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有這樣的一天。


    傅夫人想逃,可是方才被守衛推倒的時候扭到了腳,艱難地掙紮了一會也沒能站起身,卻也沒人扶她一把。


    就在她又羞又憤的時候,卻聽見剛才嗬斥自己那名守衛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熱情起來,大聲說道:“應大人,韓公爺,二位來了!”


    應翩翩的聲音與往日相比沒有什麽變化,笑對著守衛說:“聽說傅英已經歸案,我有一些舊事想要問他,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守衛立刻說道:“那是自然!潘大人之前已經交代過,無論什麽時候,應大人要來審問犯人,直接進去便行了。誰都知道您明察秋毫,上一次的案件也是得您相助才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呢。”


    他一邊說一邊恭恭敬敬地將應翩翩和池簌迎進去。


    應翩翩走過傅夫人的身側,兩人之間如今仿佛一個微賤如塵泥,另一個卻高高在上,眾星捧月。


    傅夫人大是窘迫,情急之下,用衣袖遮住了臉,一下子把頭偏了過去。


    耳聽得應翩翩的腳步聲越去越遠,但隨即又有人在自己身邊一停,傅夫人感覺手臂一緊,已被一把提了起來,而後站在地麵上。


    她不禁抬頭一看,發現把自己拽起來的是應家的一名下人,而應翩翩已經當先負手進了刑部大牢之內。


    那名下人顯然是得到了主子示意才不得已這樣做的,雖然把她拽了起來,依舊是滿臉厭惡之色,看也不看傅夫人一眼,跟在少爺後麵走了。


    傅夫人呆呆站了一會,心中五味陳雜,說不出的屈辱痛苦,好半天才步步走進去,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借著牆壁上微微晃動的火焰看到,牢房右邊靠牆處正有一個人坐在那裏。


    “傅英。”


    進入牢房,自然不會有人再為他打理儀容,傅英身上甚至還穿著那身破破爛爛的乞丐服。


    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發現是應翩翩站在外麵,衣冠楚楚,眉眼如畫,愈發襯出他的落魄。


    應翩翩生得與他的父母都不是很像,氣質更是迥異,但這一幀站在角落裏的剪影,卻無端讓人想到應鈞。


    ——那個待他如同兄弟,卻讓他嫉妒,讓他憎恨的人。


    傅英沉默片刻,竟笑了笑,依舊放鬆地靠坐在那裏,說道:“你終於來了。真是報應,沒想到我竟然當真栽在了你這小子的手裏。”


    應翩翩微微一笑,道:“說的不全。不是你栽在我的手裏,而是整個傅家都栽在了我的手裏。”


    “你的侄子傅青弋,因為唆使吳氏殺害誠憫伯世子被處死,他的父親傅節因此與你們離心;你的妹妹安國公夫人死在了流徙的路上,安國公府現在落入了武安公的手中;五皇子和傅淑妃本來就失寵於皇上,你落入大牢,傅寒青受了重傷,他們更加失去依仗,以後是不用再肖想其他不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了。”


    應翩翩帶著笑意,一字一頓地說道:“傅叔叔,傅家已經完了。”


    他最知道傅英在意什麽,似這等自私之人,在意自己的榮華富貴,在意身外的名利景仰,他一心一意想要讓自己成為家族的榮光,讓傅家在他的手裏發揚光大,不光活著享受尊榮,死了還要留一世美名。


    而現在他卻成為了傅家的罪人,所有的一切都毀滅在他手上,即便他如今死了,也會永遠被人唾罵,成為族譜上的汙點。


    果然,聽著應翩翩一一數來,傳承多年、顯耀一時的傅家,竟然就這麽在他的寥寥數句話中一夕傾頹,傅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上強撐的得意之色維持不下去了。


    他雙目圓睜,凶悍地瞪著應翩翩,仿佛想要上去將他一把掐死。


    應翩翩卻渾然不懼,甚至慢悠悠地拿出獄卒方才交給他的鑰匙插入門鎖,將牢門打開,走了進去。


    應翩翩一踏入這間牢房,傅英便猛然間暴跳而起,雙手揮出,又快又狠地向他脖頸上掐去。


    傅英當年也是一名武將,想必從應翩翩剛剛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醞釀這一招了,端得是又快又狠。


    可惜他的手腳上都被上了鐐銬,出手再怎麽凶悍也要折去五分威力。


    沒等傅英的手指碰到應翩翩,就反倒被應翩翩先一把揪住了衣領,反手一擰,將傅英毫不客氣地推了出去。


    傅英一下子撞在了牆上,牆壁上經久黴潮的牆粉簌簌而落,嗆的傅英大聲咳嗽起來,摔坐在了地上的爛草席中。


    他剛要起身,卻被應翩翩走上前來,一腳踩在了胸口上。


    “你繼續掙紮啊,反抗啊?”


    應翩翩微笑道:“傅英啊傅英,你也有今天!既然落到這個份上,那就麻煩你識相一點,不然,我有的是辦法對付你。”


    他眉梢微挑,笑容邪惡:“別忘了,你的兒子傅寒青是你唯一剩下來的希望了,不過他可是很聽我的話呢。你說我怎樣擺布他好?”


    “你、你敢——”


    應翩翩對傅英的怒喝充耳不聞,歪頭想了想,而後輕輕一擊掌,笑道:“要不然這樣吧,我讓他把你這些年來犯下的罪行一一寫出,然後昭告天下,代你請罪如何?這樣的話,傅叔叔就可以名揚天下,永留史冊了。”


    “你瞧,你一輩子都在和我爹爹比,但是論名聲之臭,心腸之毒,他永遠也比不過你,你有這麽一樣東西勝過他,是不是也覺得很開心?”


    應翩翩這招算是拿捏住了傅英的死穴,他不禁破口罵道:“小畜生!”


    應翩翩也不惱怒,欣賞他的失態,微笑道:“我若是小畜生,那你就是畜生不如的老賤人。”


    他十足一副反派嘴臉,傅英被氣得呼吸沉重,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第124章 人生適情耳


    看到傅英氣急敗壞的樣子,應翩翩倒是好整以暇。


    他負著手,在牢房中來回踱了幾步,等到傅英喘得差不多了,才站定腳步,居高臨下地低頭淺笑道:“你應該知道我今天的來意,就別裝糊塗了。現在想好了嗎?”


    “如果你不想遺臭萬年,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如實回答我,或許我還可以考慮手下留情,為你保留一點最後的體麵。”


    “當然,你如果不願意說,我倒也不是非你不可,大不了再多費一些周章去調查罷了。不過我會讓人把你做過的事情紋在你的身上,然後把你扒光衣服,吊到城門前去。”


    這小子一向狡猾,又恨透了自己,他的保證,誰會信呢?


    傅英深吸了一口氣,冷冷地說道:“你想問當年你父親的事情?”


    應翩翩說道:“不錯。我要問你當年趕赴邊關,見到他時是怎樣的情形?他當真已經去世了嗎,又是否留下了什麽?還有,為何你當時能在剛剛接管軍隊的情況下,就力挽狂瀾,反敗為勝?關於那場兵敗的內幕你又知道多少?說說罷。”


    聽到應翩翩這樣問,傅英毫不意外,冷笑一聲,聲音漠然地說道:“我去的時候應鈞就已經死了。他雖然在打仗上有點能耐,但是性格單純愚蠢,容易輕信於人,不小心將軍情泄露給奸細導致兵敗,所以心中愧疚不過,自刎殉城而死。我接管了他的軍隊,拚命打退西戎。”


    “事情就是這麽簡單,你就是再問一千遍,一萬遍,也是這麽回事……”


    傅英此時雖然強做出一副冷傲不馴的樣子,仿佛得意地看著應翩翩拿他無可奈何,實際上不過是硬充麵子罷了。


    以他這般的好顏麵,如此落魄地被應翩翩審問,其實早已心中翻江倒海的怨恨難堪。


    直到說出這幾句話之後,他獲得了一種報複的快感,一邊說一邊得意地看著對方,想要見到應翩翩又氣又急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稍稍挽回一下自己如今的頹喪。


    應翩翩卻唇角微揚,似笑非笑道:“是嗎?”


    他說話的同時,心裏默默叫了一聲係統。


    該是這玩意幹點正經事的時候了。


    傅英的最後一句話還沒說完,忽然感到從腦子深處傳來了一下針紮般的疼痛,不由“啊”地一聲大叫出聲。


    應翩翩動也未動,懶洋洋地倚入座椅中,帶著絲冷漠的微笑看著傅英。


    那一下針紮般的劇痛隻是一瞬便消失了,但隨即便有無數畫麵旋轉著浮現在傅英的腦海中,宛若真實存在的記憶。


    那些畫麵淩亂不堪,但樁樁件件,竟然全都是他曾經做過、不足為外人道也的事情。


    在他九歲那年,父親一名十分寵愛的妾侍懷了身孕,恃寵而驕,父親對她也是百依百順,將其他人都給冷落了。


    於是他趁那名妾侍獨自在房中的時候,悄悄把一顆玉珠滾到了她的腳邊,那妾侍起身的時候踩到玉珠,俯身摔倒在地,就此流產,也逐漸失去了父親的寵愛。


    他十三歲那年,弓馬嫻熟,恰逢皇上下令讓所有的勳貴子弟參加秋獵,拔得頭籌者可以被特許加入禦前衛隊,引得人人爭搶。


    他令人悄悄在自己最有力競爭對手的飯食中下了瀉藥,令那人第二天渾身無力,根本開不了弓,就沒有上場。


    隻可惜,那回傅英還是沒有拿到頭名,獵場上橫空冒出來一個剛剛從地方調入京城的武將之子,天生神力,箭術驚絕,輕輕鬆鬆將傅英落下了很遠,贏得第一。


    那個人就是應鈞。


    雖然傅英後來也同樣得到了皇上的嘉獎,但他還是死死記住了這個名字,從那以後,便刻意與應鈞結交。


    他原本是抱著一些想與對方拉近關係,找到應鈞軟肋的心理,卻沒想到應鈞這個人大概少年得意,未經挫折,所以性子粗疏豪爽,因為他的幾次幫忙和示好,就真心把傅英當成了至交好友。


    傅英果然沒有看錯,應鈞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很快就名聲大噪,平步青雲,連帶著跟應鈞交好的傅英也常常被注意到,分得了不少榮耀。


    有一回,他打著應鈞的名聲暗中做了些事,被人發現,那人說要去告訴應鈞,傅英向那人痛哭流涕地求情懺悔,然後趁機殺了他。


    應鈞還是什麽都不知道,終於,傅英也等來了他的出頭之日。


    ……


    傅英眼前這一幕幕場景,走馬燈一樣映出他這一生當中經曆的無數難關,讓人感覺如同時光流轉,身臨其境。


    他從來不甘心居於人後,又或者輕易放棄自己想要的東西,每一次遇到難關,他總是會使出層出不窮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地奪得他的目標,哪怕拋棄良心與道德。


    可以說,傅英這一生中,隻在應鈞麵前感到過那種恐怖實力的強悍碾壓,不過對方最後還是死了,甚至連唯一留下來的兒子都被他攥在掌心裏,任意的搓圓揉扁,折磨玩弄。


    可是傅英卻並不願回憶這些事,他在世人麵前磊落溫和,重情重義,一手振興了素有清正之名的傅家,他甚至自己都相信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但此時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些不堪的往事,一一回映在他的眼前,而且每一樁事情的結局都被改變了。


    這回,他的好運氣仿佛盡數用盡,計謀不能再得逞,不管玩弄怎樣的心機都會被人當場揭穿,遭到唾罵、鄙夷、毆打,和一切其他的嚴厲懲罰。


    在這個虛幻的世界裏,他不再是仁義正直的宣平侯,他謀害庶母,被父親厭惡和提防,心術不正,遭到了皇上的冷待和不喜,為了贏得比賽給別的同伴下藥,東窗事發,應鈞不屑與他為伍,滿京城裏的人,無一不知道他的齷齪和無恥……


    他的人生,就像是一塊散發著臭氣的破抹布,如果這是夢,簡直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噩夢,可偏偏一切都比夢境還要逼真!


    財富、聲望、景仰、權勢……他失去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最後凍餓而死。


    在瀕死的一刹那,傅英恍然一驚,睜開眼睛,卻發現什麽都沒有發生,自己正穿著乞丐服,坐在牢房裏。


    方才那種恐怖的感覺令人心有餘悸,依然在眼前縈繞,讓傅英滿頭冷汗如雨般落下。


    他不禁看著應翩翩,目光中頭一次有了驚恐之色。


    “你——是不是你?你做了什麽?!”


    “做噩夢的滋味不好受吧?”


    應翩翩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笑著說道:“可是沒關係,一輩子長著呢,多習慣習慣就好了。”


    傅英感覺到那些可怕的場景好像要再一次席卷而來,將他重新拉入到那個虛幻的漩渦裏麵去。


    這件事最恐怖的地方就在於,這些場景太過真實,一旦出現,就好像他要在裏麵過上漫長的一生,一次次體會屈辱和死亡,簡直勝過世間所有酷刑。


    傅英不禁抱緊了頭,嘶聲道:“不,快停下,我不要看這些!我說、我都說,你要問什麽我全都告訴你!”


    應翩翩淡淡地說:“那就說吧,不要再想著耍把戲,否則我下回就不會這麽客氣了。”


    傅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他在夢中受到淩遲之刑,雖然此時夢醒,那種劇痛之感仿佛還附著在骨肉之上,簡直令人毛骨悚然,此生都不願再經曆第二次。


    他聲音還有些顫抖地說道:“我趕到的時候,應鈞確實已經死了……”


    應翩翩微微皺起眉,還沒等再說什麽,便聽傅英補充了一句:“但並非自盡。”


    應翩翩道:“你說什麽?”


    一直以來,所有的人都說應鈞是在城破之後眼看敵軍悍勇,無力回天,心中愧對百姓,所以自盡身亡,誓與眾人同生共死,這也是應翩翩從小就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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