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東風不減情


    狩獵中發生了這麽一件事,令每個人心中都有些說不出的不暢快,皇上先行離開之後,其他人也都紛紛散去。


    傅青弋的屍體被傅節收斂了,吳思卻灰溜溜地低頭離開,甚至不敢再多看他的妹妹一眼。吳蘊華的屍身僵倒在泥土和血汙中,再也看不出當年名滿京城時清雅明媚的模樣。


    “厥初含慧,嫻於幼齡。春蘭有芳,因風落英。佳人遐逝,孤魂既降。願免憂懷,嗚呼哀哉!”1


    應翩翩歎了口氣,吩咐道:“就以此誄為祭,把她葬在這片草原上吧,不必碑刻姓名了。”


    旁邊有人低聲道:“應大人,她殺了傅中郎將,隻怕傅家記恨——”


    應翩翩哂笑道:“那就記我頭上唄。左右他們就算不記恨我,我這要算的賬也還多著呢。”


    他說罷招呼了池簌一聲,向自己的營帳走去,兩人並肩而行,池簌輕聲說道:“我覺得,你對吳氏好像格外在意。”


    應翩翩道:“因為她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故而有些同情。”


    池簌道:“誰?”


    應翩翩微微一笑,眸中卻帶著一絲懷念,說:“我娘。”


    池簌這些日子跟應翩翩相處,經常聽人提及他的生父和養父,卻很少聽說他母親的事,聞言不覺“哦”了一聲。


    應翩翩道:“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很少有人提起我娘,因為表麵上,她隻是我父親的一名隨軍侍妾,不值一提。但其實她的真實身份,是西戎逃奴。”


    西戎和中原曆來戰事衝突不斷,光是大穆一朝,就曾先後嫁過去了七位和親公主,隨行的漢人仆婢更是數不勝數。


    有不少人受不了塞外之苦和戎人的毆打欺辱,就會偷偷逃跑,應翩翩的母親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最後一位和親公主、太祖後裔善化公主身邊的侍女,隨她嫁到西戎,經曆過毆打、侵犯和奴役,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後來善化公主病逝,她不願被轉送他人,先後四次逃跑失敗,最後終於在第五次的時候成功了,遇到了應翩翩的父親應鈞。


    兩人在相處的過程中逐漸生情,應鈞並不在意應翩翩母親所經曆的那些過往,發誓此生除她不二娶,兩人便私下裏拜堂成親。


    因為當時身在邊關,應翩翩的母親身份太過敏感,所以對外隻說她是隨軍來照顧應鈞的侍妾,這才會變成世人口中仿佛無名無姓一般的人。


    “……父親本來想,等到凱旋回京,就為母親安排一個合適的身份,兩人往後便可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隻可惜戰事無常,最後活著來到京城的,也就我一個。”


    池簌知道應翩翩的父親是戰死的:“那你母親……”


    應翩翩輕描淡寫地說:“為了保護我,被狼吃了。”


    他笑了笑:“我這人,沒有別的長處,但自小就命大。敵軍屠城我沒死,狼群圍襲我沒死,傅英和傅寒青對我百般圖謀算計,我還是活的好好的。我要做的事情,但剩一口氣在,也絕對不會回頭。”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全身都帶著一種難言的光彩,麵目五官籠在陽光中,明明看不清楚容貌,但就是讓人移不開眼去。


    歸根結底,應翩翩的魅力從不在外表,而隻因他是應玦,聰明絕世,心堅若鐵的應玦。


    這幅容貌,因為生在他的臉上,才會為之光彩照人,鮮活靈動。


    池簌道:“你父母在九泉之下,看到你如今的樣子,一定也會十分欣慰的。”


    這時草原上也起了風,應翩翩昨天才淋的雨,不免咳嗽了幾聲,池簌便將外衣脫下來,給他披在肩上。


    應翩翩坦然受之,一瞥眼發現自己的手指上沾了點血,可能是不小心在屍體上蹭到的,便順便也扯過池簌裏麵的衣袖,抹了抹。


    池簌這邊給他披著衣服,一低頭看見人家正拿他的袖子擦手,還特意不擦自己披在身上的這件,而是專撿池簌穿著的擦。


    池簌道:“應公子,你這樣做是不是有點不厚道。”


    應翩翩被發現之後毫無愧色:“你放著官不當,非要給我當妾,那就是從頭到腳連根頭發絲都是我的,擦下手怎麽了?再說了,我剛才還講了那麽大個秘密給你聽,一般人哪有這福氣,你明明是賺了,卻得了便宜還賣乖,你才不厚道。”


    池簌被他這麽一嗆,忍俊不禁,道:“是,是,還是我們應公子頭腦聰明會算賬,實在讓小人慚愧。——我這裏也有件秘密,你要不要聽?”


    應翩翩道:“我可不是什麽事都樂意聽的啊。”


    池簌道:“這一樁,包你有興趣。我要說黎慎禮,你對他不好奇嗎?”


    這句話確實把應翩翩給拿捏住了,他的眼睛微微一亮:“哦?要是說他,我也確實有幾分奇怪。這位十皇子的生母是魏賢妃,戶部尚書之女,又是安國公的表妹,出身雖然及不上傅家,但在宮中也算顯赫了,他為何要對黎慎韞馬首是瞻,服服帖帖呢?就算他自己甘心給他五哥當跟班,他母妃也願意嗎?”


    池簌道:“所以你之前故意試著挑撥了他與黎慎韞之間的關係。”


    應翩翩道:“對,而且我發現,他心裏確實對黎慎韞以及傅淑妃有所不滿,隻是不敢表現出來罷了。你知道什麽?你快說。”


    池簌看應翩翩那幅模樣,就有點忍不住想賣個關子逗逗他,可是怕應翩翩著惱,還是沒敢,笑著點了點頭。


    他說道:“你如果問一問應廠公,應該便會知道,宮中曾經有過一位劉寶林。她原本是宮中的一位宮女,後來被皇上無意中寵幸,封為寶林,便忘在了腦後。”


    “寶林”已經是個很低的位份了,這樣一朝得幸又被遺忘在深宮中,再也不見天日的女子還有很多。


    她們往往默默地困守深宮,又默默地離世解脫,甚至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池簌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麽一個人,應翩翩的心中有了些許猜測。


    果然,池簌又道:“十九年前,那位劉寶林因私通侍衛,穢亂宮禁被處死,魏賢妃則早產,誕下了十皇子。”


    若是說到這裏,池簌的言下之意是什麽應翩翩還沒有聽明白,那就成了傻子了。


    他直截了當地點破道:“如果說是魏賢妃陷害劉寶林,奪走了她的孩子,那麽我為什麽沒聽你提到劉寶林懷有身孕的事呢?”


    池簌道:“她懷孕之後唯恐他人謀害,不敢聲張,以生絹束腹,又足不出戶,穿著寬大的衣裙遮掩身形,但被伺候的宮女出賣,反倒便利了他人奪子。”


    如果池簌說的是真的,那麽或許這就是黎慎禮對黎慎韞如此俯首帖耳的原因。


    ——他不是魏賢妃的親生骨肉,而隻是地位卑微的宮女所出!


    但這當中還有令人不解之處。


    黎慎禮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會甘心這樣任人擺布?


    魏賢妃辛辛苦苦弄來這麽個兒子,從嬰兒養到這樣大,其實跟親生的也沒什麽區別了。


    黎慎禮不受皇上喜歡,也會影響她的地位,她又為什麽不好好培養、教導自己的兒子呢?


    這些念頭頃刻間在應翩翩的心中掠過,他仿若玩笑一般對池簌說道:“你居然知道的這麽詳細,我簡直都要以為劉寶林那個孩子不是黎慎禮而是你了。”


    應翩翩的話中帶著試探。


    畢竟就算猜出了池簌是七合教中的人,對方現在的身份也如同一團迷霧,看不分明。說到底,什麽夫君愛妾都是玩笑時的遮掩,應翩翩覺得,他們兩人之間依舊是合作又相互提防的關係。


    池簌突然把這麽一件事說出來,他會起疑心,也是正常的。


    池簌卻很痛快地回答了他:“我不是劉寶林之子,至於黎慎禮是不是,我也隻是憑這些舊事猜測。至於你要問我為何如此清楚——”


    他微微一頓:“那是因為,當年劉寶林私下送給侍衛的荷包與情詩,是我娘轉交的。”


    應翩翩道:“……什麽?”


    池簌簡短說:“她按摩手法精湛,奉詔入宮為貴人推拿。因為牽扯入此事當中,被縊死了。”


    說出這句話時,當年的血色也仿佛瞬間翻湧而上,映的眼前一片殷紅。


    他的母親幾代都是安國公府的家仆,家中祖傳一手極為精湛的推拿功夫,專門伺候府中女眷。


    後來在一次宮宴上,有人無意中提起安國公的側夫人有這樣的本事,惹得幾位宮妃大感興趣,便要傳召她入宮伺候。


    池簌還記得,入宮之前,娘顯得特別開心,還摟著他悄悄和他說,宮中的貴人們出手都很大方,這次入宮,如果得了她們的歡心,說不定可以得到賞賜,到時候就能給他買糕點吃,買書看。


    由於安國公夫人的存在,母子兩人的生活極為窘迫,他都已經快六歲了,卻連書都沒得讀,聽到娘這樣說,也不由得期待起來。


    但那是他最後一次聽娘說話,再一次見到的,就是對方冰涼的屍體。


    從此之後,生命中再無溫情。


    池簌說的平淡,應翩翩卻頃刻間明白了他這幾句話中的分量,眼尾一抬,眸光中帶出幾分異樣。


    這件往事究竟發生在什麽人的身上,對應翩翩來說不難調查,池簌不但等於承認了他根本不是真正的韓小山,還把自己的身世明明白白攤在應翩翩的麵前,等他翻閱。


    這是對於之前雨夜的山洞裏,應翩翩對他所有猜測和惱怒的回應。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應翩翩一時有些莫名,忍不住說,“喂,你的把柄可平白落我手裏了。”


    草原上旭日如金,落入他那一雙明眸中,比天邊晚霞還要璀璨生輝。


    池簌回過神來看向他,往昔與今朝交替,嶙峋血色為之一淡。


    不知怎的,突然就覺得,此時眉眼間難得帶著幾分困惑的應翩翩,竟看起來這樣可愛。


    “我知道。”池簌的臉上,逐漸露出了一抹如和風般溫和輕暖的笑容,“我願意。”


    兩人此時已經走到了帳篷外麵,應翩翩腳步一頓,歪頭看著池簌,像是在掂量他的話中有幾分的真心實意。


    片刻後,他才笑了笑,以戲謔掩去心中的複雜迷亂,慢慢說道:“沒想到,堂堂七合教的教主,竟是如此坦蕩誠懇之人,竟讓應玦一時間有些慚愧了。”


    應翩翩親手打起了帳篷的簾子,說道:“池教主,請進。”


    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沉寂,但很快,池簌便歎息這搖了搖頭,有些感慨地說:“我知道以你的聰明敏銳,一定瞞不了你多久的。”


    這就是承認了。


    他接過應翩翩手中的簾子,拍了拍對方後背,示意應翩翩先進,隨後也跟了進去。


    應翩翩道:“與其說我聰明,倒不如說池教主就算是龍遊淺灘,也照樣難掩其風采吧。你這樣的人,不可能屈居於人下,我回來之後反複思量,雖然身份經曆有些對不上,但還是感覺,你應該就是那位傳說中已病重去世的池教主。”


    池簌感慨說:“世事無常,總是容易發生很多意外。”


    應翩翩惋惜道:“以後是不能管你叫愛妾了。”


    池簌笑道:“一個稱呼而已,你喜歡叫什麽就叫什麽。”


    應翩翩道:“真的嗎?那我叫你……二狗?”


    池簌正色道:“嗯,阿玦。”


    兩人對視之際,忽然都是惶惑,陌生又顫悸難言的心緒在胸腔中融化開來,千山萬水兜兜轉轉,經曆過命運的奇遇之後,偏生就是他們兩個,站在了對方的麵前,


    無數記憶翻湧牽係,無數的心情悲喜莫測,人生的幽微曲折之後,所有的猜忌、疑慮、隔閡都煙消雲散,唯餘蕩蕩長草,萬裏青天。


    不知道是誰微微揚起了唇角,於是兩人突然情不自禁地相對而笑。


    應翩翩問道:“那你要回七合教去嗎?”


    池簌道:“暫時不會,我在這裏的事情還沒辦完。況且之前咱們也有過承諾的,我總不能在你家叨擾這麽久,然後吃完就走,那未免也太不像話了。”


    應翩翩道:“我當初留下你,就覺得你不像個簡單人物。不過說實話,讓我真正確認了你身份的,還是那次。”


    池簌這人的好奇心很淺,畢竟他天天在數不盡的陰謀手段、刀光劍影裏打滾,見過的離奇之事數不勝數,對於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也就很難再提起興趣了。


    可是應翩翩說什麽,他都覺得很想聽:“哦,哪天?”


    但應翩翩接下來的那句話,就讓池簌後悔自己有此一問:“就是那道士說你有不舉之症的那天。”


    池簌:“……”


    他不禁喃喃地說:“我就知道沒這樣的好事,被你誇一句,一定是要付出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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