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應翩翩確實能力出眾,他這種做法快速解決了實際問題,就是比一些和稀泥的官員效率高,再加上帶回了七合教的重要人物,立下大功,因此皇上還是以嘉獎為主,昨日剛剛召了應翩翩和池簌等人入宮。


    應定斌昨晚已經問過了,應翩翩功勳卓著,受到不少封賞,同時兼領右都禦史的職位,卻沒問關於池簌的去處,隻因七合教一向不接受朝廷封賞,這一點是大家都知道的。


    而他這時聽應翩翩話裏好像不是這麽一個意思,不禁問道:“怎麽,他不回七合教了嗎?”


    應翩翩道:“他這次被七合教派出來,意圖就是維持江湖教派與朝廷之間的平衡,陛下說要給他一個爵位,不領實差,有特權麵君不跪,佩刀入宮等,他說要想一想,並未答應,但應該也差不多默認了。”


    池簌想留在京城陪著應翩翩,但接受朝廷封爵卻是經過教中商議,有一定考量的。


    這些年來七合教的聲勢越來越大,連帶著其他的江湖中人也多有自矜自傲者,無視朝廷法紀,當地官員又不敢過分管束,這樣下去,並不是好趨向,早晚樹大招風,盛極而衰。


    現在七合教派遣使者入朝,放出這樣的信號,也代表了他們的態度,是一種緩解雙方矛盾的得當手段。


    當然,池簌麵見皇上是以七合教高層的名義,他的教主身份並沒有暴露,就連七合教中的大多數普通教眾也都隻知道池教主已經回來了,至於池簌的真身到底在何處,他們過去就沒資格窺探,如今自然也打聽不到。


    即便如此,池簌的武功氣度也引起了皇上的重視,雙方見麵之後溝通的也還算愉快,這事情基本上便算是初步確定了下來。


    應定斌聽應翩翩簡單把事情講了講,沉吟道:“他既然是抱著這個目的而來,陛下又已經給了足夠的禮遇和許諾,那應該便沒有什麽需要遲疑的了。他還不表態,難道另有其他目的?”


    應翩翩含笑道:“爹你向來明察秋毫,就是這樣。”


    “再過三日,便是安國公的壽辰。”


    他慢悠悠地道:“我辛辛苦苦去了一趟衡安郡,也不過是為這出大戲開了個場,等到了那時候,正頭好戲才算是正式上演呢。”


    *


    這一次是安國公的五十歲生辰,因為是整壽,所以特意辦的十分隆重,從數日之前就開始送出請帖,遍邀賓客,應家也受到了邀請。


    安國公府雖然近些年逐漸沒了實權,但經過數代積攢,家底依舊豐厚可觀,此次府中上下布置的極盡精心,宴會上所用的桌椅杯碟無不昂貴精美,仆婢小廝也都做了色彩鮮豔的新衣。


    安國公夫人還特意吩咐管家從各地運來八百餘盆名貴花樹,置於園中各處,又在樹上懸掛琉璃彩燈,一時間處處暗香盈鼻,花影繽紛,美不勝收。


    為了然賓客們能夠更好地欣賞美景,壽宴特地選在了傍晚舉辦。


    到了那一日,京城中的貴族們紛紛前來赴宴,一時間將安國公府所在的彩霞街堵的水泄不通。


    蔡婧和方珺儀都是都是世家之女,如今正是適嫁年華,為了多多相看夫家,像這種宴會往往都是不會錯過的。


    兩家是世交,她們下了馬車看到彼此之後,便招呼著相攜赴宴,走了幾步,先就看見宮中賞賜下來的各種珍寶被擺放在國公府的門口,門內燈光映花影,美婢衣翩翩,絲竹管弦之聲隱隱傳來,一時間宛若仙境。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蔡婧用以團扇掩口,輕聲說道:“我方才來的路上聽我娘說,這一次的壽宴是安國公夫人一手操持的,沒想到竟華美至此,她對安國公可真是有心。”


    方珺儀搖了搖頭,聲音也很小,語氣卻有些冷淡:“我倒是不這麽想。以前我在其他宴會上也跟安國公夫人打過一些交道,能感覺到她是個好強要麵子的人。近來傅家和淑妃娘娘屢屢遭到申斥,京城中也有很多關於傅家失了聖心的傳言,安國公夫人這麽多,更多的怕是想找回麵子吧。”


    蔡婧怔了怔,道:“這麽說來,倒也是。我剛才還想,他們怎麽將宮中的賞賜都這樣擺出來了,想必也是要讓賓客們看看聖上對安國公的重視了。”


    方珺儀掩口一笑,聲音放的更低:“不然安國公那麽一個又好色又糊塗的老男人,有什麽好的,年輕時長得還好一點,如今年老色衰,誰還稀罕他呀。”


    兩人一邊說一邊隨著前麵的家人向內走去,席間已經半滿。


    穆國的男女大防本就不嚴,這等宴會又不像宮宴那般嚴肅,故而男席女席各列一邊,中間隔著曲水流觴,並未以屏風遮擋。


    蔡婧和方珺儀亦看到也有不少豐神俊朗的年輕男子已經在座,飲酒談笑,儀容不凡,見到又有兩名漂亮小姐到場,他們也紛紛友善地舉杯致意。


    兩人回禮之後,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蔡婧才接著剛才的話笑道:“方姐姐,你見事總是這樣明白,眼光又高。先前我還聽方夫人跟我娘抱怨,說是上門說親的媒人都快要把嘴皮子磨破了,你卻還是沒有一個看得上的郎君,你說說,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


    方珺儀臉上微微一紅,道:“不是我眼光高,實在是那些人都沒什麽意思,那我還不如一個人在家裏待著舒坦,做什麽要嫁人……”


    兩人說著話,便聽見外麵又是一陣人語騷動,方珺儀便順著聲音隨意往門口看了一眼,聲音一下子就頓住了。


    “是……他?”


    蔡婧不禁道:“誰啊?”


    她說著轉過頭去,順著方珺儀的目光一看,隻見一人漫步踱進園中。


    今日壽宴,滿園歡慶,到場賓客無不精心打扮,衣飾華豔,唯此人一反常態,黑衣窄袖,腰懸利刃,容顏似畫,神色蕭蕭,穠麗與肅殺,奇異地在他身上融為一體。


    春風拂玉樹,秋水照冰壺。


    “這人……這人是誰?”


    “應玦。”


    片刻之後,方珺儀才開了口,她的聲音又輕、又快、又珍重,帶著些如夢的喟歎:


    “他是應廠公之子,名玦,字翩翩。”


    沒想到應翩翩會來,在場的人都不由露出了些微詫異之色。


    畢竟最近這段日子,應家跟傅家弄得很僵,應翩翩又剛剛除掉了魏光義,魏家和安國公府是表親,安國公夫人又是傅家女,眼看這仇越結越深,雖然應家這回也確實收到了請柬,但應翩翩竟然真的敢來,也是膽色過人了。


    況且他穿的這一身,雖非官服,也是正裝,看上去與整個宴席格格不入,神色也一反常態的冷淡,明顯就是要找茬的樣子嘛。


    有的人隱隱不安,卻也有人覺得幸災樂禍,恐怕又有好戲看了。


    應翩翩對於人們紛紛望過來的目光不以為意,徑直隨著仆從的引領落座,周圍有人趨前寒暄,他隨口應對,言笑自若,遊刃有餘,又令人看不透深淺。


    蔡婧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應翩翩,如今也不由被牢牢吸引住目光:“原來他就是應玦,沒想到如此年輕。方姐姐,你以前見過他嗎?他……他可真好看。”


    不光是生的好看,而是身上的風度氣韻,讓人一見心折。


    方珺儀點了點頭,眼睛依然望著應翩翩的方向,說道:“你記不記得上回鎮北侯府在別院辦的賞花宴?那回你因病沒去參加,我卻在,便見到了應大人。”


    鎮北侯府那場賞花宴可是辦的腥風血雨,聞名京城,方珺儀這樣稍稍一提蔡婧便知道了,不由“啊”了一聲:“那他與傅家決裂的時候,你不是也在?”


    方珺儀道:“是。”


    似乎每一回見到應翩翩,對方都顯得那麽的不合時宜,格格不入,明明身邊也有花團錦簇,眾人敬慕,他站在這個世間,卻好像總是孑然一身似的。


    方珺儀忍不住又看了應翩翩一眼,隻見他已經入席,正懶洋洋地斜倚在案後,持杯淺酌,如此吃著仇家的宴席,看上去倒是十分自在。


    應翩翩特意撿了一處花樹之下的坐席,看起來也較為隱蔽,可惜他無論坐在何處都是人群的焦點,像方珺儀那般目光一直追隨在他身上的人實在不在少數,實在清淨不了太久。


    上一波敬酒的剛走,不多時,又有人來到了應翩翩的席前。


    對方高大的身形擋住了光,影子幾乎把應翩翩整個人罩進了裏麵,應翩翩緩緩抬眸,看到傅寒青的臉。


    半月未見……曾經,他總是追著傅寒青跑,很少與對方這麽久都見不上一次麵的,說不上一句話的,而此時此刻,應翩翩發現自己絲毫沒有思念,他甚至都快把這麽個人忘了。


    不過當然不能忘,深仇大恨在這擺著呢。


    每當看到傅寒青的麵容,還有對方這副蹙眉看向自己的樣子,應翩翩就有種前世種種從未擺脫的感覺。


    這人像是一杯酒,三尺白綾,給他一種近乎於驚怖的不適感。


    應翩翩冷冷地說道:“你過來幹什麽?”


    傅寒青在他對麵坐了下來,說道:“你回來之後,我還未曾見過你,想與你喝杯酒。”


    他手中果然端著酒杯,應翩翩卻動也沒動,刻薄地譏刺道:“傅大將軍,你是不是賤啊,你看不出來我煩你嗎,為什麽還要往我麵前湊?難道你生來是專門給人添堵的?”


    若是按照傅寒青以往的脾氣,應翩翩將話說的這樣難聽,他立時便要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了,但這回,傅寒青的表情卻十分平靜。


    這平靜不能讓人覺得心安,而是似乎潛藏著危險的暗流。


    他回手,將自己那杯酒仰頭喝下,說道:“對不起。”


    應翩翩隻當聽不見,提起筷子,自顧自想夾桌子上的菜,看了一圈,卻又覺得索然無味,重新將筷子放下了。


    安國公府的這一次壽宴極盡精心,每個人桌案上的菜肴也都甚有特色,右側是羹湯、黍酒以及燉製的肉類和菜肴,左側則是一些清口的水果以及正在火上煨烤的帶骨肉食,佐以各種伴料。


    傅寒青見狀,便將肉取過來放在盤中,以銀刀切割,細細切成碎塊之後,將盤子推到了應翩翩的麵前。


    “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這道菜。”


    他語氣柔和,仿佛兩人依舊是昔日感情融洽的情侶:“……隻是總懶得自己去切,每回總是讓我來。眼下還略有些燙,你稍微晾一晾,別傷了舌頭。”


    應翩翩心中升起一股諷刺感:“傅寒青,你是吃錯藥了,還是失心瘋了?有意思嗎?”


    傅寒青深深地看著他:“我近來做了很多夢。夢見了一些咱們過往的事,也夢見了一切以後好像要發生的事。”


    應翩翩倏地抬眼。


    傅寒青見狀,意識到自己應該是猜對了。


    之前係統的精神攻擊一直在持續,這陣子應翩翩不在,傅寒青又斷斷續續做了不少的夢。


    這些夢有一些原書中的事,也有些是真實發生過的過往,每每醒來,總是驚的他一身冷汗。


    睜開眼睛,房中空蕩,枕畔無人,慘白的月光落了滿床,剛才的夢境仿佛還為遠去。


    最後一幕是跟他爭吵之後,應翩翩拈著手中的酒杯,低頭微微歎了一口氣,露出一抹苦笑。


    通常每回吵架,最後的結局都是傅寒青拂袖而去,把應翩翩一個人扔下。


    他從未注意過那個時候對方的神情是什麽樣的,直到這一次,隔過了虛實與時空,他無聲地凝視著這個人,才發現,應翩翩在傷心。


    若非獨處,應翩翩是從不會示弱的。


    原來其實,相識這麽多年,他輕忽了對方那樣多。


    他問應翩翩:“你……是不是也夢到了這些?”


    應翩翩並未說話,他的沉默令兩人之間的空氣十分冷凝,雪白的麵龐微側,隱在樹葉搭成的陰影下,宛若結了一層冰霜。


    傅寒青道:“我以前是做錯了很多,也待你不好,現在想起來十分後悔。但我也無數次地在想,你為什麽會突然之間對我態度大變,是因為那些夢境吧?你夢到我未來會辜負你,所以心中怨憤。”


    “阿玦。”


    輕輕念出這兩個字,胸腔裏猛然湧上久違的溫柔,傅寒青深吸一口氣,說道:“那些都是假的,絕對不可能成真,我怎麽會去娶別人?你又怎麽可能淪落到那種地步?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你別怕,也別恨,你停下來吧,好嗎?”


    應翩翩神色不動,冷酷地問道:“停下來什麽?”


    傅寒青道:“你最近所做的事情已經太出格了,表麵榮光,背後不知多少中傷忌恨,魏光義和洪省是該死,但鬧出這麽大的風波,麵子裏子半點不給魏家剩下,實在過於激進。阿玦,我不願與你為敵,所以今天特意來給你提個醒。”


    應翩翩的臉色陡然沉了下去,握緊了手中的酒杯,有那麽一瞬間,傅寒青幾乎以為他要起身將那盞琉璃杯砸在自己的頭上。


    但應翩翩沒有,他用力閉了閉眼睛,輕嘲道:“明白了,你今天這是過來警告我了。要不識趣收手,要麽你死我活。”


    隨著他將這話點到明處,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但這一瞬間,看著應翩翩的臉,傅寒青陡然想起了他夢境中的一個場景。


    那是在沙場之上,對麵的山丘上響起悠長的號角,敵軍潮水般後退。


    他領兵撥馬回頭,但見身後殘星滿天,大旗招展,應翩翩策馬立於旗下,身上未著盔甲,白衣在風沙中翻飛,眼中光芒寒冽,映出萬裏兵戈。


    兩人四目相對,他殺意褪去,驀然含笑如天上初弦。


    傅寒青深吸一口氣,低聲道:“你不答應?”


    他的聲音中隱隱壓抑著什麽,應翩翩卻冷笑以對:“我憑什麽答應?你也配來警告我,你算什麽東西?!”


    傅寒青厲聲道:“我是你的愛人!當初咱們月下立誓,共度此生,這關係不能你說斷就斷,我從來沒承認!”


    他驟然發作,顯然怒氣已經壓抑良久,應翩翩一句話都沒多說,直接揚手,將杯中滿盞陳釀潑了傅寒青滿頭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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