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她僵持了那麽久,他終於是贏了,贏得她說一句,她還不清。


    她終究是承認了她還不清。


    蘭燭把自己的小口酒杯碰了碰江昱成的。安靜的房間裏傳來清脆的碰撞聲。


    她說“江二爺,既然還不清,那就以酒謝過,一醉方休。”


    江昱成抬頭看她,隻見蘭燭一杯一杯地往自己的酒盞裏倒著。


    他看著她勸酒熟練,應對得當的樣子,心中微微感慨,不過半年,她倒是學會了怎麽與他人周旋,怎麽應酬,想必這半年的時光,為了手下的人能吃上飯,沒少讓自己受委屈吧。


    隻是她酒量尚淺,沒幾杯就醉了,沒過一會,她雙頰就開始發紅,笑意連連,腳步輕浮。


    "阿燭,我問你一句。" 他舔了舔自己苦澀的嘴唇, "我們還能回到過去嗎? "蘭燭紅著臉,眼底笑意連連,“二爺,過去對阿燭來說,可不算美好呢。”


    ”我知道我做的並不好——”江昱成垂頭看向她,“如果我能把那些……那些你在我身邊的時光,做的更好一些,你是不是就能,心裏有我。”


    “那有那麽多如果……”蘭燭往桌上一趴,杯盞中的荔枝酒漬濺落,她撐不住厚重的眼皮,“二爺,人要、要往前看。”


    江昱成看著她靠在桌上,安靜地一句話都沒說,他起身,把人抱到她的房間,坐在床榻上看她。


    她雙目緊閉,毫無防備,像極了過去在他身邊的樣子。


    他不由地靠近一些,好像要把她看的更清楚一些,鼻尖差一點就要觸碰到她每一個五官,是眼,是鼻,唇———


    唇珠上還沾著甜膩的荔枝酒,陣陣香味勾、引著他俯身。


    他用手撐在床邊,不忍再繼續看她,克製著自己的反應。


    隻有等她閉上眼睛,他才敢如此看她。最後,他隻能淡淡地在她額頭上留下一吻。


    第56章


    接下來的幾天,江昱成像是有什麽要緊事,沒怎麽來蘭燭的房裏。她沒多想,按照從前說好的承諾,這三天專心給他配著熏香。


    從前他身上的味道,沒有這麽淺薄,是一種類似古鬆木的味道,但一般的社交距離,幾乎是聞不到的,隻有靠的很近很近的時候,才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如冬日的深夜一般,散不開的厚重。


    自從她換了這一款春日來信,他身上也就隨之換了味道。


    蘭燭特別愛這個香氣的名字。


    西方製香,往往用物體的名字命名,具體到每一種香氣的名稱∶花香、果香、甚至動物香……中式的熏香不一樣,往往更意象化。


    鵝梨帳中香、踏雪尋梅、雪中春信……每一個名字後麵撲麵而來的都是滿滿的詩意。


    蘭燭尤其愛這一款雪中春信,這淡而沁人的味道等人一入廳堂,任憑外頭的雪再大,屋子裏也都是春天的氣息。


    那代表了重生和希望。


    她將研製好的熏香一個又一個地放入香粉盒子裏,把林伯叫了過來,囑咐著他這香的保管、焚燒、處理,甚至還把研製的方法寫了出來,最後才算安心,對著窗台看著外頭紛紛揚揚的雪花,心裏盤算著,今天,就是第三天了。


    她沒找回來通訊設備,也不好問江昱成要,想來也不打緊,與林渡說好了三日後的,他會準時來的。


    隻是冬日慢慢悠悠, 她從天明等到天逐漸暗下來, 也沒有聽到外麵有一點的聲響。


    等到臨近旁晚,屋外終於是傳來聲音,蘭燭起身去看,原是林伯讓人在修整花草,她訕訕地打著招呼,問道“林伯,林渡來了嗎”


    林伯恭恭敬敬地過來“阿燭小姐,還未呢。”


    他看了看時間,“喲,現在已經五點了,天色已晚,想來林先生,怕是被什麽事情耽誤了,外頭天氣冷,姑娘還是回屋吧,或許晚上,他就來了。”


    這樣嗎


    蘭燭有些狐疑,認識以來,林渡從未失信過她,說好了三天後來的,照例來說,是不會失約的,隻是今天天色都要暗下來了,卻一直沒有動靜。或許真像林伯說的,他有事耽擱了。


    外頭風雪交加,她隻能回去等。等到晚上的飯菜都上桌了,蘭燭才聽到院子裏傳來聲音。蘭燭連忙跑出去,卻見到進來的人是江昱成。


    江昱成收了傘,踏進溫暖的屋子的一瞬間,看到來不及收起失望的眼神的蘭燭。


    他沒流露出任何的情緒,隻是慢條斯理地脫了外套,坐在長桌的正位,“阿燭,先過來吃飯吧。”


    蘭燭隻能過來,她懷有心事,坐在長桌前麵,對著滿桌子豐盛的飯菜,最終還是拿不起筷子來。她禮貌問道“二爺,您今個,見到林渡了嗎”


    “林渡”江昱成給蘭燭的飯碗裏夾菜,“沒見過,你怎麽突然問起他來”


    “那天我們不是說好了三天後,我給你做好香料,他來浮京閣接我的嘛?”蘭燭有些著急,她實在是受不了好像全世界都忘記這件事一樣,就她一個人七上八下地著急上火。


    江昱成眉眼一抬,像是才想起來,“哦,你說這事啊,興許他忘了。”“不可能。”蘭燭一口否認,“他不會忘的。”


    江昱成聽到這兒,放下筷子,“阿燭,別人說的話,不一定能全信,你和他認識不過半年……”“我了解他,他從未失約。”蘭燭從椅子上起來,拿起自己的行李,“二爺,我得去他的住處看看,或許林渡出了什麽事,他需要我的幫助。”


    “阿燭——”江昱成起身叫住她,“入夜了,外頭在下大雪。”“無妨,劇團不遠,我能在外麵打個車……”蘭燭正要開廳堂大門。


    "阿燭———"江昱成擋在她前麵,陰攏的身影擋住她麵前的半道光,把她籠罩在黑夜裏,他輕聲哄道“你要是走了,他找過來,你們不就錯過了嗎”


    蘭燭有些動搖,疑惑地看著江昱成。


    江昱成說道“他有事,過兩天再來接你,你再住幾日。”


    蘭燭一愣,看到江昱成沒有表情地站在半道光下麵,她皺了皺眉頭,而後不可置信地搖搖頭∶“你撒謊,你剛剛明明說你沒見過他,他又是什麽時候跟你說他有事的。”


    “我——”


    “你撒謊!”蘭燭推開江昱成,往風雪中跑去。


    “林伯——”江昱成在身後出聲,話引都未落,林伯從風雪夜中走出來,推著內院的院子大門。在她詫異的眼神注視下,那重如鐵石的內院大門在黑夜中發出沉重低啞的聲音,像是煉獄裏被鎮住的惡龍發出痛苦的低吟。


    內院裏的光,一絲都露不到外麵。


    蘭燭轉過來,不可置信地看著江昱成∶“江昱成,你這是幹什麽?”他麵對著蘭燭,抱有歉意∶“阿燭,你不能走。”


    她微微後退,手扶到桌角,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江昱成∶ “江昱成,你瘋了? 林渡怎麽了?”“他無礙。”


    “那他怎麽沒有來是不是你從中做了手腳,江昱成,我和你的事是我和你的事,林渡有什麽錯”


    蘭燭死死地盯著他,那目光在江昱成看來,不解中甚至帶點恨意,她為了那個男人咬著牙似乎幫他當仇人!把他當成完全的對立麵!他心裏憤怒大於愧疚,上前一步,高聲回她∶


    “他有什麽錯?他錯在能讓你為了他和我粗脖子瞪眼,錯在能讓你恢複澄澈充滿希望,而我不能,他能讓你護著他,不惜與我翻臉,我不能!他能與你朝夕相處,我不能!”


    "你聽明白了嗎蘭燭?他有我羨慕的所有東西,你知道的,隻要我想要,我一定要得到。所以今天,我不能讓你出這個門。”


    他抓過蘭燭的手,一狠心把她往裏帶,連廳堂的大門都關上了。“江昱成你瘋了”蘭燭扶住椅子,回頭睜大眼睛看他。


    他朝著蘭燭所在的方向過來,附身下來,單手用虎口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看向他∶“是,我瘋了"


    “南妄城一事之後,你知道我多害怕失去你嗎?我告訴你,蘭燭,我瘋狂地想要占有你,我見不得你對他笑,你跟他說話,你站在他旁邊,他甚至還想要把你從我身邊帶走,我恨不得他去死!”


    蘭燭用手撐住他,控製著他手裏的力道,失望地搖頭∶ "江昱成!你真的……變成了我完全陌生的樣子。”


    她的臉色開始發白,聲音有些顫抖。


    江昱成連忙放開她,眼底止不住地流露出心疼,手微微發抖,藏於袖口下,壓製著嗓子嘶啞地說道“我從未變,我一直都是這樣。”


    “沒人可以在自己底線被觸碰的時候保持冷靜,阿燭,你是我的底線。”


    蘭燭咬著嘴唇,死死地盯著他。


    他伸手輕輕拂過她額間的頭發“阿燭,別恨我,從前是我蠢,讓你離開我。你知道沒有你的夜晚,我有多難熬嗎?你一定是老天爺派來折磨我的,如果你要折磨我,那你索性留在我身邊,每天折磨我好不好”


    "你想要的東西,我都可以給你,你想要自己開劇院,我讓二十四個劇團老板都受你差遣,你想要成名成角,中大劇院常年駐場你隨時可以去,你想要擁有自己的事業,我也可以一起陪你打天下,用不著他的,阿燭……”


    蘭燭下意識一躲,避開他的手。


    江昱成手邊一空,他心下一疼,往她身後探去,攥緊她的雙手,不給她後退的餘地。


    “阿燭,我們可以重新開始,我可以做的比從前更好。”“阿燭,求你,愛我好嗎?”


    第57章


    他今夜說的話,每一句都讓蘭燭陌生。


    她離開江昱成,以為自己險勝了一局,卻忘記了他是誰。


    她甚至差點忘記了他是怎麽樣在她麵前處置了郭營的,是怎麽不經意間流露出他的過去的,是怎麽樣讓二十幾歲的自己走到槐京城如今這個位置的,她怎麽能覺得他在自己麵前稍微和平友善,氣勢低伏就忘了他是黑夜裏的一隻瘋狗呢


    他真的狠絕起來,她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即便如此,蘭燭也不想輸,她直直地回望著他,就像第一次雪夜裏踏進他的廳堂臥室的時候一樣,克服全身止不住的戰栗,冒死地回望他。


    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江昱成,你困不住我的。”


    她眼底滿是不甘,甚至全是挑釁,“你根本不懂怎麽愛一個人,從前不懂,現在你也不懂。””我懂!”他高聲說道,“不許說我不懂愛,我懂,我太懂什麽是愛了,不懂愛的人是你,蘭燭!"


    蘭燭“你的愛,就是違背我的意願,犧牲別人的利益,達到你的目的嗎”


    江昱成∶ “比起你規劃三年頭也不回地離開,比起你那顆我捂不熱攔也攔不出奔赴別人的心,我的愛,比你多多了”


    他說完,像是想到了什麽,摹地一下轉過來,腳步慌亂,彎下身子,直直地看著蘭燭的眼睛,眼裏滿是渴求"阿燭,你說一句實話給我,你是不是,從未愛過我?"


    蘭燭微微抬頭,她第一次看到他眼底出現那水波一樣的易碎感,他鋒利的眉眼耷拉下來,窄窄的眼眸下映著冬日雪裏的燈。


    蘭燭一時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回。


    她和江昱成曾經那畸形的關係裏,自己對他的是依靠多一些,畏懼多一些,還是愛,更多一些。


    她不想做第二個烏紫蘇,也不想做第二個蘭庭雅,她踏出浮京閣大門的那一刻,就對自己說了,那一場浮京一夢,就當想不起的前塵往事了,愛與不愛的,探究那些,還有什麽必要性呢?


    她最後回避了回答他,隻是歎了一口氣∶“江昱成,我和你是我和你的事情,與林家無故,與林渡無關,再怎麽樣,你也不該為了我們的事,遷怒別人。”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他對你安的心思嗎?阿燭,事到如今,你心心念念在意的,到底是什麽,他對你來說,真的有那麽重要”


    蘭燭理智客觀地說道∶“二爺您誤會了,我和林渡沒有那樣的關係,但是他對我來說,很重要,蘭家劇團不能沒有他,我也不能沒有他,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劇團,也沒有今天的蘭燭,您折損了他,就是折損了我,我的老師常教導我,義大於天,恩比水長,如果是因為我的事情無辜牽連到他,我會日日難安,夜夜難寐。”


    “好一個日日難安、夜夜難寐!果真是你,蘭燭,你真是長了個好脾氣,好一個心高氣傲的脾氣!你不是想救他嗎,好啊,我告訴你辦法———”


    江昱成臉色鐵青,坐回正廳的霜花對月圖下麵的羅漢椅上,“用你————來換他。”蘭燭微微一愣,抬起頭顱∶“如何換”


    “如何換”他冷冷一笑,“你從前,是怎麽從我這兒,換得那些東西的,你就怎麽,換他。”


    蘭燭想起除夕的那天晚上,她衣衫破褸隨蘭誌國等在在灰黑色的門下麵,從那門縫裏看到裏頭的華光溢彩,聞到那悠悠的食物香氣充斥著自己饑腸轆轆的脾胃,耳邊聽到高樓亭台上,多的是像她這樣的女子,巧笑打鬧,曲聲婉轉。


    一扇門之後,是與她截然不同的世界。


    隨他進了他的屋,她閉上眼睛害怕的發抖,想到他眼裏對自己的蔑視,想到自己幾乎如溺水般的難以呼吸,想到自己拋卻的自尊和驕傲,近乎半跪在他麵前,隻能看見槐京長長的夜和漫天的雪花,還有如那天夜裏見到的陌生的讓人不寒而栗的他。


    她甚至都有那麽一刻,恍然間又來到了三年前。


    好像這三年,從未有發生過那些讓人悵惘恍惚的夢,有的,隻是這赫然醒目的雲泥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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