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理當心懷高誌,但也不必逃避自己的渺小,否則,再高遠的抒情,也隻是份不堪一擊、虛假的自信。


    周玄逸慢條斯理的抽絲剝繭,完了又補了句:“妙極了。”


    一直不受周邊幹擾的歲安忽然轉眼,看向周玄逸。


    周玄逸怔了怔,下意識想垂眼避開,卻又在當下改了心意,坦然麵對。


    歲安衝他頷首一笑,周玄逸亦淺笑回應,忽的,他眼神一動,發現謝原正看著自己。


    周玄逸淡定的衝他露了個揶揄的表情,仿佛在說——你自己顧不上開口,旁人也不行?


    謝原看的分明,彎唇笑了一下,目光落回歲安身上。


    經過了前兩回的心緒波動,謝原終是平靜下來。


    蕭弈胡洪等人或許不知,但盧照晉等人與謝原相交多年,沒少相互切磋揶揄調笑。


    所以他們一聽就聽出,歲安從第二句開始,用的是謝原的詩句。


    魏楚環很不喜歡現在的感覺,好像被蒙在鼓裏,隻管看旁人心領神會或嬉或。


    看著他們心照不宣眼神流轉,她又惱又躁,隻想趕緊殺了歲安的棋,立馬再擲。


    “雙六,十二點。”


    精通此法的人,擲出漂亮點數果然都跟玩一樣,看得多了,大家對此技藝的驚豔便漸漸淡了。


    哦,又是雙六呢。


    魏楚環一顆棋子出局,一顆棋子落在第四位。


    無論單顆走十二步,還是雙子同進六步,都打不了馬。


    她也無所謂,將出局的棋子移動十二步,與歲安一顆白棋相鄰,朗聲出句:“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


    歲安前句提到青木,樹齡遠超人齡,活成百上千年都有。


    魏楚環以恒久時光來對青木,倒也對得上。


    之前說過,先手擲出幾點,後手必須擲出大於或等於的點數,是有一個牽製在裏麵的,兩顆骰子最多十二點,魏楚環擲出十二點,歲安也必須擲出這麽多,否則這一輪就算輸。


    所以,魏楚環把把雙六十二點,不止是為了漂亮,也是在壓歲安的贏率。


    現在壓力給到了歲安這邊。


    她將目光從周玄逸身上收回,重新投入,伸手擲骰子。


    雙六,十二點。


    歲安起第一顆子,單顆行至第十二步,撞上魏楚環剛才落下的黑子,再次打馬!


    少女柔聲起:“赴朝夕之勤苦,酬寒暑之堅毅。”


    謝原怔住,連帶周邊友人的表情都跟著變了,不是方才那般戲謔帶笑、暗含揶揄,而是換成一種驚訝、意外與感歎。


    魏楚環看了眼身邊的丈夫,卻見蕭弈也是一頭霧水。


    同樣不懂的還有胡洪,他小聲道:“以朝夕寒暑之轉瞬對青木年歲之亙古,我覺得是可以的,可你們為何是這種表情?有什麽問題嗎?”


    段炎舌尖舔了舔臉頰,說不好是什麽心情,一聽胡洪發問,竟不似剛才那般積極熱情,低聲道:“夫妻倆的事兒少打聽!”


    胡洪:?


    盧蕪薇擰眉看過來:“少說兩句行不行。”


    胡洪這才按下心中不解,繼續觀戰。


    盧蕪薇看著胡洪的樣子,心裏不好受,有些後悔,但更多是酸澀。


    若李歲安前兩句,還是在揪著謝原舊時頑劣之作打趣,那剛才那一句,便完全不同了。


    談及謝原,總會想到他的出身背景,覺得他條件優渥,是天之驕子,卻不知再好的背景,也離不開日複一日的勤奮刻苦,一步一個腳印的腳踏實地。


    對他來說,摘得碩果,首先是為對得起往日勤苦,然後才是為心中理想與抱負。


    李歲安,她竟連這個都讀過,還用在這了這裏。


    不空論亙古與長遠,隻重朝夕與眼前,用的恰到好處,動人心弦。


    她哪裏是說給初雲縣主聽,分明是說給謝原聽。


    這頭,魏楚環已接著擲骰,毫無懸念,還是雙六。


    朝夕勤苦,寒暑堅毅是吧?


    她單棋直飛十二步,打掉歲安剛才撞她的那顆子,“出師未捷身先死,是妾斷腸時!”


    來了!胡洪瞠目結舌,開始罵起來了!


    歲安隨後跟上,還是雙六,剛才被打掉的白棋直飛十二步,正好與第十二位上的另一顆白棋重合。


    “哈,雙子!”袁培正雙手擊掌:“妙。”


    按照規矩,如果己方多顆棋子位置重合,這時候對方單顆棋子撞上來,非但不能打馬,還會把自己打出去,歲安湊成雙子,直接斷了魏楚環打馬的機會,走了一步保險棋。


    “便駕天馬浴三光,不困塵與俗。”


    噗嗤。


    剛剛正經的氣氛還沒熬過半刻,再度破攻。


    好得很,死就死,死了還能當神仙,駕天馬,浴日月星光,哪裏是凡塵俗世能肖想的。


    胡洪怔然的想,這是開始修仙了啊。


    魏楚環飛快跟上,難得沒有擲出雙六,而是一和六,合計七點。


    她選了雙子同行,一顆向前六步,越過歲安雙子,停在第七位,落後的另一子隻向前一步。


    這便是魏楚環的算計了。


    歲安湊了雙子,魏楚環單顆子打不了她的馬,還得防著被她打馬。


    所以她先行一子,越過白棋雙子,另一子向前一步,與白棋雙子剛好隔著六個棋位。


    她是先手,出了雙六,歲安就必須跟著出雙六才有走步機會,但這樣一來,無論歲安是單顆走十二步還是雙子各行六步,都打不掉這顆黑子。


    魏楚環是靠著先手優勢,也給自己行了一步穩棋。


    她涼涼笑道:“覺來知是夢,悲哉!”


    歲安再擲,還是雙六,她選雙子同行,從容不迫,“常夢少年時,幸也。”


    謝原垂下眼,彎起的嘴角卻是怎麽都壓不下。


    從歲安開口起,他的注意力儼然從棋局本身移開了,眼中全是她。


    魏楚環看了謝原一眼,笑容冷厲,再施雙六技法,將落後的黑子行十二步。


    眾人這才發現,兩人都湊成了雙子,且都處在第七位。


    換言之,兩人此刻距離出盤獲勝都還有七步。


    快決出勝負了!


    魏楚環飛快道:“少年負壯氣,何須殉節甘風塵?”


    此話一出,周遭寂靜一瞬。


    初雲縣主這是明擺著罵謝原攀附皇親國戚啊?


    可是她是不是忘了,蕭弈娶了她,也是攀附皇親國戚啊。


    這是急了吧,怎麽罵人把自己也罵進來了呢?


    周玄逸響亮嗤笑一聲,嘲諷之意再明顯不過。


    謝原看了眼周玄逸,眼中劃過思慮。


    “咳。”蕭弈悄悄扯了扯妻子的袖子,說過了啊。


    魏楚環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失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相較之下,歲安簡直穩得不像話。


    又一個毫無懸念的雙六,她對曰:“男兒報家國,不問陋巷或華堂。”


    這一句話,成功的化解了被魏楚環搞尷尬的氣氛。


    若有報國之心,英雄當不問出處,陋巷或華堂,皆可出英豪。


    既不問出處,自然也無需在意他身上係著什麽親緣。


    氣氛鬆動些許,一向穩重的盧照晉都忍不住開口:“說得好!”


    謝原靜靜地看著歲安,一番心境上天下地,至此已是另一種滋味。


    “嗬。”魏楚環忽然笑了一聲:“表姐,你要輸了。”


    一句話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拉回棋盤,謝原回神,轉眼看去,眼神亦沉。


    彼時,歲安兩顆棋子距離獲勝還剩一步,魏楚環的兩顆黑子則同時落在第七位,兩顆子需要各行七步才能出盤獲勝。


    理論上,歲安能擲出兩個一點便可獲勝。


    但重點是,魏楚環是先手。


    隻要魏楚環此刻擲出大於兩點的數,歲安就必須跟著擲出大於兩點的數。


    這樣一來,她的步數就多了,按照規則,多出來的步數在抵達終點後,還要再退回來。


    待到下一輪,魏楚環就可以憑先手獲勝了。


    所以她才說,歲安要輸了。


    蕭弈看著棋盤,終於走出了前一刻的尷尬,拿起團扇給妻子輕輕扇起來:“縣主果然技藝高超。”


    魏楚環得意至極,她壓了歲安一整局,這一輪也不例外,揚手一擲,雙六。


    周圍一陣唏噓,謝原眼更沉。


    隻見魏楚環將兩顆子同時進六步,也抵達了第一位。


    而現在,同樣抵達第一位的歲安,受到先手點數約束,擲出兩個一就是輸,擲出兩個六她也贏不了。


    “怎麽樣?還要掙紮嗎?你這一輪走不掉。下一輪,我就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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