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殼疼。


    歲安撐住腦袋,不想說話。


    忽的,她瞧見書案一角堆著的詩集文冊。


    自從謝家提親一事傳開,朔月和玉藻貼合待嫁少女的心思,搜羅了許多關於謝原的事情,助她了解自己的未婚夫君。


    這裏麵包含他當年在考場奪魁的文章、才情大發賦過的詩文,甚至他的武藝。


    據說,謝原加冠那年,曾得一柄寶劍,興致大發,呼朋喚友去試劍。


    那也是個明媚的春日,梨花樹下的青年挽花舞劍,帶起一片雪色翻飛,滿園驚豔。


    人送別號,芳心試劍君。


    看著這堆關於謝原的東西,歲安心頭一動,拿過一幅字展開,神情微怔。


    她想起父親批閱文章時,常常在展開一瞬間便啪的合上,嫌惡的丟到一邊,因為字太難看。


    今朝在學作文章,來日禦前遞諫言,且不談那些各成風骨的風騷墨客,就入仕為官而言,一手工整好字,既賞心悅目,又示為官公正,乃文官必備啟蒙首選。


    是以,家中的小郎君到了年歲就開始在長輩的安排和督促下讀書習字,再正常不過,甚至許多人在長大懂事後,於才華上矮別人一截,還會苦歎幼時懵懂無知,浪費光陰。


    這正如男婚女嫁,這件事本身不論對錯,謝原排斥反抗的,也不是事情本身。


    他話中玄機在於——謝太傅為他選楷書啟蒙,最後,他擅長的卻是一手草法多於楷法的行草。


    他許是想告訴她,就像練字時選定適合自己的書體一樣,若成婚是遲早要做的事,也該選擇最適合自己的人?


    哎呀!


    歲安背脊一直,難不成是她今日表現得不好,謝原誤以為她心意勉強,所以做此暗示?


    下一刻,少女的心思又轉回來——又或者,她其實也非謝原認定的合適之人,朔月理解的意思恰是謝原想讓她理解的,企圖借她之手中斷婚事?


    眼看著要開始胡思亂想,歲安及時在心中叫停,於驟然湧起的疲憊中撐住腦袋,長歎一聲。


    真麻煩呀。


    ……


    少頃,歲安來到母親的院子,想借個人。


    靖安長公主問都沒問,直接把歲安要的人派去了。


    “女郎有何吩咐?”阿鬆是佩蘭姑姑的女兒,年紀比歲安還小兩歲,性子卻十分沉穩。


    歲安:“明日一早,你替我辦件事,按照我說的傳話即可。”


    阿鬆:“是。”


    朔月擠到玉藻身邊咬耳朵:“女郎為何不讓我去辦?”


    玉藻木著臉答:“可能怕你在謝府大門口和謝郎君吵起來吧。”


    朔月:“……”


    玉藻:“你想過沒有,這門婚事是長公主親自定的,你我尚且有娘家人的自覺,恨不得把謝郎君調查個底朝天,長公主焉能無作為?她隻會比我們查的更仔細。”


    一語驚醒夢中人。


    能得長公主和駙馬肯定,謝郎君的人品毋庸置疑。


    朔月擰眉:“那你說那破玉有何深意?”


    玉藻想了想:“或許……這就是謝郎君的風情吧。”


    朔月聞言,疑惑的符號頓時掛了一臉。


    ???


    ……


    次日一早,謝原如常早起練劍,半刻鍾過去,單層的春衫已被薄汗浸濕。


    “郎君……”來祿從前院來,麵色驚慌:“北山來人了,指名要求見郎君。”


    謝原愣了愣。


    這麽早登門,難道是李歲安想明白了?


    可挑這個時辰上門,實在不像尋常之舉。


    不知為何,想起昨日的歲安拘謹到近乎客氣生疏,謝原有點笑不出來。


    他心知彼此素無交集,不可能因為一次真相不明的曆險就堆出多麽深厚的情誼來。


    可一想到他表態求娶時毫不猶豫的心情,再一對比李歲安的態度,謝大郎君再好的修養,也控製不住心頭熱情慢慢涼掉。


    換個衣裳的空檔,謝原已經思考到李歲安既不願嫁他,又不敢公然忤逆靖安長公主,他這個冤種未婚夫,要如何妥帖、周全、不得罪人的退掉這門婚事。


    這一想便分了神,衣帶錯位,謝原剛想喚來祿,又想起人已被派出去招待了。


    謝原忽然有些煩躁,索性撒手不管,直接撈過外袍罩上,邊扣玉帶邊往外走。


    人家怕是都想退婚了,他一大清早精致給誰看?


    北山清早來訪,動靜極小,甚至沒有進門,自然也沒有驚擾其他人。


    謝原一路出府,隻見一青衣女子端正立在車邊,恭敬施禮:“奴奉女郎之命,來同謝大郎君討一個不情之請,若有叨擾,還請郎君恕罪。”


    不情之請?


    謝原咯噔一下,還真叫他猜中了?


    思索間,隻見青衣女子央來祿找來幾個謝府奴仆,從馬車中搬出一盆盆嬌豔精致的花來。


    謝原挑眉:“這……”


    這是他在歲安的花圃見過的花,她緊張的不得了,碰都碰不得,竟搬這來了。


    阿鬆道:“郎君有所不知,女郎素來喜愛花草,又因山中氣候難以適應所有花種,養起來頗費工夫。郎君與女郎大婚在即,屆時女郎出嫁,這些都得隨女郎一並搬到謝府。”


    阿鬆語氣微變,隱含深意:“嬌花易敗,尤其適應了一處,要突然移栽他處,總會不適。是以,女郎希望將一部分花先移至謝府,煩勞謝郎君代為照料,靜待觀察。之後留於北山還是悉數移栽,也好有個決斷的依據。”


    謝原看著那一盆盆花,微微愣神。


    李歲安,你這是……


    少頃,他提了提唇角:“小事而已,談不上煩勞,就怕在下沒有這個天分,縱然費心費力,嬌花仍敗。”


    阿鬆像是猜到謝原有此回複:“郎君此言差矣。”


    謝原靜候下文。


    阿鬆流暢的複述著女郎交代的話:“這裏大部分花種,本也不是北山所產,最初的時候,也曾不適北山氣候,既已決定邁出北山,隻要管足水土,日頭肥料,接下來全看它們自己如何奮力向生,若謝郎君已傾盡精力,即便落敗,又如何能怪呢?”


    至此,謝原完全懂了。


    他看向阿鬆,目光卻像是穿到了北山,看見那人逐字逐句交代奴仆的場景。


    “還有一事。”阿鬆補充:“女郎貿然將自己的東西先送來謝府,其實不大合規矩,還得勞煩謝郎君保密,私下照料。”


    謝原忽然發出一陣意味不明的輕笑。


    阿鬆不解:“郎君可有疑問?”


    謝原:“沒有,勞煩轉告歲歲,謝原會悉心照料。”


    李歲安以花自比,含蓄卻明確的表態,又在末尾反將一軍,郎君可是惜花之人?


    兩人並未舉行婚禮,女方早早將自己的東西送去男方府上其實不大合適,所以阿鬆提醒他,此事私下來做。


    換言之,即便他將花養殘,歲安也隻能吃啞巴虧。


    但同時,她能看清他的態度。


    好一招投花問路。


    此時此刻,謝原心情已完全顛覆,甚至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輕輕搔撓心頭。


    他讓來祿把那十來盆花全部搬到了自己的院子裏,在最豔的一株前屈膝蹲下,偏頭打量它,自言自語:“這是在試我啊?”


    好心提示你,甚至做好最壞的打算,結果……就這?


    難不成昨日是他多慮,她純粹隻是緊張才表現得客氣?


    她並沒有抵觸這門婚事,所以領會他話中深意後,反倒牙還牙來試探他?


    罷了,至少現在能肯定,她並無退卻之意。


    謝原垂眸,盯住開的最好的那朵花,伸手指了指它:“大家都看到了,是你主動要進這個門的,我可沒有強迫。若日子過的不如意,沒了從前的風光,可別哭哭唧唧!”


    說完,謝原忽又勾起唇角,大清早起起伏伏的心情,在此刻終於撫平。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挑動綠色的葉片,像挑在小娘子的下巴上,語氣多了幾分趣味與溫柔:“來日方長,請多關照。”


    作者有話要說:  婚禮開始籌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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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兩個月後便要完婚,加上完婚後有十日婚假,所以謝原得在婚期前完成手頭的事。


    漕運貪汙案因聖人借題發揮,一道嚴查旨意頒下來,促使涉案人數過多,偏偏大理寺人手不夠,便忙上加忙。


    誰料,定親一事後,謝原被上首嶽溢叫去,當麵給他配了四個佐官。


    說是連夜從刑部司調來的人手,可分擔他手頭的事,他不必忙的昏天黑地,也好養足精神準備成婚。


    不止如此,那些往日裏還佩服謝寺正行事迅捷清正的下屬,如今看向謝原的眼神已遠超欽佩,直逼諂媚。


    如果說親友的調侃與告誡,謝原尚能一笑置之,那麽當他麵對四個畢恭畢敬的佐官,想到之前自己看卷宗看到昏天黑地的情景,才真切的感受到這門婚事給自己帶來的影響。


    謝原將手頭的事該分的分,該留的留,端足了從容不迫、寵辱不驚的姿態。


    同僚友人看久了,不免對他再生敬畏——不愧是長安第一猛男子,就是這麽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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