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張驍咬牙:“果然人情就是不占優勢。”


    他看向謝佑:“你竟一句話也不說?你往日裏不是很能說?”


    謝佑老神在在,充耳不聞。


    國子監沒能駁掉這一論,致使北山可以基於這一論點繼續說下去。


    “既然你們隻能舉特例來佐證,那敝方倒可以舉個尋常之例。時人重孝,有容隱一說。若尊長犯罪,子孫告尊長視為大不敬,非人子之道,甚至要受律法懲罰。父為子隱,乃父慈,子為父隱,乃子孝。如此一來,尊長與子孫之間任一人犯錯,另一人隱瞞,皆屬律法認可,容隱更似一種義理。”


    “父子、祖孫之間亦存親緣,依照貴方的立場,若有容隱,必是因選親情而舍義理的結果。然而,容隱尚且為義理所接受,更似一種義理,那是不是代表,這種情況下的人情,本也屬義理的一種?那你們選擇的,到底是人情,還是同時屬於人情的一種義理?你們都選了義理,怎得還口口聲聲說,自己在舍義理?”


    一連擊破,北山勝。


    謝原看著陡然沉默甚至略顯憋屈的國子監生,眼底藏了些趣味的笑意。


    第三輪。


    商辭看向謝原:“謝郎君,請。”


    眼下雙方各拿一局,一雙雙眼睛都看向謝原,期待他給出關鍵的一題。


    謝原笑了笑,隨意道:“第三題,就將你們方才的論點調換。”


    兩方學生紛紛怔愣,“調、調換?”


    謝原:“不錯,調換。由北山選‘人情’,國子監選‘義理’,你們甚至可以將剛才對方用過的論據作為自己的再次用上,與此同時,諸位也得想辦法把自己方才堅信不疑的說法一一打破了。”


    寂靜的教舍裏,李耀忽然大笑起來,引得眾人矚目,商辭皺了皺眉。


    李耀點頭,肯定了謝原的提議:“不錯,有趣。”


    方才你有多堅定,此刻就要打破這份堅定。


    雙方思考一陣,紛紛接受了這個設定。


    國子監生剛才還覺得自己沒有抽到更好的議題,眼下獲得機會,自然摩拳擦掌,同時對謝原暗暗感激。


    還是師兄知道疼人!


    至於北山門生,非但沒有因為拿到“人情”而無措,反倒興奮起來。


    這一局,對手不僅是對方,還是自己,這就很特別。


    事實證明,這局一開,北山的優勢就徹底的顯現了出來。


    即便拿到了相反的議題,他們也能極快的站住腳,腦子轉的極快,引經據典信手拈來。


    謝原是旁觀者,沒有參與這你來我往的激烈討論,使他能更冷靜的辨析,也聽出北山的爭辯裏時而夾雜詭辯,但氣氛越是緊張,對手越容易被忽視,無法在第一時間反駁回去。


    可看著看著,他腦子裏竟不由自主浮現出歲安的樣子。


    能說會道,還有理有據,這是師出有名啊。


    不得不說,北山的反應能力,給國子監生狠狠的上了一課。


    如果說之前他們還能以題目不占優勢為由,那麽此刻儼然已找不到任何理由。


    第三題,北山再次拿下,兩勝一敗。


    “承讓。”身為北山門生,這點禮貌得有,勝不驕。


    “佩服。”國子監一方雖遺憾落敗,但尚有幾分氣度,敗不餒。


    林博士愣愣的看了一眼謝原,怎麽都沒想到,國子監敗的這麽突然。


    這謝大郎怎麽出了這麽個題目呢!


    跟鬧著玩似的,太不嚴謹了!


    雖說調換了立場,但很多說辭都是說過了的,也預留了反駁的時間。


    若是重新再出一道題,讓國子監搶到更有利的立場,結果未必會是這樣。


    商辭向座上尊長一拜,而後麵向座下學生,轉身之間,周身散出從容威嚴,字字句句,擲地有聲:“今日切磋,旨在相互學習,幾番切磋,雙方互有長短,彼此見證,也望諸位以今日為新的起點,在今後的學業與仕途中,好問好學,勤苦不息。”


    這番訓話,在北山門生聽來自然振奮入耳,可在國子監生聽來,便不大是滋味。


    他們好歹是率性堂的高材生,輸了比賽,拿出氣度回應是一回事,可要聽一個北山師兄給他們訓話,又是一回事了。


    “等等。”在學生們回應商辭之前,李耀忽然開口,目光盯住了國子監生中的一人:“你叫什麽?”


    隨著李耀發話,眾人一一轉頭,一道道目光落在了由始至終端正坐在席間的謝佑身上。


    張驍一直挨著謝佑,後兩輪的辯論中,張驍不止一次想對謝佑下手。


    他竟然一次都沒有回答過!


    李耀向來不按照常理出牌,就好比此刻,這麽多學生,剛才表現出色的他不表揚,但誰最消極怠工,他一眼就給叨出來,哪怕對方是國子監生,也絲毫不顧及。


    被李耀點到名的時候,謝佑心裏默默地震了一震,麵上卻淡定不改色,從容起身,向李耀作拜:“學生謝佑。”


    “謝佑。”李耀念著這個名字,恍然看向身邊的謝世知:“難怪瞧著眼熟,原是謝家的郎君。”


    謝世知笑著點頭:“是。”


    李耀想了想,直接道:“就是前一陣子挺有名,人人議論的那個謝一郎?”


    這句“有名”就很有靈性,林博士險些坐著閃了腰。


    駙馬講話還真是,百無禁忌呢。


    謝世知神情如常,還點了點頭:“是,是他。”


    謝佑:……


    李耀笑了兩聲,重新看向謝佑:“謝一郎,我聽歲歲說過,你是個頗有才能之人,能不能說說,方才後麵兩題,你為何一次也沒有回答過?”


    剛說完,他就指了指謝佑身邊的張驍:“別不承認啊,你旁邊那個郎君,急的都快把你踹起來了。”


    張驍:……


    所有人都看著謝佑,商辭在得知他是謝原的弟弟後,眼神幽深。


    謝佑:“回山長,沒有別的原因,學生無話可說而已。”


    “無話可說?”謝佑成功的勾起了李耀的興趣,“那你說說,怎麽個無話可說法?”


    謝佑謹慎道:“學生恐會衝撞尊長與貴院師兄,不敢妄言。”


    李耀大手一揮:“你盡管說。”


    商辭眼神朝李耀動了動,又看向謝佑。


    這個師兄,擺明了是指他。


    商辭笑了笑:“學問切磋本就該隨性而發,不受拘束,謝郎君但說無妨。”


    謝佑恭敬一拜,直身垂眼,朗朗開口:“貴院師兄借子貢問政思路設下取舍題,然空論取舍,無異於憑空假設。君子立身,忠孝情義皆不可失,又有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遠,死而後已。”


    “所謂立身之本,是君子屹立世間不倒之根基,缺一則難正身而立。且不論這樣的假設題毫無意義,單說若有一日,真的讓學生麵臨這樣的取舍,那必已是窮途末路。”


    “老師問學生要先舍棄什麽,學生隻能回答,便是拚上性命也該極力保全,此為學生之‘死而後已’。”


    李耀眼神漸深,審視著謝佑。


    教舍內的氣氛忽然變得微妙。


    張驍怔然的看著謝佑,他字字鏗鏘,毫不猶豫,一如在國子監時的行事作風。


    經過挨打事件後,張驍才算真正認真關注起謝佑這個人。


    他的的確確做到了表裏如一,無論何時,都不會被外界影響自己的看法和節奏。


    這一刻,張驍忽然明白了謝佑為何對後麵兩道題無動於衷。


    林博士見李耀沉默不語,連忙找補道:“謝佑,今日隻是兩方學生間的切磋,哪有你說的這般嚴重?”


    謝佑笑了笑:“老師說的是,這的確隻是個無傷大雅的遊戲,甚至勝敗都不能作為高低評斷的標準。否則,也不會前一刻堅決肯定什麽,後一刻又要堅定否決它這般兒戲。”


    “學生大膽的說一句,方才在座各位師兄師弟,恐怕少有出自真心的立意,更像是拿到了命題,不得不這樣想,不得不這樣做。他朝為官,若也因此等彼等的限製,叫人言行不由真心,在座各位是堅持本心,還是妥協於規則?”


    當謝佑說到這裏時,眾人不由恍然。


    剛才,輪到謝原出題時,他看似隨意的把兩方立場調換了,當時瞧著,好像是他在為國子監一方爭取一回有利的立場,可現在看來,分明含著濃濃的惡趣味。


    他們倒是忘情投入你爭我駁,人家卻樂嗬嗬在旁邊看你如何自打嘴巴,把自己剛才所堅持的立場踩個稀碎,再捧起對方剛才堅持,又被自己反駁過的立場。


    根本一點立場都沒有!


    意識到這一點的北山門生,忽然在這一刻領略到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道理。


    這謝大郎的行事作風,竟與山長有些異曲同工。


    不愧是山長的女婿。


    叫人肅然起敬。


    林博士直接從座中站起來,一麵朝李耀禮貌微笑,一麵暗示謝佑不要太囂張:“謝佑,這隻是一場遊戲,你何必在遊戲中認真,若真麵臨這樣的抉擇,大家自有更體麵周全的選擇,遊戲有遊戲的規則,你遵守便是。”


    謝佑笑了笑,衝博士一拜:“是,遊戲有遊戲的規則,所以學生甘願認輸。”


    認一場無聊遊戲的輸,好過違心言論,貽笑大方。


    此話一出,國子監生看謝佑的眼神都不同了。


    多多少少是有些敬佩的。


    倘若遊戲結束時,謝佑主動跳出來說這些話,難免讓人覺得上綱上線,更像是輸不起才說的酸話。


    可事實上,他從頭到尾都隻是默默堅守自己的原則,沒有打破遊戲規則。


    若非李山長單拎他出來問話,他甚至都不會說出這番話。


    細細想來,謝佑在國子監時不也是這樣嗎?


    凡是他所堅持,從來不會輕易改變。


    同一時間,北山學生也正眼打量起謝佑。


    因他這一言,無形中淡化了國子監生切磋落敗的結果,反倒引人深思。


    李耀聽完謝佑的話,放聲大笑:“說得好!不愧是歲歲誇讚過的郎君。”說著,李耀的目光掃過眾人,話也是說給所有人聽:“今日在這裏,不過是一場小小娛興,連輸贏都算不上,若你們連自己的心都不能端正,又豈能扶穩浩浩江山,百年社稷?”


    所有學生神色一凜,紛紛作拜:“學生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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