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池簌是誰兒子,反正不是他兒子就行。


    沒想到,池簌這次又補充了一句:“庶長子。”


    應翩翩猛然一怔,頓時想起了什麽,耳邊又聽池簌笑笑地說:“還記不記得,你當年曾經給過我這樣一塊糖?”


    應翩翩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睛看向他,隻見池簌正將一塊糖遞到自己麵前,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買的。


    京城張記乃是老字號,包糖塊和點心用的油紙這麽多年都不曾變過,應翩翩素有過目不忘之能,此時自然一眼就認出來了。


    ——原來,池簌就是他幼時曾經見過的那個少年。沒想到歲月輾轉之間,他竟然已經當上了七合教的教主。


    過了片刻,應翩翩抬眸朝池簌看去,眼底似有半明半暗的探尋,含笑說:“所以……你是為了當年那塊糖,對我心生好感,以身相許報恩來了?”


    卻不料池簌挑了挑眉梢,反而笑了,反問道:“我有毛病麽,一個六七歲的孩子給了我一塊糖,我便喜歡了他,念念不忘這麽些年?”


    他覷著應翩翩的神色,故意說:“那恐怕全天底下一半的人都曾被我喜歡過。黎慎韞也不用費那麽大勁拉攏我,給我點吃的,我就跟著他走了。”


    應翩翩被他說的有點想笑,將臉在枕頭上偏了偏。


    隻聽池簌道:“……可惜動心沒有那麽容易,到現在,隻有你一個。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但一定比知道你是當年那個孩子還要早。”


    “我提這件事不是想用那點短暫的交集打動你,也不是要告訴你,我多麽深情款款,從你六歲就惦記你了。事實上,我這些年隻是很偶然才會想起這段經曆,每次想到的時候,心裏其實是有些羨慕的。”


    應翩翩頭一次聽說還有人羨慕他,不覺嗤笑一聲:“我有什麽可羨慕的。”


    池簌慢慢地在床畔半蹲下來,看著應翩翩,語調平靜地說:“那時候見到你,你前呼後擁,錦衣玉食,過著我這輩子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一句話便可決定我的生死,令我又覺得羨慕感激,又覺得不公怨憤。”


    “重逢之後,我不知道你就是他,但還是羨慕,這次是羨慕你襟懷坦蕩,喜怒隨心,想做的事情就去做,想說的話就直說,從不偽飾遮掩。而我這些年勾心鬥角,無所不用其極地往上爬,有的時候覺得臉上帶著一層麵具,好像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池簌沒有說,其實在應家這段當“別人”的日子,反倒像是他一生之中最真實的時光,此時此刻,是他最坦蕩的一刻。


    不斷地坦誠身份,亮出底牌,恨不得把心剖出來,攤開給麵前這個人看,換他信賴,得他心安。


    池簌眼睛看著桌上不斷晃動跳躍的火苗,停頓了一會,終於又沉沉地說道:“可是我不明白,明明一切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為什麽你心裏還總是不快活。我經常去想,想著想著,就忍不住期望自己能多讓你開心些。”


    一語叩響,仿佛有道驚雷從胸中滾過,百般滋味盡上心頭。


    隻聽得池簌聲音溫柔,自耳畔緩緩傳來:“你這麽好,這麽叫人羨慕,合該每天都開懷無憂,我隻盼你哪天都能高高興興的才好。”


    他沒忍住,握住應翩翩的手:“阿玦,若你心有所屬,生活美滿無憂,我不敢心存奢求。然而並非如此,我不在乎你此時心中是否還記掛著……他,但你身邊無人陪伴,亦是危險重重,我留在你的身邊多少也能有點用處,那我也不想放手。我不甘心。”


    門簾被夜風掀得翻飛,啪啪地打在門框上,房中火光不安地跳躍,通紅的耀目,仿佛一顆躁動不安的心。


    可惜,他的人生中早就沒有了什麽來日方長。


    片刻之後,應翩翩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卷在外麵野草地裏嗚嗚的風聲中,倒有一種無懼無畏的疏狂。


    而後,他笑意一收,甩開池簌的手,冷冷道:“我看你眼睛有毛病,我每天都高興得很,用不著你多事!回你的帳篷睡覺去!”


    池簌反而不急不惱,微笑著說:“好,那就算我說錯了吧。但我不想回七合教不行嗎,你難道一定要把我趕走?當初明明是你自己把我帶回家的。”


    應翩翩倒不成想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匪夷所思地看了池簌一眼。


    隻見麵前半蹲在床畔的人五官清俊峭拔,還是那副英俊的麵容,眼神清澈,倒也不像中了邪的樣子。


    應翩翩冷笑道:“我就是負心薄性、始亂終棄,要趕你走,又能怎樣?”


    他氣急之下,竟然用了係統的口頭禪,搞得係統十分讚賞,默默加了分。


    【舉一反三,掌握反派性格精髓,反派經驗值+10。】


    池簌故意做出思考的樣子:“嗯……是嗎?那你可得好好想辦法了。反正我已經被娶進了應家門,是不會自己離開的。”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家裏那些護衛打不過我,也趕不動。”


    應翩翩不禁看著池簌,隻見他的表情竟然一本正經,好像在說真的一樣,一時間竟啞然無語,隻覺得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這種人在此時此刻,竟然比傅寒青還有讓他想捅一刀的衝動。


    可是他的枕頭旁邊就有一把刀,卻不知道為什麽,也沒拿出來。


    終究,應翩翩哼地冷笑了一聲,道:“行,你等著,早晚把你轟走。”


    說完之後,他便覺得,自己今天這一連串狠話可真夠不怎麽有智商的,實在是被這個鬼教主給氣糊塗了。


    池簌笑看著應翩翩,火光映在他俊朗的臉上,十分動人:“好,知道了,那你今天還是早點歇著吧。”


    他站起身來,猶豫了下,幫應翩翩整理了一下被子,轉身向外走去。


    走了兩步,池簌頓了頓,還是回過頭來,認真地說:


    “阿玦,你們放心,我今天和廠公坦白身份,又說了這些,不是讓你答應我什麽,更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我覺得,我既然喜歡你,就該拿出誠意來,所以不願有所隱瞞。你別有壓力,夜深了,好好睡吧。”


    他絲毫不想掩飾自己的心意。


    在池簌這個年紀,很多人都已經久經花叢,娶妻生子了,他卻是第一次動心喜歡一個人,隻覺珍重萬分。


    他不想猶疑試探,也不想爭強鬥勝,既然喜歡了,無論付出多少代價,他也不後悔。


    就算這份心意會被利用和鄙棄,那也是他自己的選擇,將決定和主導的權力交給喜歡的人,他甘心情願。


    見應翩翩閉著眼睛沒再說話,池簌便微傾了身一點頭作為告別,輕輕掀簾而去。


    聽到他在外麵依稀跟梁間說了兩句什麽,然後腳步越去越遠,應翩翩這才睜開眼來,看著黑沉沉的帳篷頂,神情中也沒有了方才的煩躁與惱怒。


    良久,他微微一歎,轉身睡了。


    *


    第二天,應定斌便將發現七合教總舵的事情稟報給了皇上。


    應翩翩特意讓應定斌挑準了時機,在傅淑妃伴駕的時候要求麵聖。


    果然,皇上並沒有讓淑妃回避,她便坐在一邊共同聽到了這個消息,看著應定斌的眼神中,帶著隱秘的自得。


    傅淑妃雖然出身將門世家,卻通曉文墨,見識不凡,從入宮起寵愛就長盛不衰,在宮中的時候便可以隨意出入禦書房,甚至整理、翻閱皇上的奏章。


    如今出門在外,規矩不似宮中那般森嚴,她的行為自然就更隨意了。


    因為此事,大臣們起初頗多微詞,可如今淑妃入宮多年,臣子們也早已經習慣了,不再因為此事多言。原書中黎慎韞最後能夠成功獲得皇位,他這個母妃也在其中起到了很大作用。


    應定斌所說的確實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皇上龍顏大悅,重重嘉獎了他之後,又緊急將幾位重臣宣了過來,一起商議此事。


    應定斌將七合教總舵的具體位置寫在密函中呈上,皇上看過便燒掉了。


    此時人都到齊之後,他也沒有說的太詳細,隻告訴大家,西廠打探到了一處地點,在那裏發現七合教的教眾往來頻繁,時常聚集。他欲派人前去一探究竟,問眾人有沒有合適的方案與人選提議。


    立刻有人建議,可以趁七合教群龍無首之際,假作把他們當成了山匪,興兵那一帶進行圍剿,試探七合教的實力。


    但這個提議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對。


    楊閣老說道:“陛下,依老臣看來,七合教素來不受朝廷管轄,甚至還因為惦念太祖的舊恩懷有敵意,實在不能眼看他們的勢力繼續壯大了,但也絕對不能激怒他們。不如趁此機會,派使者以懷柔之道施以恩典,對這些人進行拉攏分化,這才是上策。”


    皇上道:“既然如此,楊閣老對這派出去的使者人選,可有想法啊?”


    楊閣老道:“臣以為禮部侍郎藍章,翰林學士孟竑、梁祁,大理寺卿阮浪都有這樣的才幹。”


    他說完之後,猶豫片刻,還是又加上了一句:“通直散騎常侍應玦,雖性情狂放,但聰穎善言,處變機敏,又擅武藝,亦是可用之才,比前幾個人……更加合適。”


    應定斌已經想好了,如果沒人提議應翩翩的名字,他就大肆吹噓自家孩子一番,向皇上力薦,如果有人舉薦,那正好得好好誇誇這麽有眼光的人。


    聽到楊閣老的話,應定斌立刻說道:“不錯!陛下,老臣一直認為楊閣老目光如炬,頗有識人之能,他的提議老臣也甚為認可。應玦文武雙全,口才出眾,加上聰慧大膽,又在老臣的言傳身教之下,對陛下忠心一片,相信一定能夠感化那些江湖人士。可謂是這次差事的不二人選啊!”


    應定斌這一番話說的毫不臉紅,而且情真意切,果然不愧天天被言官們上書彈劾“奴顏媚上”、“宦寵當行”,簡直聽的楊閣老都要吐了!


    他是清流之首,向來看不慣閹人攬權,和應定斌幾乎是見了麵就掐,別人互相攻擊是為了爭權奪勢,而他們的目的卻很簡單,就是看對方不順眼。


    可是……可是誰讓這太監實在養了個出眾的兒子呢!隻可惜了,如此美質良才,被他慣的厲害,脾氣著實任性。


    楊閣老每每一想就覺得心裏嫉妒手癢癢,恨不得把應翩翩搶過來自己養一養,他素來是個惜才的人,今天思來想去,雖然極不甘心,還是實話實說,當著應定斌的麵舉薦了他的寶貝兒子。


    楊閣老做好了被死太監得意嘲笑的準備,沒想到今天應定斌沒有跟他針鋒相對,反而還臭不要臉的大肆附和了他的話。


    這樣一來楊閣老發現,被應定斌誇獎,這簡直比平日跟對方對罵更叫他惡心,那感覺就好像吃了一隻經過七十八道工序,精心燴製出來的紅燒肥美大蒼蠅。


    做的再精致也是蒼蠅,晦氣!


    楊閣老:“哼!”


    這事不算什麽美差,既然應定斌和楊閣老難得意見統一,其他人自然也不會開口反對。


    應定斌唇角翹了翹,手不停地摸著下巴,一幅十分喜悅又要按捺著不展露出來的模樣。


    淑妃看在眼裏,心中不免生出懷疑,覺得應定斌的態度非常古怪。


    他疼愛兒子可是出了名的,如果說平日裏人們還半信半疑,覺得傳聞可能言過其實,那麽從之前應定斌不管不顧去傅家找茬的氣勢來看,他是真心將自己那個養子當成性命一般看待。


    而如今,就算是應翩翩去了七合教有可能立功,也是一件十分凶險,甚至有可能丟掉性命的事情,應定斌沒道理這般興奮。


    除非是……他們父子兩人另有計劃,比如利用這件事來報複仇家,又或是在衡安郡發現了什麽。


    傅淑妃心中一凜。


    她先前刺殺和陷害應翩翩都沒有成功,本來就心裏有鬼,又聽聞應定斌竟然不辭辛苦趕來獵場,更是全心提防對方的報複,此時這種警惕因為對方的言行達到了最高點。


    不管應定斌想幹什麽,都一定要阻止!


    眼看皇上正要開口,一旦他做出決定,恐怕什麽都來不及了,傅淑妃再也顧不得其他,開口柔聲說道:“陛下,臣妾心中倒是也有一個人選呢。”


    皇上臉上喜怒不辨:“哦?”


    傅淑妃說道:“臣妾的侄兒傅寒青,自幼跟隨紫台宗的觀一道長學習武藝。臣妾聽說,他們江湖中人最講師承情麵,觀一道長在出家之前頗享盛名,聽說還有一個“折雲手”的稱號。若是這趟差事由寒青前往,想必更加容易取得那些江湖人士的信任。”


    她一邊說著,目光一邊瞟向應定斌,果然看見對方眉頭微皺,臉上流露出一些焦急懊惱的神色,心中更是確定自己這一步走對了。


    皇上淡淡道:“鎮北侯的才幹朕是十分欣賞的,但要論能言善辯、洞察人心的本事,隻怕他還不如應玦。依愛妃之見,方才楊閣老提議的那幾個人,難道都比不上鎮北侯合適嗎?”


    傅淑妃柔聲笑道:“或者可以一文一武,各司其職,共同前往。這隻是臣妾愚見,若有不妥之處,陛下不要責怪臣妾才好。”


    她在皇上麵前,一直表現的溫柔順從,聰明,但又不是聰明的特別過分。偶爾在皇上煩心的時候,也會就一些政事提出點小小的建議,很多時候,皇上也樂意聽一聽。


    可是這回,他看著麵前自己寵愛多年的女人,心裏忽然想起了今天早上發生的一件事。


    皇上來到草原上的這幾次,白天縱馬遊獵,興致頗高,到了晚上歇的也早,就沒有召幸任何嬪妃。


    不過他每天早上,還是習慣於讓自己的新歡閆才人伺候著,喝上一碗她親手熬製的牛乳甜羹。


    閆才人隻有十九歲,年初入宮,原本是十皇子府上進獻入宮的歌女。


    她聲如春鶯,珠圓玉潤,性情活潑愛嬌,還做的一手好點心。


    皇上不常召幸於她,平日裏卻也很喜歡讓閆才人陪伴在身側,這次出獵也把她給帶上了。


    今天早上,閆才人如常帶著甜羹過來,獻給皇上,她在一邊伺候著皇上用早膳,卻比往日安靜很多。


    皇上覺得有點奇怪,仔細看了閆才人,發現她雙目紅腫,仿佛不久之前才剛剛哭過,便趁她出神的時候,冷不防問道:“菱兒,你在想什麽?”


    閆才人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冷不防聽見皇上這樣一問,脫口說道:“淑妃娘娘,我沒聽清楚,我真不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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