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翩翩笑了起來:“正有此意,走吧!”


    池簌直接放脫了馬韁繩,那馬兒很有靈性,一雙濕漉漉的黑眼睛看看兩人,而後就自己銜起韁繩,跑到前麵路旁的樹林中吃草去了。


    應翩翩和池簌避開守衛,跳過雅園外麵的院牆,像做壞事的小孩子一樣,悄悄溜了進去。


    月色岑寂,令人意外的是,這裏竟並不荒涼,屋簷下不知是誰掛了一排燈籠,古樸的燈火映上青瓦琉璃的建築,軒窗明滅,月色遍地若雪,恍然如夢。


    夏夜裏,蛐蛐的叫聲陣陣,池簌側耳傾聽,隱約辨別出細微的水聲擊打石頭,他便道:“你等著,我先去看看是不是那裏。”


    應翩翩點了下頭,抱著手站在原地,看池簌的背影消失在前麵的夜色裏,而後又很快現出來,笑著衝他招手。


    小時候心心念念想要看的瀑布,如今有個人陪著他一起來了。天空幽藍,夜色靜謐,一時竟令人分不清是夢是醒,前世今生。


    應翩翩忽然有些迷惑,他站在原地沒動,隻是抬起一隻手。


    池簌怔了怔,隨即快步走上前,握住應翩翩的手,與他十指相扣,含笑道:“走。”


    他牽著應翩翩沿路而行,很快到了假山湖水之畔。


    好在今夜月光明朗,建造園林的工匠巧用引水之法,使得一道白練從假山之上飛瀉入湖,萬千水滴在半空中騰挪碎裂,在湖麵上形成一道朦朧的七色霓虹。


    池簌低聲道:“這一回總算是看到了,以後你還想去什麽地方,我都陪你去。”


    應翩翩微笑著說:“已經夠了。”


    似乎以前那些痛苦、遺憾與不快,都在悄悄從他的生活中遠離。就像是眼前那道霓虹,也從遙不可及的天邊落到了地麵上,隻要伸出手去,就能握入掌中,長長久久地將這樣的日子過下去。


    他似乎真的越來越不想放棄這一次的生命,走向最初約定的死亡了。


    可是,能嗎?


    黑暗中,池簌似乎也露出笑意,側過頭來在應翩翩的唇角上落下輕吻,隨即輾轉著撬開唇縫,叩入他的牙關。


    這動作簡直是無比的嫻熟,當初那個生澀、單純到被人認為有隱疾的池教主,算是徹底一去不複返了。


    應翩翩腦海中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隻是被動地承受著對方的親吻,倒是池簌察覺到了他的分神,手掌握在他腰上的力道微微加重。


    應翩翩被他一捏,回過神來,忽然起了戲弄之心,抬臂攬上池簌的脖子,反客為主地咬住他的唇,一手則慢慢滑落,劃過喉結,又向下按在他的胸口上,輕輕在他的衣襟上一扯。


    池簌啞聲道:“你……”


    應翩翩側過頭,在他耳畔吹了口氣,低聲道:“池教主,你幹什麽這樣心急呀,幕天席地的,你想幹什麽……你也幹不了啊。”


    想跟他鬥,哼,要是被自己的姨娘回回頭占了上風,簡直是白費了他當年京城第一惡霸的名聲。


    池簌:“……”


    他半邊臉的溫度幾乎是一下子就上去了,偏生應翩翩還得寸進尺,惡作劇一般愈發湊的近了,溫軟的嘴唇擦過池簌的耳垂,酥麻之感幾乎一直滲進心裏。


    這樣的“攻擊”,恐怕是天底下唯一可以對武功第一高手致命的招式。


    池簌忍無可忍,有些恨恨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也低聲說:“應公子,你不會覺得我在乎地方吧……”


    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說了這麽一句話,尾音還沒收,忽然被應翩翩一把捂住了嘴。


    “噓,有人來了。”


    池簌:“……”


    他居然沒聽見。


    池簌抱著應翩翩,身體一閃,已經隱在了山石之後,應翩翩有恃無恐,故意磨磨蹭蹭地靠在池簌身上,聽著那腳步聲慢慢接近。


    池簌:“……”


    但緊接著出現的人,讓兩人都有些意外。


    不是巡邏的侍衛或者打掃府邸的下人,而是將樂王黎清嶧。


    黎清嶧身邊沒有帶任何隨從,負手閑步沿岸而走,不時停下賞景。


    這裏雖然曾經是善化公主的出嫁之地,但卻並非將樂王府的產業,黎清嶧應該也是背著人偷偷進來的,但是他的神態卻如同帝王巡視自己的領土。


    應翩翩突然想起了太後叮囑自己的話。


    雖然招惹黎清嶧似乎不是什麽明智之舉,而且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應翩翩心中就是生出一股莫名的衝動。


    他低聲道:“我想出去跟他說說話。”


    若是換了傅寒青,恐怕又要說他任性妄為,腦子有病,不過池簌什麽都沒有問,隻道:“你去,放心。”


    應翩翩不由一笑,轉過身去,在池簌側臉上輕輕一吻,調笑道:“愛妾真是賢淑。”


    親吻如蝴蝶停棲,一掠而過,隻留下滿心的酥癢之感,可隨機,率先挑逗的人卻已整了整衣服,從假山後麵走了出去,悠悠然說道:“臣應玦,見過王爺。”


    黎清嶧再怎麽聰明謀算,也絕對想不到居然能在這種時候、這個地方碰見應翩翩,身形微頓,而後轉過身來。


    “應大人。”


    應翩翩拱了拱手,笑道:“正是。”


    黎清嶧一笑,大概是由於環境變化,他的態度比起上一次的相見也多了幾分隨意,說道:“偷著跑進來的?”


    應翩翩道:“聽說雅園的風景極好,特別是此處的月下飛虹更是奇景,一時興起前來一觀,沒想到遇上了王爺。”


    有那麽片刻,黎清嶧沒有說話。他要比應翩翩稍高一點,目光微微下垂地打量過來,帶著種近乎冷銳的探究。


    而後,他突然笑了起來,說道:“恰好,本王也是同樣為此而來,那麽我們互相保守秘密……如何?”


    應翩翩道:“這……不太好吧。”


    黎清嶧道:“有什麽不好呢?”


    應翩翩為難地說:“因為臣來這裏看看,心裏想的隻是良辰美景,不該無人欣賞。王爺來這裏看看,卻是滿心家仇難忘,攪弄風雲,臣上有老下有……妾,若替您隱瞞了,怕是擔不起這個責任。”


    空氣靜止半晌,黎清嶧一拂衣袖,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依然用剛才那種閑聊般的語氣說道:“看來應大人對我有什麽誤會,可還是因為之前那樁案子?”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口吻仿若玩笑,目光卻非常銳利地注視著應翩翩:“來,有什麽想問的,請講吧。”


    應翩翩也不客氣:“多謝王爺,那可就太多了。我查到了這次的幕後真凶敬事房總管吳培,證據確鑿,罪無可赦。可是我不明白,他一名貧寒出身,居於深宮中的太監,就算是再有能耐,又怎麽可能把手伸到邊關去,布置好了張向忠等人的屍骨?”


    “還有,既然吳培隻是想了結自己與王蒼之間的私仇,他扯出來太祖有什麽好處,單單是為了掩人耳目嗎?還有兩名‘惡鬼’口中口口聲聲叫嚷我父親死的冤屈,又透露出軍隊中的腐敗、內鬼、欺壓等種種弊端,其中種種實在是我自幼聞所未聞,他們的話又能信得幾成?”


    黎清嶧淡淡地笑著,說道:“你懷疑這一切是我指使的。”


    應翩翩道:“抱歉,說懷疑或許淺了,其實在下敢九成斷定。”


    “此次的惡鬼一案雖然證實乃是有人裝神弄鬼,吳培也已經被捉住,但是影響不止於此。一方麵,很多在軍隊中遭到了不公待遇或是沒有得到妥善安置的老兵由此受到重視,故而仍舊堅持相信太祖顯靈庇佑了他們,太祖的聲望依舊不減當年。另一麵,我父親當年因戰功在民間聲威甚盛,若他的案子再次有所翻轉,亦難免動搖人心。”


    “再說了,王爺不是也確實借著這件事,回到京城中來了嗎?”


    他微微一笑,眉眼彎彎:“離京多年,一朝折返,便已試探出民心所向,朝廷深淺,王爺這番手段,讓人佩服。”


    黎清嶧側坐在石凳上,大半張臉被籠罩在朦朧的樹影中,一時看不清表情,讓人無端覺得他在晃神。


    但對於一個城府深沉的人來說,在這種時候晃神,顯然是太大的失誤,所以應翩翩認為那隻是錯覺。


    良久,黎清嶧才慢慢地說道:“承蒙應大人誇讚。”


    他竟認了。


    應翩翩說:“王爺的做法,我無從評判和置喙,不過請莫要打攪亡父英靈。”


    其實從與傅英逐漸決裂開始,他也對當年父親戰敗的經過產生了懷疑,畢竟太多的東西正是由傅英講述的。隻是他雖然有調查翻案之心,黎清嶧的插手卻有可能將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黎清嶧微微一笑:“抱歉,這一點恐怕我無法保證,我有我的目標要完成,不會因為任何人的請求而繞路。”


    應翩翩覺得這句話十分熟悉,倒很像他自己口中會說出來的。


    “那麽就很遺憾了,或許有一天,我會和王爺成為敵人。”


    黎清嶧搖了搖頭,戲謔道:“風無纖埃,雨無微津,不過順勢而為。應大人,我不想對付你。瞧你也不是什麽循規蹈矩的人物,與其警告我,倒不如來跟著我,說不定就能心想事情呢?”


    應翩翩道:“我不想跟從在任何人身後。”


    黎清嶧道:“哦,這個任何人,難道也包括我們的皇帝陛下?”


    應翩翩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笑起來:“王爺,大丈夫處身立世,或為英雄,或為梟雄,若是有所拘泥,難成大事。不過所謂‘百戰百勝不如一忍,萬言萬當不如一默’,表麵功夫


    還是要做的,王爺這麽多年來韜光養晦,怎麽倒問起旁人來了?”


    黎清嶧微笑地打量著應翩翩,深黑色的眼睛裏閃動著莫名的情緒。


    他知道這個年輕人,但傳聞往往言過其實,黎清嶧也不曾放在心上,見了真人之後,卻也變了想法。


    說他咄咄逼人,年少氣盛吧,他言語之間還機靈風趣的很,讓人惱恨不得,但說他圓滑識相,他又自有一套為人之道,黎清嶧與應翩翩的立場絕對算不得朋友或者同盟,與對方這番對答時,卻意料之外的放鬆。


    他在這世上再無親人,亦無牽掛,這種心情,卻久未有之了。


    黎清嶧忽然抬手,似欲伸向應翩翩的臉。


    應翩翩手臂微抬,本想架開,但黎清嶧的手到了他的頰側便頓住了,眼中情緒悲喜難辨,片刻之後,放下手來。


    “抱歉,是我失禮了。”


    黎清嶧極有風度地對應翩翩點了點頭,道:“應大人今天這番話,讓人印象深刻,那我們便拭目以待吧。告辭。”


    他起身,迎著夏夜微涼的風,大步而去。


    黎清嶧穿過湖麵上架起的拱橋,目光隨意掠過湖麵,月光映照下,看見微漾的水波中有位麵色深冷、目蘊殺機的男子,影子隨水變幻,扭曲變形,幾分陌生。


    依稀間卻仿佛就在昨日,他背著身穿嫁衣的姐姐從這裏走過,眼中的淚水滴落,融進了那一日的微雨中。


    姐姐出嫁的那年,他是個無權無勢,倉惶不知所措的少年,曾經以為隻要謹小慎微,低調行事就能一世苟安,但依舊沒用。


    因為天生異象,泰山地震,他的父親在一次宮宴之後莫名急病身亡,母親“自盡”殉夫。他和姐姐相依為命,甚至想要辭去爵位,等來的卻是姐姐被加封公主,遠嫁西戎,身死異國他鄉。


    他們原本是這世間最驕傲,最尊貴的血脈,卻活的不如路邊一隻搖尾乞憐的喪家之犬。


    當初那些人想要擁立他登基為帝,他知道那不過是想把他當做任人擺布的傀儡,因此堅辭不肯,而自從皇姐去世之後,皇帝更是對他處處防範,殊不知他更是徹底地對那個位置失去了興趣。


    因為他不想成就,不想擔負,國將如何,既已無家,便毫無意義。


    他的人生中,就隻剩下了一件事——毀滅。


    能走到如今這一步,布局擘畫,暗弄乾坤,誰也無法體會他的失去與痛苦,連他自己也不想回憶。久而久之,情感與軟弱,似乎都已經在他的胸膛中消失。


    應玦那雙眼中,似乎能夠倒映出他的野心,他對這孩子有著一股莫名的親切感,大概是因為找到了同類。


    可惜,事到如今,早已沒有人能攔他的路。


    既然皇帝犧牲他的姐姐是為了向西戎搖尾乞憐,那麽他便偏要雙方你死我活,兩敗俱傷!


    既然這些人要為了那麽一個皇位苦苦相逼,趕盡殺絕,那麽這禦極寶座,幹脆一個也別坐!


    黎清嶧拂袖一甩,橋欄頂端的一顆玉珠“咕咚”一聲落入水中,打碎了水麵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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