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這麽一件事,以往很多原本已經篤定的計劃就都要改變了。


    就算黎慎禮再怎麽理虧,但應翩翩在朝堂之上公然挾持皇帝,也絕對不可能再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回去當他的王爺。


    而從黎慎禮登基那一刻起就潛藏在他們之間的暗流,如今也終究被激化成了難以調和的矛盾。


    過了好一會,應翩翩說道:“你睡了嗎?”


    池簌道:“沒有。”


    應翩翩翻了個身,在枕頭上側過頭去看著他,說道:“你是不是需要傳令下去,讓七合教的教眾最近盡量都要隱瞞身份,低調行事,以免讓朝廷那邊抓住把柄,借機發難。”


    池簌替應翩翩掖了掖被子,這才一手將他攬進懷裏,說道:“你放心,這個我心裏有數,在此之前,七合教與朝廷之前的關係也一直不甚和睦,我們這邊的人都知道如何防範那些官差。有沒有此事,都是一樣的。”


    應翩翩說:“那就好,不然若是牽連了他們,我心裏怎麽也過意不去。”


    池簌道:“不會的——而且我覺得,黎慎禮不太可能在這種時候大張旗鼓地對付我們。他沒有這個實力和精力。”


    其實池簌說的沒錯,黎慎禮還有把柄在他們手上,他這個皇帝怎麽當上的,幾個人也都心知肚明,黎慎禮應該要比他們更加擔心會撕破臉。


    更何況,還有西戎這個外患虎視眈眈,就是大臣們也不會支持黎慎禮在這個時機鏟除異己,造成內訌。


    應翩翩冷笑一聲,道:“既然沒有做好徹底撕破臉的打算,他就不該這麽忙著心急動手,膽子小還經不住他人挑唆,還能成什麽大事?”


    這一回是他在無意中買了那副護甲,應定斌才沒有出什麽大事,但也沒少受罪,還讓所有的人都連驚帶嚇了一場。


    對於應翩翩來說,家人是他的底線,就算之前黎慎韞那樣下作,存了不少的齷齪心思,都沒有衝他的家人下手,黎慎禮一手造成了這樣的局麵,這個仇,應翩翩記下了。


    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他也想要,不過在此之前,應翩翩隻是想和黎慎禮各憑本事競爭,能者居之,而對黎慎禮這個人,雖然不喜,倒也談不上有什麽怨恨不滿。


    黎慎禮這次算是真正惹到他了。


    池簌捕捉到了應翩翩的話中之意,問道:“你覺得黎慎禮是受人挑唆?”


    應翩翩道:“我得知爹出事,是因為宮中有個小太監給我送了消息,當時正在進行典禮,他報信之後便退下了,但我覺得此人十分眼生,更加不知道他是誰手底下的人,現在想想,覺得十分蹊蹺。”


    畢竟應定斌當時正在被追殺,不可能派人進宮報信,池簌行事一向穩妥,當時應翩翩自己都身在宮中,池簌也不會貿然將這樣的消息送進去給他。


    至於應鈞那些舊部,勢力不在宮裏,就更加不可能了。


    池簌道:“我已經抓到了那些皇家秘衛,正在令人審問。而且這個不用心急,如果真的有人想故意挑唆你與皇上之間的關係,那麽你一離開京城,隻怕他也就會開始行動了。”


    應翩翩慢慢地道:“你說,什麽人會希望我們君臣反目呢?”


    兩人對視一眼。


    應翩翩緩緩地說:“此時離京也好,不將池水攪渾,如何能見沉渣泛起。隻是……我擔心亂不在京城啊。”


    池簌見他說著話便從床上坐了起來,便也跟著一起起身,給應翩翩披了件外衣,問道:“怎麽?”


    應翩翩說道:“我給楊閣老和賀侍郎寫兩封信過去,讓他們最近多多提防皇上身邊的人,以免讓西戎奸細趁虛而入。你一會找人幫我暗中送一下。”


    對於他來說,內鬥可以,但不能誤國,無論他跟黎慎禮之間的私怨如何,麵對西戎人的立場都是不會改變的。


    直到池簌派了可靠的人將信送走,兩人才再次回到了床上休息,但心中都是思緒萬千。


    *


    黎慎禮這一次的謀劃可以說是全盤失利。


    在他原本的計劃中,不動聲色地除去應定斌,既能對目前如日中天的應家進行打壓,也可以將西廠這一塊的勢力慢慢收歸己有。


    而隻要事情做的幹淨,事後就算是應翩翩有所懷疑,也找不到證據,自己給他封的爵位,應當也足以安撫他的情緒了。


    可惜雖然想的不錯,真正實際操作的時候卻問題百出,最後弄成了這樣不可收拾的局麵。


    不但應家和他徹底離心,更加重要的是,一切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


    他暗中算計老臣的事被暴露出來,隨後又遭應翩翩劫持,甚至還莫名其妙地出現了那樣詭異的天象,以至於他登基以來的威望尚未完全樹立,就顏麵盡失。


    雖然最後有驚無險,黎慎禮被應翩翩平安放了,但這件事如果最終不能有效解決,其帶來的影響和後果難以估量。


    畢竟如今朝廷與西戎關係緊張,而應翩翩剛剛同西戎打了勝仗,正是前途一片光明的時候。誰能想到他竟然桀驁至此,當眾與皇上叫板呢?


    這種狀況之下,如果西戎再打過來,朝廷無可用之將,黎慎禮便難免要承擔這個過失了。


    一想起這件事他就心情煩躁,自從應翩翩和池簌離開之後,黎慎禮一天都沒有睡好。


    而且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他發現自己派出去追殺應定斌的皇家暗衛一直沒有回來複命,這就說明,鏟除應定斌的計劃也出了問題。


    應定斌這些年來經營西廠,培植的死忠不少,為人又陰鷙記仇,這一回撕破了臉,如果讓他活著回來,更加麻煩。


    黎慎禮將伺候的人都趕了下去,獨自坐在殿中,扶額靜思。


    他的身下是金鑾寶座,無數人想要坐這把椅子,但很少有人知道,實際上它坐起來一點也不舒適,反而冰冷、堅硬,倚靠在上麵,硌得全身骨頭生疼。


    可終究是萬人之上。


    坐在這仿若神龕一般的寶座之中,所有丹墀之下的眾生都顯得那般遙遠而渺小,高高在上地望去,隻能看到他們一個個俯首躬身,低眉斂目,用無比恭順的外表,隱藏著內心的算計與欲望。


    真是可笑,得不到的時候,拚了命地想要得到,得到了之後,又要拚了命地守住,稍有懈怠,甚至更加會從高處跌落,屍骨無存。


    這是……圖的什麽呢?


    黎慎禮忽然抬起頭來,望向殿外,問道:“你來了?”


    有個聲音在外麵應答道:“是,陛下。”


    黎慎禮起身,一級級步下丹墀,說道:“來得正好,陪朕到禦花園裏麵走一走。”


    對方應了一聲,走進殿來,扶住黎慎禮下了最後一級台階,月光照亮了他的臉,赫然便是左丹木。


    黎慎禮邊走邊詢問道:“事情進展如何?”


    左丹木道:“已經搜遍四處,都沒有應廠公的下落,倒是在附近鎮上一間商戶的口中得知,當晚有兩名江湖人士急匆匆地尋來,買走了他們府上出遠門時乘坐的馬車,還要了些熱水和男子衣服。”


    黎慎禮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隻聽左丹木續道:“聽他的形容,草民懷疑,這兩位就是七合教的人,他們很有可能找到了應廠公,而且,人還活著。”


    其實這個結果黎慎禮已經有所猜測,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希望應定斌活著,讓應翩翩和七合教與朝廷之間的關係還有些回旋的餘地好,還是希望應定斌已死,索性斬草除根,將事做絕更好。


    對著左丹木,他終究沒有多言,隻是說道:“朕知道了。”


    左丹木道:“陛下勿要憂心。草民想,應廠公未死,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如此一來,應大人的怨氣就要輕的多了,想必過些時日徹底消了氣,終究會回來的。”


    黎慎禮淡淡地說道:“朕身為帝王,還得對一名臣子這樣百般討好。”


    左丹木道:“陛下以仁治天下,又顧念與應大人的同宗之情,才會如此。應大人乃是皇族血脈,卻認了一名宦官當養父,此事說出去實在不甚體麵,也難免有礙於他的前途。陛下也是為了他著想才會這樣做,奈何應大人太過重情,卻是不懂您的苦心。”


    他想了想,說:“不若草民明日試著勸說一下太皇太後,請她老人家出麵寫信勸說應大人,或許能夠令他理解陛下的苦心。”


    左丹木這個理由找的極好,幾乎讓黎慎禮也覺得就是這麽回事了,聽著左丹木把話說完之後,他的臉色好看了很多:“此法倒也可以一試。”


    說完之後,他又解釋似的補了一句:“大敵當前,朕實在不願因誤會失去一名能臣。”


    左丹木道:“陛下胸襟寬廣,以和為貴,草民明白。”


    黎慎禮愈發看他順眼:“當初你們一行人代表西戎來到京城,紛紛拜會太子,日渥甚至暗中與黎慎韞合作,意欲謀害父皇,唯有你主動與朕邀約來往,宮變時朕差點被黎慎韞的人發現,又是你救了朕一命,這份情誼朕一直記在心裏。”


    他對左丹木許諾:“過得幾年,等你的身份淡一淡,朕自然會讓你的才能有所發揮。你放心就是。”


    左丹木立即謝恩:“多謝陛下!”


    黎慎禮道:“隻有你我在此,你便免了這些規矩吧。”


    左丹木便站直了身子,感歎道:“陛下您如此信任草民,草民也想鬥膽多說幾句心裏話。其實當初我會找到陛下,並非因為有什麽謀劃算計,而是覺得與陛下處境相像,同病相憐。如今能夠見到陛下身登大位,草民心中也十分欣慰。”


    黎慎禮道:“但你跟著朕,卻不比在西戎時的王子尊榮了。”


    左丹木笑道:“那算什麽尊榮呢?人人對我表麵逢迎,背後輕鄙,我也不得不提心吊膽,生怕哪日西戎王一個不喜,就能輕易將這些東西全都從我身邊拿走。我是想自己掙來點什麽,讓別人也少不得我,我才能抬起頭來活著。”


    黎慎禮若有所思。


    左丹木半開玩笑地說道:“就像應大人那樣,若非應大人抗擊西戎得利,有他誰也替代不了的好處,陛下您又怎會對他如此欣賞?草民也想讓陛下這般青眼呢!”


    黎慎禮也笑了,說道:“他桀驁不馴,行事偏激,分毫沒有為臣的本分,如何及得上你?是卿妄自菲薄了。”


    隻是他麵上雖然在笑,眼底卻帶著思慮之色,顯出了幾分心不在焉來。


    左丹木說的不錯,他們處境相仿,而左丹木所憂慮之事,又何嚐不是他心中所思?


    左丹木雖然是太皇太後之子,但並非皇族,沒有資格在宮中留宿,向黎慎禮匯報過相關任務的完成情況之後,又隨意閑聊了幾句,便告退了。


    直到第二日,左丹木才重新入宮,去找太皇太後傳達皇上的意思。


    “皇上讓你來勸哀家給阿玦寫信,讓他同武安公回到京城?”


    左丹木暗中為皇上辦差之事十分機密,就連太後也不知道,聽了他的話不免驚訝:“皇上為何要對你說這件事?”


    左丹木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那這封信,娘是願意寫,還是不願意寫呢?”


    太皇太後說道:“自然不寫。之前出了那件事,就算是皇上一時礙於形勢,不會追究阿玦的責任,心中也難免會存有隔閡,這樣的隔閡在心裏存的久了,有朝一日就會成為禍根。他們既然已經逃出去了,哀家又為什麽要把他們叫回來,再次置身險境呢?”


    左丹木不禁苦笑:“是啊,娘您這不是應該明白了嗎?您是這樣想,皇上也知道您會這樣想,所以才讓我來說。他是您的小輩,不能把您怎麽樣,擺布我一介布衣,總沒有問題吧。”


    太皇太後睫毛微垂,怔了一會,不禁微微輕歎:“唉,你們啊,你們這些男人。一個個爭來鬥去,心機算計,當真是沒有什麽不能做的。也罷,既然他這麽說了,不就是一封信而已,哀家寫了便是。”


    左丹木失笑:“娘你心裏有感觸,說就說了,何苦把我捎帶進去?我隻是開個玩笑罷了,知道應玦是您的心頭肉,本來也沒想讓您動筆寫這封信,反正皇上大不了找個由頭責罰我一頓,也不能真的把我怎麽著。”


    太皇太後卻瞥了他一眼,微微搖頭道:“你這話說的更加該打,難道你就不是哀家的骨肉,哀家就能委屈你了嗎?”


    她閉目片刻,下定決心:“左右阿玦這孩子從來就不聽話,就算哀家勸了,他也不會因此就回來的,寫便寫罷。”


    太皇太後這些年來居於深宮之中,無事的時候便是臨摹字帖,寫了一手極好的行書,尋常人萬萬沒有這份筆力,也模仿不來。


    左丹木看著她稍加思索,隨即落筆,迅速寫成了一封書信,勸說應翩翩不要執迷不悟,及早回京跟皇上認錯,她也會代為求情,皇上心地仁善,必然不會與他計較雲雲。


    寫完之後,太皇太後晾幹墨跡,直接把信給了左丹木,說道:“你先讓皇上過目一遍,再把信送到七合教去,想必阿玦就能看到了,這樣,在陛下跟前也算是你的功勞。”


    左丹木沒想到她竟會如此痛快,一時怔住,沒去接信,反倒不禁瞧了太皇太後一眼。


    太皇太後見狀,倒是難得地笑了笑,說道:“你以為娘不知道你跟皇上有所來往的事嗎?”


    左丹木道:“這,我……”


    太皇太後道:“你過來。”


    她把左丹木拉到自己身邊,疼愛地整了整他的衣領,柔聲說:“咱們兩人可是親母子,相互之前沒什麽不可以說的。娘知道,你原來在西戎是王子之尊,到了穆國,卻隻能當一名處處被防範的普通人,又怎麽會覺得開心呢?”


    “你想建功立業,想讓皇上看到你的能力,都是因為你是個知道上進的好孩子,我自然要鼎力支持才對。隻是伴君如伴虎,娘雖然有些臉麵,也沒本事護你太多,隻有能幫多少,就是多少了。”


    太後的性子素來高貴而矜持,就算是左丹木剛剛回來的時候她十分高興,也少有這樣溫柔的言語。


    左丹木沒想到她不聲不響,竟然什麽都看在眼裏,更沒想到,她非但沒有質問、責怪自己,反而說出了這麽一番話來。


    他昨日在黎慎禮麵前那般能說會道,眼下卻竟一時愣住了,根本說不出話來,隻是望進太皇太後眼中,看到了滿目屬於母親對孩子的愛憐、珍惜之情。從小到大,他從未在任何人的身上感受到。


    那個瞬間,左丹木的心動搖了一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公子應翩翩/美人得天下[穿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醉又何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醉又何妨並收藏公子應翩翩/美人得天下[穿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