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問題多少讓萬柔鬆了一口氣,也找回了原本的底氣:“這話問的實在可笑,我當然想!”


    歲安:“為何不報官,而是藏在長安城做這些小動作?”


    萬柔像是聽了一個笑話,直勾勾瞪住歲安:“這位嬌滴滴的夫人,怕是從小到大都不曾受過什麽委屈吧,別說是含冤喪命,便是有人傷你一根小指頭,都會有無數人替你報仇雪恨。”


    萬柔情緒上頭,仿佛將歲安當做了一個宣泄的口子:“像你們這樣的皇室貴胄,就算是殺了人也可以被保下來!”


    她猛地抬手指向一方,仿佛那裏站著罪魁禍首:“那些監生,他們貪墨漕銀,證據確鑿,卻因為出身勳貴,即便東窗事發也能被保下來!最後,州官竟抓我父親這般的微末小吏來當替死鬼!堂堂上州,漕運重鎮,貪墨巨款的是漕運線上的小吏,說出來誰信!?”


    萬柔嘶吼著:“這等荒唐的汙蔑,不過是朝廷不願動那些世家大族!真正貪汙的世家子弟被各種理由保下來,還好好的活著,能吃能喝,反倒是被汙蔑的卑微螻蟻,早已成喪命亡魂,你問我為何不報官!?我倒要問問你,公理何在,清白何求!”


    歲安靜靜地聽完,道:“所以你心有不甘,卻又能力所限,隻能用自己的方法來報複,是嗎?”


    “是!”


    可惜當日涉事的監生裏,嘉勇侯府的庶子全夏被關了禁閉,因全氏為皇後母親的母族,皇後為此事雷霆震怒,勒令嘉勇侯府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務必謹慎低調,以至於整個侯府人人自危,小心謹慎,萬柔沒找到機會。


    同樣情況的還有袁淑妃的侄兒,也是謝原姑姑婆家的郎君,近來低調的很,身邊裏三層外三層守著他,堪比坐牢。


    至於前任尚書左丞蔡鴻誌,其子蔡正煒雖保了下來,蔡鴻誌卻被外調為新任鬆州刺史,從各方麵衡量來看,都屬於降職了。


    大周家眷可隨官員一道赴任,蔡正煒便離開了長安。


    但這當中還夾著一層關係——蔡鴻誌的親妹正是武隆侯府的夫人,蕭弈的母親。


    所以蔡氏不可能不為兄長求情。


    偏偏趕上了時候,武隆侯府和桓王府定了親,桓王的女兒初雲縣主成了蕭家的準媳婦。


    天子腳下遍布達官貴人,又多娛玩場所,閑談幾句,便都議論起來。


    這蔡鴻誌是降職了沒錯,可他去的地方是鬆州啊。


    鬆州剛剛經曆這波大案,拉下不少地方官員,一切尚在恢複之中,挑戰越大,機會越多。


    聖人日理萬機,未必每日都會將各州情況細細看來,但鬆州在未來一段時間內的重建狀況,一定是受聖人關注的。


    若蔡鴻誌做得好,那就是將功補過,加上朝中有武隆侯府和桓王府兩層關係,但凡能做出成績,調回都城指日可待。


    在朝為官嘛,升升降降很正常。


    萬柔逗留許久,經過一番蟄伏分析,最後將矛頭對向了謝府和武隆侯府。


    謝原身為大理正,參與調查此案,根本是辦事不利,反而升官發財娶媳婦,娶的還是靖安長公主的女兒,成了個皇親國戚。


    蕭家也一樣,若非他們仗著侯府和王府的關係保了蔡家,蔡鴻誌理當罰得更重。


    被保護的人萬柔接觸不到,但蕭、謝兩家人並無防備,出入走動頻繁,萬柔便將怨氣都撒在了他們身上,一有機會就搞些小動作給他們添堵。


    歲安之前提得四次情況,全都屬實。


    萬柔怎麽都沒想到,這個模樣天真的小娘子,竟這般敏銳,竟會提到張驍這一茬。


    可她也無懼,知道就知道了,小命一條,給你就是。


    歲安耐心的聽她說完:“第二個問題,萬娘子已回答的很明白,所以,你的確想要為父親報仇,之所以做這些,是求路無門而生的怨憤。那我們說回第一個問題。”


    “張驍是國子監生,他出身寒族,卻因努力而得到提拔,也與我謝家郎君有了競爭,甚至生出衝突。張驍在回家路上被人偷襲,謝家郎君便成了嫌疑最大之人。”


    “可這件事,遠不止是監生之間的衝突這麽簡單。”


    “近年來,聖人選才更注重真才實學,使得眾多寒門子弟得到重用。朝中態度不一,卻有謝氏無任支持,認為選賢與能,方能穩固社稷。”


    “然而,謝氏的態度,卻因謝家郎君與張驍的恩怨,遭到了外界質疑。隻因在外人眼中,謝二郎不止是謝二郎,他還是謝氏嫡親,一脈相連,他受謝氏教養,所言所行,皆可放大對照到謝氏的門風教養。”


    “所以,謝二郎不夠禮待寒門士子,就是謝氏不容寒門士子。謝二郎德行敗壞,便是謝氏家風不潔。養不教,父之過,謝二郎的錯,就是謝氏的錯。”


    歲安忽然起身,慢慢走到萬柔麵前,萬柔本就聽得心間惴惴,一抬頭,歲安居高臨下的立在跟前,她竟像是被一股無形威壓籠罩,全無前一刻的囂張叛逆。


    歲安垂眼看她:“若你不識張驍,全當我隻是做個類比;但若你就是那個凶手,我也想問問你,你讓謝二郎、真個謝家身陷囹圄時,可曾想過,自己的所作所為,也會被放大對照到你父親的教養之上?”


    萬柔雙目一瞪,麵色忽然變得激動猙獰起來:“你、你胡扯!”


    “我胡扯?”歲安揚聲,氣勢陡然淩厲:“你身為萬劼之女,為父鳴冤本是常理,可你的鳴冤方式,極端,偏激,下作卑劣,那甚至不是鳴冤,而是你個人的宣泄和報複!”


    “你可曾想過,有朝一日,當令尊冤情被昭告世人的同時,你這個女兒的所作所為,一樣會被世人知曉,他們未必會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冤死之人有多深的動容,卻會對素不相識之人的惡行抱以最惡劣的猜想。”


    “上梁不正下梁歪,那麽反過來,為人子女,行事偏激,惡劣,反叛,其父該是個什麽樣的人,才能將她教成這樣?貪汙案被誣陷的小吏不止他一人,為何隻有他死了?會不會恰好死的這一個才是死有餘辜!?”


    “不是!”萬柔怒吼辯解:“我父親是因為……”


    謝原忽然看向萬柔。


    萬柔卻頓住,幾乎是咬著牙說出的話:“是被無辜殺害的!”


    歲安退後半步,在萬柔麵前緩緩蹲下,仿佛借著這個動作,卸下了一身淩厲。


    她眼神柔軟,語氣溫和:“萬娘子,這世上並非隻有你一人記著令尊的冤屈。我的夫君,由始至終都按著這樁案子未判,隻為找出真正凶手,得一個真相;你的朋友,不遠千裏來到長安,不惜以身犯險也要爭取翻案機會。”


    “他們或因職責所在,或因恩情在心,這條路上,你終歸不是孤軍奮戰。可也隻有你,選擇了最偏激、也是最不該的方式。”


    “若你的父親知道,你因他而生怨憤,偷襲、下藥、毀人毀己,他真的能瞑目嗎?”


    “若世人聽聞你的所為,真的不會讓你父親蒙羞,甚至反過來受到詬病質疑?”


    萬柔渾身一鬆,跌坐在地,眼神仿佛碎了一般,低下頭去。


    “我今日所言是好言相勸還是危言聳聽,你不妨好好想。”


    歲安說完最後一句話,緩緩起身,忽的,她的袖子被萬柔扯住。


    謝原當場就站了起來。


    但萬柔僅僅隻是拉住了她的袖子,慢慢抬起頭。


    她眼已紅了,努力忍著淚,吞咽幾下,哽咽開口,第一句是:“我錯了。”


    “這位夫人,我從小就沒有了母親,是我父親將我一力拉大。可他是個男人,我是個女娃,他不能像母親一樣細致的照顧我,還要營生掙錢,供我吃穿,送我讀書,他沒有教壞我,是我沒有好好受教,摸爬著長成這樣的混賬性子。”


    “為了教養我,他曾續了一個夫人,可那婦人待我刻薄,罰我虐我,我父親一生和善,卻因這件事發了火,還被那惡婆娘反咬一口。可哪怕要分割錢財合離,他也毫不猶豫。”


    “他的的確確,隻是漕運線上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吏,但他在我心中,無人可比。”


    萬柔緊緊盯著歲安,眼淚不受控製的滾出來,那雙眼卻越來越清亮堅韌:“蛇是我放的,我錯了;藥是我下的,我錯了,人是我打的,我大錯特錯!”


    “我可以一一去賠罪、贖罪,有什麽後果我都認,但我求您,求您……在我父親沉冤得雪時,不要因為我的無知過錯,讓他被質疑……”


    同樣是認罪的話,卻再也不是用囂張不甘的語氣來說。


    “我求求您!”萬柔雙掌撐地,重重的磕了一個頭。


    那一聲沉響,所有人都能聽見。


    霍嶺跟著跪下來:“不,我願代為受過,我來贖罪。該怎麽判就怎麽判,萬家父女受無妄之災,請謝大人謝夫人……對她網開一麵!”


    萬柔終於忍無可忍,倏地扭頭看向霍嶺,故作的冷漠變成加倍的凶狠:“你是被河水泡傻了嗎!我去死你都要跟,我吃屎你吃不吃啊。”


    霍嶺轉頭看向這個張牙舞爪的少女,眼神轉柔,扯了扯嘴角:“死可以一起,屎你自己吃。”


    萬柔:……


    謝原、歲安:……


    第60章


    隨著萬柔態度轉變, 僵局化解,主動權又落回了謝原手裏,他讓玉藻在屋內看著兩人,借此事不好立刻定論為由, 帶著歲安到院子裏單獨商量。


    可一到院子, 他的態度意外的果斷。


    暫時保萬柔。


    歲安看了他一眼, 沒有說話表態。


    謝原也知自己這個決定未必能被理解, 所以努力解釋。


    尚未發生的事情姑且不談, 放蛇的事控製的快, 並無太大的實質性傷害,今日的事, 也算力挽狂瀾,就是蕭弈最受罪。


    可謝佑的事,造成的影響並不小,若讓謝佑得知他們抓到凶手卻不供出,會不會委屈誤會?


    謝原:“所以我說, 隻是暫時保她一回。”


    歲安眼神動了動, 瞅向謝原的眼神裏多了點不一樣的思慮。


    謝原看出來, 以為她還不理解,越發條分縷析的說給她聽。


    首先一點,萬柔是個小人物, 而且還是之前涉案之人的家眷。把她推出去,真的能讓人信服這個真相,而不懷疑是謝家拿捏了她當替死鬼?


    人是萬柔打的, 但後續流言風波,未必是她的手筆,隻是她給了有心之人推波助瀾的機會, 把矛盾問題升級。


    可見此事未必會因謝家找到凶手而圓滿終結,甚至會引出新的爭論,將局麵從眼前的可控變得未知甚至不可控。


    再說謝佑。


    謝原覺得,若他能在這件事情上穩住自己,對他日後的行事是有助益的。


    他也了解謝佑,一旦他知道萬柔是凶手,卻因各種明裏暗裏的勢力攪弄繼續汙蔑謝府,他很有可能鑽牛角尖,什麽磨煉什麽成長機會都不重要了。


    他隻會全力證明萬柔真的是凶手,去說服根本不想承認這個真相的人,但凡質疑的聲音存在一日,他就一日無心其他。


    最後,也是謝原最大的顧慮。


    萬柔被推出去,須得闡明作案動機,其父的事會被攤開,而謝原仍在暗察此事的事實將不再是秘密。


    設計謀害皇親國戚罪名不小,極易被鬧大傳播,倘若殺害其父者就是曾參與漕運貪汙、至今隱在暗處的幕後黑手,他們很有可能會知道,還有人在調查他們。


    這是打草驚蛇。


    “暫時把萬柔握在手裏,主動權便還在我們手上。”


    謝原握住她的手:“歲歲,我定會把整件事情查清楚。”


    不止為無辜者鳴冤,令作惡者伏法,也為你能早日康複,朝朝如新,歲歲平安。


    月光映的歲安膚色皎白,明眸璀璨,她凝視謝原的眼神泛著柔柔的光,仿佛要將他認真又嚴肅的模樣用目光一點點刻下來保存。


    她露出笑,同樣認真道:“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到。”


    一句真心無雜的肯定,竟真如力量源泉,無形注入謝原心間。


    此事便算是說定,謝原牽著歲安進屋,接下來是要安置這兩人。


    向兩人說清了決定後,謝原道:“我與歲歲打算將萬娘子送至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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