鍾愛的女人所生,本該早已經被安國公夫人以偷盜的罪名毒打一頓,扔進了雪地裏,活生生凍死了,成為他心頭最大的隱痛。


    可是,可是一個死人,又如何能在此時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他到底是人是鬼?!


    池簌麵無表情地看著安國公,輕蔑的就像在陰溝裏覓食的老鼠。


    四下寂靜了幾息,他卻忽然輕輕歎了口氣。


    “看。”池簌用一種遺憾的口吻說道,“你還真是個隻會給人惹麻煩的掃把星。”


    安國公一怔,卻在這個瞬間,周圍的殺機倏然而動!


    左側的窗戶和正前方的屏風應聲而碎,兩股勁風向著池簌襲來。與此同時,他的腳下竟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了數道黑索,牢牢縛住池簌的腳腕,令他動彈不得。


    這三下隻在頃刻之間,卻又配合的嚴絲合縫,若是換了一般人在此,隻怕立時便要斃命於當場。


    可惜,坐在這裏的人是池簌。


    在安國公恐懼的驚呼聲中,池簌手持杯,頭未低,雙足一震,內力已將幾道鐵索生生震斷!


    隨即,他身形已動,整個人飛掠而起,速度之快,如輕煙,如薄霧,轉瞬已在原地消失無蹤,隻留下一泓如水的刀光,颯然乍亮。


    刷刷刷刷刷——頃刻之間,池簌竟然已經連出了五刀,分別襲向房間中的不同方位。


    當他的雙足落地之時,已有五人分別受創跌出,身上各一道刀傷,倒在地下不停抽搐。


    池簌的衣袖一振,方才的短刀袖不沾血,已經被收回了袖中,便半分殺意。


    他負手回身,輕描淡寫地說道:“未展雄風已然事敗,這出戲唱的不好,散場吧。”


    安國公少年時遭遇先帝奪位之亂,娶妻後時時遭夫人武力威逼,這一生最恨最怕的就是打打殺殺,刀劍相向,此時臉色都已經變了。


    他也是見過世麵的,能夠看出來,雖然池簌應付的輕鬆,但這幾個人身法詭譎,配合無間,絕對不是普通殺手。


    不用說,肯定又是安國公夫人派來的!


    韓耀被應翩翩坑的斷了兩條腿,她滿心氣恨,再加上韓小山又是應翩翩的侍妾,安國公夫人新仇加舊恨,早就想把他除掉了。


    可這些人,都沒能奈何得了池簌。


    安國公心下震駭。


    他這個兒子,是如何練就了這樣一身本事出來?有如此武功,何愁不能出人頭地,又何必屈居於應府與人做妾?


    而現在,他要報複的是自己——


    他畏懼地看著池簌,扶著牆悄悄向外蹭去,蹭了幾步再回頭,見對方似乎並沒有阻攔的意思,心中大鬆了一口氣,幾乎拔腿就跑,片刻都沒敢再多留。


    對於這種人,池簌隻覺得可恥可笑,他當然不會現在就這麽簡單地殺掉安國公,今日已經足夠嚇得對方好一陣子寢食難安了。


    他重新走到桌邊,施施然坐下來,慢慢自斟自飲一杯,這才說道:“陳逑的武功在教中可以躋身前三,人也不算傻,可惜太過心慈手軟,隻怕現在是控不住局勢了。如今教中做主的人,隻怕是奚惶吧?他一向熱衷功名,對於當朝廷走狗這件事,想必也是積極的很。”


    地上這五個人本來自負武功高強,又出身江湖上第一大教派,平素十分自傲,起初甚至覺得五個人一起出馬殺一名私生子,實在是小題大做了。


    也就是看在安國公夫人給錢慷慨的份上,權當消遣,他們這才一同過來擊殺池簌。


    結果竟然出師不利,被這樣一個看似溫和無害的年輕人敗的如此狼狽。


    這幾人心裏又是不服,又是駭異羞惱,互相使著眼色,決定保留最後一點尊嚴,不光對方問什麽,絕對半個字都不說。


    可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池簌這一開口,不問他們為什麽要殺自己,也不問背後的主使者是誰,而是一語道破了七合教目前絕不會為外人所知的緊張形勢!


    幾個人心中大駭,不禁齊齊看向池簌。恰好此時池簌單手持杯,目光睥睨而下,容色冷定如秋霜薄雪,其中透出運籌帷幄、指掌風雲的從容。


    竟像極了一個已不該在人世的人。


    其中一名殺手想到了什麽,陡然而驚,冷汗瞬間浸透重衣,顫巍巍地抬起手來,指著對方道:“你、你……”


    “原本我還在想,要用怎樣的方法來威懾安國公,又讓他明白,他如今所處之境遇。恰逢諸位送上門來,倒是省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池簌站起身來,緩步走到那指著自己的人身邊,垂眸看著他,徐徐道:“各位今日這番安排,本座十分滿意。”


    這樣的語氣,這樣的威儀,麵前之人的身份已經無可辯駁,當世再無其二。


    七合教真正的主人,那從無人敢違拗和背叛的神明。


    ——教主池簌。


    池簌的足尖在他的喉骨處輕輕一點,那人立刻咽喉碎裂,氣絕而死。


    在意識徹底消失之前,他依稀聽到對方的最後一句話是:


    “……便獎賞你們,死得痛快些罷。”


    池簌並沒打算留活口,他這幾年將七合教牢牢攥在手心裏,教中各方勢力了若指掌,對如今的大體形勢就是猜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而要是連他也猜不到的,以這幾個人的身份,也不會提供出什麽有用的信息來了。


    這樣的殺人手法,天下再無第二個人能夠做到,留在屍體上,若有教中嫡係見了,自會設法尋來。


    做完這些事,池簌緩緩坐下,麵對滿地屍體,給了自己安靜的半刻鍾時間。


    又回到這種生活了,一切對他來說,陌生而又熟悉。


    殺人、掠奪、心機、謀算,這些是為了生存根植入他骨子裏的東西,早已成為了一種本能。宏圖霸業,至尊權柄,他都也曾經盡有。


    可其實,這一切他都並未喜愛過,如今甚至已經有些厭倦了。


    這段因為離奇意外而來到應翩翩身邊的日子,對於池簌而言,更像是一場浮生中插播的美夢。


    雖然同樣充滿動蕩而危機,但看著對方快意瀟灑,恩仇坦蕩,因為接近而悸動,因為相處而喜悅,他的心是滿的。


    池簌轉過頭去。


    剛才安國公說話,他一直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不是故意要給對方難堪,而是在窗戶的外麵,有一樹桃花,正在灼灼盛放著。


    今日也是在這麽一樹桃花下,他頭一次不管不顧地衝出去,將一個人抱入懷中。


    那個時候心裏在想什麽呢?


    他覺得,他很心疼這個人,想為應翩翩做點什麽,那一刻竟然根本沒有習慣性地去衡量利益得失。


    麵前遍地屍體,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池簌想到自己滿手的鮮血,貪婪放不下的欲望,狠毒而又總在用溫潤遮掩著的野心……或許應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自己的身份不可能永遠遮掩,到底不是同路人。


    應翩翩城府深沉,手腕狠辣,心中所圖的肯定不簡單,原本也用不著自己費心,說不定以後立場不同,對方還將是他的勁敵,到時候較量起來,必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麵。


    既然如此,何必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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