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玦,你看這裏的風景怎麽樣?”


    應翩翩連日聞著熏香,渾身沒有多少力氣,傅寒青抬手小心地將他扶下來,笑著對他說道:“原先咱們約好了要去瞧一瞧南方的山水,雖然這裏還不到太南邊,但景色也和京城那頭殊異了。你想畫畫嗎?若是想,一會我想法子去鎮上給你買紙筆來。”


    傅寒青言笑輕鬆,就像與應翩翩之間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麽矛盾,兩人隻不過是履行昔日情濃時的諾言,並肩前來此處遊山玩水一樣。


    應翩翩目光往傅寒青臉上一掃,說道:“這些話你倒還沒忘。我記得那時我說是想畫咱們兩個的。”


    那時候他們兩個商量去江南一帶轉轉,應翩翩就跟傅寒青開玩笑,說到時候咱們一路玩我一路畫,以後你出去打仗就把這些畫帶在身上,一天給我看十遍。


    傅寒青還記得,當時自己回了一句:“那我還不如直接把你帶上看人呢。”


    隻是那一句話,應翩翩就興高采烈的,而如今他卻因為對方那淺淺一瞥心頭亂跳,不知所措。


    “是……是啊。”


    傅寒青說道:“我記得!那你現在,你,還要畫嗎?”


    “現在啊。”應翩翩笑了笑,笑容之下卻藏著股說不出的惡意,淡淡地說,“我的畫功已經廢了,你不知道嗎?”


    輕快跳動的心又一下子仿佛落入了冰窟之中,瞬間凍結。


    應翩翩終究還是在恨他。


    傅寒青神色一黯,勉強笑了笑,說道:“沒關係,不想畫咱們就不畫了,畫畫那麽枯燥,哪有遊玩和美食吸引人。我聽人說這附近有一家酒樓,江南菜做的非常好,你這些日子也沒吃好,等明天我就帶你去吃,好嗎?”


    傅寒青大約是真心想安慰他,可這話卻說的應翩翩心裏一頓,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肆無忌憚,居然還敢帶他出去吃飯,可是確信尋他們的人不會找過來嗎?


    他們在路上統共也沒走多久,這個地方離京城未必很遠,但看來絕對十分偏僻,才讓傅寒青如此篤定。


    不知道自己路上留下來的記號能不能被發現,特別是中間還隔著這段水路,要找人可就難了。


    應翩翩麵上未顯,亦不置可否,隻淡淡的說道:“我累了。”


    傅寒青道:“咱們就住在前麵那處漁村裏,那裏有個很寬敞的院子,很快就到。”


    他頓了頓,又說:“你要是走不動了,我背你去。”


    傅寒青背對著應翩翩彎下了腰,應翩翩卻白了他一眼,反問道:“我沒長腿,還是你咒我殘廢?”


    說完之後,他就直接無視了傅寒青,徑直繞過他揚長而去。


    傅寒青的護衛嚴崇從後麵走上來,正好見到了這一幕,簡直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地對傅寒青說道:“將軍,應大人他、他也太過分了,您就這樣忍嗎?他怎麽這麽不領情?”


    其實他與其說是驚訝應翩翩的不領情,倒不如說是覺得人家都這麽煩你了,你為什麽還要死要活的獻殷勤,非得把人弄到手?


    傅寒青直起身來,淡淡地說:“這樣就很好了。”


    他自己笑了一下,看著應翩翩的背影,又低聲道:“我就喜歡他這樣。”


    發怒也好,冷淡也好,譏嘲也好,都是那個真實的,活生生的他,不會再像那些夢境中一樣,心灰意冷,一片死寂。


    應翩翩可以將一切重新來過,但這樣的機會他也想要,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重蹈覆轍。


    嚴崇張開了嘴,一時說不出話來,覺得將軍真是瘋了。


    可是他看著傅寒青望向應翩翩背影的眼神,又覺得對方的瞳孔中仿佛含著兩團幽幽的火焰,中間帶著種不顧一切想要吞噬占有的決心,就像是某種發狠的獸類,讓人無端害怕。


    著兩個人之間,就仿佛是勉強維持著一種如履薄冰般的平靜和冷漠,一旦這層薄冰被打破,那麽,毀滅的時刻就將到了。


    嚴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時,傅寒青卻又轉過頭來問他:“你攔住侯爺了沒有?”


    應翩翩這邊出事之後,傅寒青原本派了人去宣平侯府質問傅英,卻與應定斌和池簌發現的一樣,傅英竟然連夜收拾東西跑了。


    如果不是親身經曆,傅寒青怎麽也想象不到,自己一向崇敬的父親竟然能做出這樣的事。


    他先後派了三撥人攔截勸說,但還是被傅英突圍而去,而後就無法再尋到蹤跡。


    嚴崇正應該是最後一撥見到傅英的人,因此來的較晚,才頭一回見識到了應翩翩對傅寒青的態度。


    此時聽到傅寒青問起正事,他連忙也揮去腦海中不該思考的亂緒,低聲說:“屬下見到侯爺了,也轉達了您的話,隻是侯爺聽不進去,還……”


    傅寒青淡淡地說:“說我是個逆子?”


    嚴崇苦笑,越過這個話題,說道:“侯爺說您做事總是……看不清楚形勢,該情深的時候不情深,那麽如今該心狠了,就盼您想要什麽爭什麽就幹脆做絕,不然日後必受其害,一切成空。他以後不來管您,您也……不用再白費力氣勸他。”


    這番話說的傅寒青心裏十分難受,雖然早就已經意識到了父親可能並非他想象中的樣子,可是當傅英徹底撕破臉,露出那樣猙獰不堪的真麵目時,還是讓他覺得難以置信。


    可不管是出於對應翩翩的承諾,還是因為傅英是他的生身之父,傅寒青都不可能像傅英說的那樣跟他兩不相幹。


    他實在想不通傅英到底在跑什麽,如果是因為派人追殺應翩翩,那麽應翩翩現在沒死,他總也不至於為了這件事抵命。


    如果是因為之前佛誕日上的事想要躲避皇上的降罪,但在外麵東躲西藏的潛逃,難道不是比老老實實回來接受懲罰更加痛苦嗎?


    傅英到底還瞞了他什麽,還能幹出來什麽?


    傅寒青想起夢境中傅英對待應翩翩的態度,原先隻覺得父親念及故友,對應翩翩十分疼愛,甚至勝過自己,眼下也察覺出了一些別扭異樣之處,讓他不敢深想,又不得不去想。


    嚴崇道:“將軍,接下來該怎麽辦?”


    傅寒青道:“繼續四下尋找宣平侯的去向,若是找到了他不肯回來,就強行帶回。還有,你再派人查一查……當年應將軍身亡時的具體經過,我要知道的越詳細越好。”


    嚴崇有些驚訝地看了傅寒青一眼,應了聲“是。”


    傅寒青隻覺得所有的事情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令他十分鬱結。


    親生父親偽裝下的真麵目,應翩翩對他的排斥和厭憎,以及當年不為人知的真相……傅寒青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為什麽應翩翩總是殫精竭慮,心事重重。


    他怕是早已經察覺到不對了,蒙在美好假象中的人隻有自己。


    傅寒青站在原地頓了頓,忽然聽見漁村中傳來了一陣喧鬧之聲,立刻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這漁村雖然不在城中,但因為當地人以捕魚為業,故而生活十分富庶,房屋也都建造的幹淨寬敞,黑瓦白牆,小院整潔,中間少有雞犬,多植花木。


    傅寒青跟嚴崇的對話不願意讓應翩翩聽到,所以故意錯後交談,應翩翩卻也沒興趣等他,徑直舉步進了村子最深處的院落中。


    那處院落之外有一片極為寬敞的平地,外麵種了不少花樹,中間又以石板鋪出路來,應翩翩看了一眼,眸底便掠過一絲略帶深意的薄笑。


    他進了院子中,聽聞此時內間正是一片爭論之聲。


    隻聽裏麵有一個人說道:“要我看,將軍這次與侯爺劃清界限就對了。我雖然追隨傅家多年,但不得不說侯爺心機謀算太多,還是有失名門風範,將軍卻秉性正直,從來都以朝廷大業為重,與他父親大不相同,這一次但願不要受到侯爺牽累。隻是他硬要帶走應玦,不免橫生枝節,唉。”


    另外一人接口道:“哦?將軍當時說比咱們晚到一些,原來就是為了去擄應玦嗎?他要這人做什麽,要是想報複,一刀宰了不就得了,帶著一起上路難免費事。”


    他一開口,隻令房間裏的眾人不免都是一陣沉默,感覺跟此人沒話說。


    那人茫然道:“怎麽,我沒說錯吧?就算侯爺之前確實有些對不住應家,但應玦和應定斌也已經報複回來了。如今我們與應家已經是注定的反目成仇,將軍既然抓了他,自然就要斬草除根,否則就根本不要結下梁子,如今這樣帶在身邊算什麽事。”


    旁邊有人實在聽不下去了,稍微壓低了聲音說道:“朱兄,你可不要再說了,將軍哪裏舍得動他呢,捧在手心裏還來不及。難道你原先沒有聽說過,將軍和應玦自小有著竹馬之誼,對他愛慕已久了?”


    那名姓朱的男子顯然沒想到是這麽一回事,愣了一愣,方才說道:“將軍與他竟是這種關係?但、但將軍日後是要成就大業,光複傅家的人,如此時候豈能兒女情長!再說那應玦雖然生的好顏色,但與傅家結了那麽深的梁子,將軍把他帶在身邊,枕頭風一吹,能落到什麽好?“


    先前那第一人也歎息道:“是了,我也不讚成。應玦心狠手辣,足智多謀,那樣子又極易迷惑人心,隻怕將軍耽溺美色,會耽誤大事。可惜怎樣勸說他都不聽。”


    這幾個人議論紛紛,在原書中也大半都是應翩翩曾經見過的老熟人,如今打的交道不一樣了,這態度倒是沒變。


    應翩翩心裏那股想挑事找茬的勁頓時就又冒出來了。


    他在外麵啪啪拍了幾下巴掌,揚聲笑道:“不錯不錯,各位說的實在有理,可惜,你們不想讓我來,也來不及了。”


    此言一出,讓裏麵議事的人都是一驚,回過頭去,隻見大門徐徐敞開,暖陽明旭,一人笑如春風,負手閑步而入。


    應翩翩一路上被傅寒青車馬急行帶至此處,不似往日般養尊處優,隻著一件簡素白衣,又因藥物熏香武功暫失,腳下無力,但依舊眉目飛揚,毫無落魄之態。


    他即便身處劣勢,站在這些粗壯武夫麵前,依舊分毫不覺得局促,反倒有一種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高傲之氣,令人不由心折。


    饒是方才這幾人都對傅寒青的做法頗不讚同,心中覺得應翩翩有什麽好的,左右也不過是個好看一點的男人罷了,何必執迷至此,此時見了他,也不禁陡然一頓,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隻是他們閉了嘴,應翩翩可是不會就此饒人的,目光從這些人的臉上一一掃過,笑吟吟地說道:“認識了,原來各位就是傅家的家將,果然與傅英一般的卑鄙無恥,表裏不一。背後論人,熱鬧非凡,當麵一見,卻各個啞然失聲,這副變臉的功夫,在下佩服佩服。”


    這些人常年征戰,舞刀弄槍算是拿手,可哪裏比得上應翩翩言辭刻薄,口齒伶俐,當即就被他氣得漲紅了臉,沒想到一個被抓來的人竟然還敢開口就這樣不客氣,原本想跟他好好說話的念頭也都沒有了。


    “應玦,你少仗著將軍喜歡你就在這裏張狂!”


    之前那姓朱的漢子忍不住怒道:“先前你對付傅家的時候也沒少耍弄心機,大家立場不同,算計來半斤八兩罷了,你安敢指責於我等?別以為你還能像以前一般抖威風!”


    “我告訴你,不管你原先什麽身份,以後跟了我家將軍,一生都得仰仗於他,還是老實點才能少吃苦頭。”


    “哦?”應翩翩笑著說道,“要給我什麽苦頭吃?”


    他眼梢一挑,看著那人:“就憑你?”


    這些人看見傅寒青沒有跟在應翩翩身邊,原本是興起了給他一個下馬威的念頭,從一開始就把這小子嚇得老實了,往後也免得在這裏給他們添亂。


    可沒想到應翩翩這麽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當著他們這一幫強壯武夫的麵,竟然仍是如此放肆,他們本就不滿,如今更是心頭火起。


    姓朱的漢子幾乎跳起來,一手拔刀,當頭向著應翩翩直劈下去,喝道:“小子無禮!”


    刀鋒一瞬間在應翩翩眸底映出雪亮的冷芒,應翩翩卻是身姿挺立,不避不閃,直目相視。


    隻聽“唰”的一聲罡氣破空,刀刃擦著他身前而過,跟著餘勢未消,重重砍在了地上。


    從頭到尾,應翩翩連眼睫都未眨一下,待刀鋒落地,這才垂眸輕描淡寫地掃了眼碎裂的瓷磚,而後帶著嘲諷向對方投去一瞥。


    那人自然不敢在傅寒青費心弄來的人一進門就把他劈成兩半,這麽做原本是想嚇得應翩翩大驚失色,狼狽求饒,沒想到人家根本就不在乎,倒顯得他在這裏發瘋劈砍,像個蠢貨。


    一時間,連其他沒動手的人都有些尷尬。


    應翩翩的臉色卻忽然一變,斂去得意,又氣又怒地顫聲說道:“我明明是被傅寒青硬抓來的,你們非但不覺得慚愧抱歉,還這般無禮相待,難道便一點道理都不講的嗎?實在是……實在是欺人太甚!”


    眾人被他說的一怔,隨即便見到傅寒青大步趕了過來,見狀怒聲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他僅僅比應翩翩慢了一步,卻沒想到雙方竟然已經發生了爭執,聽到此處喧鬧連忙大步趕來,恰好看見了這一刀。


    傅寒青扶住應翩翩問道:“阿玦,你沒傷著吧?”


    應翩翩一把將傅寒青的手甩開,冷冷地說:“你是瞎了眼不會自己看嗎!隻會問有沒有傷著,即便是沒有,難道我便可以這樣任人欺負了?傅寒青,這就是你給我的許諾?”


    傅寒青指尖一顫,往日讓他受的委屈,瞬間湧上心頭。


    應翩翩對傅寒青的態度極為惡劣,剛剛還耀武揚威,眼下又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實在令那些傅家家將更加火冒三丈。


    那姓朱的忍無可忍,提刀喝道:“應玦,你如今隻剩下以色邀寵,居然還敢得寸進尺……”


    隻聽“轟”的一聲氣流乍響,他的話尚未說完,就被人一掌拍出,整個人連刀向後震飛出去,砰然一聲摔倒在地,硬是噴出了一口鮮血。


    朱銘整個人幾乎都被打懵了,捂住胸口抬起頭來,恰好看見應翩翩轉過臉,麵上早已沒了委屈氣怒之色,在傅寒青看不見的角度,衝著自己悠悠閑閑地挑眉一笑。


    他大怒,正要說話,卻已聽傅寒青語氣中幾乎帶了殺意,冷冷地說:“朱銘,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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