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晚的排查中,除了之前被應翩翩打暈,又遭池簌剝去衣服的那名侍衛之外,並沒有人丟失自己身上的衣服,所以刺客換衣的可能性便也斷絕了。


    池簌這個問題看似隻是細枝末節,但是仔細一想,確實不好解釋。


    應翩翩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說話,默默觀察著四下的痕跡,以及屍體上的各處傷口,此時無人說話了,應翩翩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如果他沒穿衣服呢?”


    這個設想可以說十分大膽了,楊閣老不禁說道:“你說什麽?”


    對於老頭來說,隻怕覺得這實在傷風敗俗,不堪入目,令他比宮中鬧了刺客還難以接受。


    應翩翩非但沒有改口,反而故意仔仔細細解釋給他聽:“楊閣老,我的意思是說,如果這名凶手在刺殺王副統領的時候,身上並沒有穿衣服,那麽鮮血濺在他的身上,自然也就不會弄髒衣服了。等到他殺完了人,將身上的鮮血晾幹,再換了自己幹淨的衣服出去,豈不是就不會讓人發現了?”


    楊閣老道:“道理雖是如此,可是這未免也太荒謬了,難道這凶手動手前就把什麽都想好了,甚至知道他要刺王副統領很多劍,被血濺一身,所以殺人之前還特意先把衣服脫掉,放好,再衝上去殺人?”


    楊閣老所形容的那幅場景聽起來實在是又滑稽又荒謬,應翩翩看其他人也似乎不太相信這個說法,便道:“我也不過是推測而已,各位不信,我自己也是半信半疑。不過我注意到,王副統領的袍擺之處,有一處血印。”


    王蒼身上的這件衣服上滿是鮮血,上麵的各種痕跡已經不是很好辨別,潘遲拿著燭台,湊近應翩翩所示意的位置,將那處血印展示給了眾人。


    隻見,那是一塊半圓形的血跡。


    應翩翩說道:“這一處印記不會是被鮮血自然染出來的,我剛才想了一會,覺得看著倒像打鬥中敵人膝蓋抬起來,頂在了王副統領身上,所以留痕。”


    潘遲慢慢點頭,說道:“確實,如果此人在打鬥過程中為了攻擊王副統領,抬膝撞在他的大腿位置也是很有可能的。王副統領身上的衣服當時已經被鮮血濺濕了多處,那麽兩下一撞,很容易就留了印記。”


    應翩翩說道:“潘侍郎,你既然這樣說,那麽可有注意到,這個膝蓋的印記上麵留下了皮膚的紋路,這絕非穿著衣服能夠印出來的。”


    潘遲倒也不是沒有注意,而是並未深想,此時心中一凜,脫口道:“確實如此!”


    皇上道:“事情已經過去兩日,想必當時留在身上的遺跡也早已被凶手處理幹淨了,應卿你對此還有何看法?”


    應翩翩拱手道:“陛下,臣是想,既然那名凶手遍身沾血,為了避免被旁人發現,自是要及早洗去的,或許可以查一查當晚有沒有沐浴者,或者哪一處的池塘井水出附近有人徘徊,應能夠作為一條線索。”


    宮中規矩森嚴,處處有人守衛,自己在房中洗澡需要來回打水,而跳進池塘中或者去水井邊,也很容易被負責灑掃的宮女太監發現,這些事情看似是小事,細查起來,卻沒有秘密。


    特別是當天晚上鬧了刺客,又有宮宴,大家心中惶然不安,而且十分忙碌,在這種情況之下還有心沐浴的人,不會太多。


    皇上聽了應翩翩的話之後,立刻下令調查,很快便找出了可疑者共五人,一共是兩名宮女,三名太監。


    這五人被分別審問當晚都做了什麽,又為何要清洗,穿過的衣服在何處,最後隻有一名小太監言辭閃爍,含糊其辭,難以解釋清楚,被帶到了皇上麵前。


    刺客之事一連查了好幾天,如今總算有些線索了,原本令人振奮,可是看到這位被揪出來的“凶手”,大家卻都是大出意料之外,半信半疑。


    隻因這名小太監瘦弱矮小,看起來實在不像能夠殺了大內頭等高手的人。


    他自己也不肯承認,到了皇上麵前,嚇得戰戰兢兢,跪地發抖,嘴裏直喊冤枉。


    皇上問道:“他是在哪裏伺候的?”


    “回陛下,此人是在禦花園供職的灑掃太監,名叫李定,十五歲入宮,今年乃是入宮的第四個年頭了,此前一直十分沉默老實,未曾聽聞有何大膽之舉。”


    潘遲向皇上稟報之後,又對那名太監喝道:“事到如今,你怎敢還在禦前抵賴!前夜出現刺客之時,同你一起灑掃居住之人皆言從未曾見過你,當晚你又在禦花園的池水裏被過路的宮女看到,而謊稱失足落水。但當時已是深夜,又非你當值的時候,你去禦花園幹什麽?是不是你殺了王副統領,還不從實招來!”


    那叫做李定的小太監驚恐不已,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大人,奴才當真不記得這件事啊!奴才那天清掃了很多地方,覺得十分疲憊,印象中回到住處立即睡下,根本就沒有去過禦花園。”


    潘遲冷聲道:“證據確鑿,抵賴無用!”


    李定張口結舌,隻能喃喃說道:“奴才不知道,那些事奴才都不記得了,可是奴才沒有殺王副統領,奴才這樣的本事……怎能殺的了王副統領呢?”


    太子說道:“父皇,依兒臣看,既然他不說,倒不如關入西廠,嚴刑拷打,總不怕他還不鬆口。”


    “哼,嚴刑拷打?你身為一國儲君,遇事難道隻會這樣的法子嗎?著實無能!”


    太子突然遭到嘲諷,麵色一沉,轉頭看去,發現說話的竟然就是剛才還戰戰兢兢的李定。


    比起上一刻的畏懼懦弱,此時他臉上帶著刻毒而嘲諷的笑容,竟是判若兩人,聲音也變得比方才粗了一些。


    太子冷聲道:“大膽奴才,你說什麽?”


    李定哈哈一笑,說道:“我說什麽?我在諷刺你!難道太子殿下聽不出來嗎?王蒼是我殺的又如何?像他這種卑鄙小人早就該死了!”


    潘遲眉頭一皺,說道:“你肯認罪了?”


    雖然凶手認罪是好事,但是李定這時的語氣和神情都十分詭異,讓人莫名不安,所以潘遲的表情也絲毫不見輕鬆。


    李定冷笑道:“王蒼當年隻不過是應將軍手底下的一名小將,敵軍破城的時候,人人辛苦奮戰,他卻因為被人收買,不肯認真抵抗,以至於所帶的一隊兵將全部送命身死,而他自己反而占了大家的軍功,調回京城之後升官發財,飛黃騰達!這樣的人國法處置他,難道我還殺不得了?”


    “你們這些養尊處優的貴人又哪裏知道,我戰死之時,家中上有動彈不得了老母,下有懷孕的妻子和幼女,如果不是王蒼,我怎會壯年慘死,更連累家人生活困苦?王蒼就是我殺的,我來找他報仇了,他活該!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說一開始人們還覺得李定的語氣不對勁,好像一下子瘋了似的,此時聽見他說什麽“壯年慘死”,眾人便都無不麵上變色,頓時覺得一股涼氣打後脊梁骨冒了上來。


    太子不禁道:“什麽壯年慘死,簡直是一派胡言!你不是好端端的在這裏嗎?”


    李定大喝一聲:“什麽好端端的!你難道眼瞎了嗎?當時我為了保衛家國與敵軍奮戰數日,卻被長官出賣,他們砍下了我的胳膊,砍得我全身都是傷口,連半個頭顱都被劈開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滾在了地上,摸不到了,你們都看不到嗎?我這滿身的鮮血怎麽洗都洗不幹淨!為什麽不讓我洗?為什麽不讓我洗?!”


    李定的麵色扭曲猙獰,一邊說一邊在自己的全身上下摸索起來,仿佛當真要給眾人展示那根本不存在的傷勢,聲音也愈發癲狂。


    “為什麽收斂屍骨的人不把我帶回京城,還要我自己千裏跋涉找回來尋人報仇!難道我為國效力,死後連安葬屍骨都不配?!”


    他渾身哆嗦,麵色青白,咧開了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當年的長雄關一戰,我們死的冤枉啊,王蒼這個卑鄙小人,是他出賣了我們啊!”


    第87章 吳館燕巢荒


    李定的聲音太過淒厲,神情也太過逼真,不光眾人覺得毛骨悚然,連皇上坐在禦座之上都覺得頭皮發麻,渾身上下涼颼颼的。


    他大聲說道:“侍衛何在?!還不來人把這個瘋子給朕拖下去!”


    侍衛們得到皇上的命令,連忙快步跑到李定身邊,正要伸手去拽,卻聽李定突然大叫一聲,直挺挺地向後倒了下去,身體在地板上不斷翻滾抽搐。


    兩名侍衛嚇了一跳,竟然不敢伸手碰他。


    寂靜之中,隻見李定雙手在空中亂抓,像是在與什麽人激烈地對打,同時大叫:“閻王,閻王你幹什麽?先別叫我回去,我的仇還沒有報完!我還要找那個收買王蒼的小人,我還要找到那些當初與王蒼合謀的人!害死我的一個都別想跑!我不回去,我不投胎……你放開我!”


    但即便他如此激烈的反抗,身體還是突地一震,瞬間僵直,緊接著陡然哆嗦了一下,又放鬆下來。


    一時沒有人敢動,李定軟泥一樣在地上躺了片刻,這才慢慢爬了起來,茫然說道:“我……我這是怎麽了?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他這時的語氣、神情,又仿佛還是剛才那個怯懦的小太監了。


    周圍一片靜默,沒有人能回答他。


    雖然剛才那一幕是那樣的荒謬和不可思議,但是這種鬼神之事誰也說不好,李定的表現在每個人的心裏都蒙上了一層深深的陰霾,甚至潘遲都不敢逼問他了。


    好一會,皇上才問道:“李定,方才發生的事情,你不記得嗎?”


    李定茫然道:“方才?方才是陛下您和各位大人正在審問奴才是否殺了王副統領一事嗎?”


    他說到這裏,又不禁涕淚齊流,懇求道:“奴才真的沒有殺人啊陛下,請您饒恕奴才吧,奴才哪裏有這樣的本事呢?”


    李定說的那樣真情實感,皇上不禁看了看


    活見了鬼了!


    李定是不是真的被冤魂附體了,所以才根本就不記得殺了王蒼的事情?王蒼是附在他身體上的那個冤魂殺的。


    如果這樣的話,也可以解釋為什麽如此瘦弱的一個小太監竟然能夠擊殺一名武功高強的侍衛統領了。


    可是借屍還魂,而且還光明正大地在白日裏出現,這樣的事情又叫人如何能夠相信?


    再者又聽李定剛才的話,似乎是這個冤魂已經被閻王給抓走了,所以他不會再回來了嗎?這件事情難道就要以冤魂複仇的結果了結?


    如果宮中刺客案最後就得到個這樣的解釋,恐怕會成為流傳史冊的一大笑柄吧。


    事情十分棘手,一時陷入了僵局。


    這時,應翩翩忽然幽幽地說道:“李定,你可知道我是應鈞之子?”


    李定轉頭看他,有些茫然地說道:“是,奴才識得應大人。”


    應翩翩道:“哦,你認識我,那你也應該聽說過,我的父親本來是一代名將。”


    “是。”


    應翩翩歎了口氣:“可惜他手下的廢物實在太多,打了敗仗之後不思反省,反而推卸責任,中傷戰友,到死都不肯悔改,變成了鬼都要為非作歹,敗壞了我父親的名聲,實在讓人看著就覺得可氣。唉,要不是因為這種人,當年那場仗,可未必會輸啊……”


    李定一開始看著應翩翩的目光還十分茫然,但隨著應翩翩的話,他的眼睛逐漸眯起來,麵上的表情也流露出一些凶狠的意味。


    應翩翩損人是專業的,還要再接再厲時,隻聽兩個人同時喝道:“阿玦!”


    阻止他的這兩個人是池簌和應定斌。


    他們兩個都想到一處去了,應翩翩顯然是要以這種方式看看能不能再把那個冤魂給激出來,但不管這鬼神之說是真的假的,終究都不吉利,萬一那個冤魂就是恨上了他,那可怎麽辦?


    兩人都是情願自己上,也半點風險都不願意讓應翩翩去冒的,因此一起開口,池簌更是一把拽住了應翩翩的手,把他往自己的身邊拉了拉,像是隨時要擋在應翩翩的身前保護他。


    應定斌原本也有這個意思,可惜終究沒有池簌身手敏捷,慢了一步,非但沒碰到兒子,人還被給拉跑了。


    他不由瞪了池簌一眼。


    應翩翩雖然被阻止,可是,他剛才說的那句話已經夠了。


    隻見李定又是一陣抽搐,睜開眼睛之後麵色又重新變得陰鷙,冷笑道:“哼,大仇尚未報完,我是絕對不會就這樣輕易離開的!阿彌陀佛,太祖英靈佑我重返人世,我豈有草草作罷之理!”


    池簌上前一步,問道:“你說是本朝的開國太祖讓你回來報仇的嗎?太祖又憑什麽幫助你?”


    李定連聲冷笑:“當年太祖開疆拓土,何等英雄了得,如今這些不中用的後人卻連守好祖宗基業都辦不到,害得我等一心報國之士遭人坑害,慘死疆場,怎不令他老人家痛心,又為何不能幫我?”


    池簌道:“空口無憑,焉知你是不是哪裏來的孤魂野鬼,來此冒充將士英靈!”


    李定喝道:“那我就告訴你,我乃是應將軍麾下關內軍二隊張向忠,永登人士,你隻管去查!”


    沒想到此人說的竟還當真詳盡具體,有名有姓,池簌不禁跟應翩翩對視一眼,稍感意外。


    李定說完這句話之後,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再次一頭倒地,這回一時沒有再醒過來。


    過了一會,楊閣老不禁說道:“這等怪力亂神之語,臣以往是絕對不會相信的,可如今見此人言之鑿鑿,又實在……匪夷所思。但不論如何,此事或許與當年長雄關之戰有關。”


    皇上緩緩開口道:“即是如此,應玦,你乃是應鈞之子,又發現了此案真凶,你便協助刑部辦理此案罷。”


    應翩翩道:“承蒙陛下信任,臣謹遵旨意。”


    “另外……”


    皇上略略沉吟,說道:“閣老,你來為朕草擬一道旨意,招將樂王回京。便說他久在上京,朕十分掛念,欲請他回來居住一段時日。”


    楊閣老心中一震:“是。”


    這位將樂王名叫黎清嶧,正是當世僅存的太祖嫡係血脈,當年最後一位前去和親的善化公主,便是他的嫡親姐姐。


    其實若是論起來,黎清嶧甚至比當真皇上更有資格得到這個位置,事實上在當年先帝駕崩,帝位空懸的那場紛爭中,請將樂王登基的呼聲就是最高的,但將樂王自己卻固辭不肯。


    一開始還有人以為他是故作姿態,反複勸說,但將樂王始終堅持,才逐漸讓人們意識到他是出自真心。


    最後,當今皇上登位,將樂王性情倨傲,亦是既不逢迎討好,也不怎麽理會政事,故而雙方相處的疏遠而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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