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也不敢貿然搭訕,這一路的遭遇,讓他對陌生人有天然的防備戒心。


    他輕輕點頭,眼神還在觀察她。


    她偏偏頭,小眉頭一皺:“可是,有好多哥哥姐姐都要來拜師,山長隻有一雙手,一雙眼,哪裏看得過來,選的過來呢?”


    他聞言,心頭發涼,然下一刻,她倏地笑起來:“不如這樣,我來考你,若你通過,就可以進山拜師!”


    他覺得荒謬又可笑,這個不知哪裏蹦出來的小丫頭,簡直滿口胡說八道。


    “這位小娘子,我誠心拜師,還請你不要戲耍我。”


    她一聽,竟瞪了眼睛,站起身來,霍的自周身拉開十丈氣勢:“你是說我在騙你咯!”


    她隨手一指,點了個禁衛:“你告訴他,我是誰!”


    禁衛仿佛已經習慣了這位小祖宗的日常把戲,歎了口氣,告知了她的身份。


    當時,他心頭猛震,一瞬間起了很多很多的心思,可這些心思,一樣也沒來得及用上。


    因為她又開始了。


    “小哥哥,你應是不應,好歹給個準話呀!”


    他按住心中震驚,鎮定點頭:“若娘子說話算數,我應。”


    “當然算數!”


    於是一拍即合。


    她也不嫌地上髒,盤腿便在麵前坐下,而他還跪著,她讓他歇歇,他無動於衷。


    那時的她畢竟才十歲,談不上什麽時事政務,所以多是考問背誦與大義理解。


    一開始她考背誦,他對答如流。


    即便趕路,他也從不荒廢學業,走在路上都在默誦詩賦文章。


    不得不說,她考的並不簡單,多是佶屈聱牙的篇幅,可他都背答出來了。


    本以為算是過關,不料這小小少女忽然翻臉,謔的起身,氣呼呼跺腳,指著他嚷:“你都會了,還來拜什麽師!”


    他的臉色瞬間就沉下來。


    高門大族,養出些刁鑽貴女一點也不奇怪。


    這小娘子大約覺得自己讀了幾本書,便可以在他麵前逞威風,連選題都故意選了難的文章,本想叫他知難而退,卻沒想他都答上來。


    心中的自尊與驕傲開始作祟,他冷著臉應道:“是小娘子說,隻要我答上來,便可以進山門拜師。”


    她非但不認,還胡亂指引:“你傻不傻!你都會了,誰還要收你當徒弟,你不會才有拜師的理由呀!”


    他心中生了些厭棄惱怒,也不想再被這種千金小姐當猴耍:“小娘子若不能踐行諾言,還請不要妨礙我。”


    她抿著唇盯著他半晌,忽然哼了一聲:“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接下來我考你,隻有你被我考住了才能進入北山!”


    他已有些煩她。


    可他也知道,這裏是北山,若她真是山長女兒,他和她對著幹才是不明智。


    是以不讚成也不反對,隻是在少女再次發問時,堅持回答。


    可是,這次的題目有些難了,不是考背誦,而是考大義。


    有些是他讀過,但理解上也有些難度,有些甚至是沒讀過的,隻能硬著頭皮去理解。


    一時間,他竟陷入了考題中,認真思索,能答多少答多少。


    一抬眼,眼前的少女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支炭筆,手裏捧著個小本本,一邊點頭,一邊記錄他的答案,不像是知之而考問,更像是不知而求問。


    他短暫啞然,她抬起頭,眼裏含著鼓勵:繼續說呀,會說你就多說些。


    就在這時,一道不悅的沉聲從山門處傳來。


    ——“你又在這騙人幫你寫課業了?”


    一句話後,兩人一驚一僵。


    少女被人從後提著領子站起來,丟到身後。


    他愣愣抬頭,見到了一身清貴儒雅的恩師,自他身後探出的小腦袋,機靈可愛。


    她說:“父親,他好聰明呀!”


    沒多久,他就成了北山門生。


    他不喜與人交際往來,更不喜歡在鬧哄哄的地方讀書,便找了這處安靜之所,或是讀書,或是靠著古木小憩。


    有一天,他睜開眼,這塊大石上坐了個人,短短的小腿懸空晃蕩,精致的繡鞋在裙擺下若隱若現,她沒有打擾他休息,雙手撐著大石,正偏頭盯著他。


    他默了默,張口道:“女郎又想騙我幫你寫課業?”


    不曾想,她竟愣了愣,倏地笑開,仿佛有光自枝葉間打下來,將她映照的璀璨耀眼。


    她搖搖頭,軟軟道:“師兄讀書辛苦,還是多休息吧,下回我再來請你幫我寫課業。”


    他看著她,又閉上眼,冷清回絕:“想都別想。”


    後來,他曾想過,自己能入恩師的眼,或許正是她在山門處的表演。


    恩師喜歡性格堅韌,有原則與堅持之人,若那日,他一心借用她的身份,小意討好刻意巴結,或許恩師根本不會出現,而他也根本進不了北山。


    可是,也因為此事,讓他錯認為自己的堅持和原則,自尊與驕傲,是在這裏立足的根本,想錯了很多,也做錯了很多。


    商辭仰著頭,滾燙灼熱的淚水從眼角滑落,無聲無息。


    下一刻,他低下頭,動作間表情複冷,漫不經心的抬手抹了抹眼角,側首看向身後時,眼神沉冷:“誰?”


    有人在那。


    一個淺色的身影從樹影後走了出來,懷著不確定的遲疑和猜測的激動:“大、大人?”


    商辭皺了皺眉,有一瞬間,他都沒想起這個聲音屬於誰。


    直至萬柔從黑暗中衝出來,在他麵前跪下,商辭終於記起來。


    “大人,真的是您……”


    第78章


    萬柔, 竟然是她。


    商辭左右看了看,“你怎麽會在這裏?”


    萬柔抹掉眼淚,將父親遇害的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遍, 包括她後來怎麽來長安, 又怎麽被發現行跡帶來北山。


    商辭靜靜地聽著,神色莫測,在聽到歲安的名字時,他的眼神忽然泛起光芒。


    自今次重逢以來, 她瞧著大不相同。


    沒了從前的率性活潑,大膽精靈, 整個人變得嫻靜溫雅, 靜靜站在她的夫君身邊。


    可這根本不是她。


    直到在萬柔的描述中聽到歲安的名字時, 商辭突然於字句之間抓捕到了她昔日的模樣。


    幾麵之緣,她便察覺了萬柔的異常。


    分明還和從前一樣機敏,細心。


    “大人?”


    商辭眼神一動, “我去過鬆州,也找過你。你父親不在後,你也失去了蹤跡。那時你已經來了長安?”


    “是!”萬柔點頭:“您對父親有恩, 父親答應您的事, 一直都有留心,他是因為發現了線索才被殺害的。我知道您是長安城出來的大官, 雖不知要去哪裏找您, 但來長安等著, 一定能打聽到您的消息。大人,請您為父親伸冤!”


    萬柔衝著商辭重重磕頭。


    商辭默了默,淡淡道:“起來吧。”


    萬柔緩緩起身,抬頭看去。


    夜色之下, 男人坐在大石上,沉靜冷冽,一如她從前每次見到他時的模樣。


    商辭:“你父親的事,我會查明,你可以放心。不過,你對謝原說,證據指向朝中重臣,他便沒有懷疑?”


    萬柔遲疑了一下,說,“他得此消息,沒有再追問我,或許已經信了。我得父親囑咐,此事除了大人不可告知任何人。因當時情況緊急,我不說些什麽,他不會放過我。”


    商辭:“所以你便誤導他?”


    說什麽線索指向朝中重臣,不過是萬柔的胡話。


    萬柔兩隻手抓著裙擺,似乎想解釋,商辭已經先替她開口:“無妨,你不必多說。在你看來,朝中沒有重視你父親的案子,隻因他身份卑微,不值得朝中這樣大動幹戈,所以你故意誤導謝原,不過是另一道報複,是不是?”


    萬柔眼神微亂,再次叩首:“是我自作主張,請大人責罰。”


    “為何罰你?”商辭笑了一聲,眼神更沉:“你做的很好。”


    萬柔一愣。


    商辭輕輕轉眼,看向前方。


    謝原也在查這件事情。


    看起來,他似乎是因之前任大理正經手過此案,負有一定責任,又因為霍嶺和萬柔找上門,所以擔下了這樁案子。


    可他查的,當真隻是萬劼被殺和漕銀貪汙案嗎?


    恩師與長公主皆是思慮深沉之人,能入他們的眼,必定經過重重考驗與審視。


    他定是通過了考驗,才成為安娘的夫君,北山的女婿。


    那麽往日舊事,他是否也知情了?


    商辭曾經錯過一次,失去了這個機會,但好在,他懸崖勒馬,及時清醒。


    但努力這麽久,他也隻是爭取到,重新得到機會的可能。


    謝原也在查。


    那很好。


    不妨就來比比,誰能最先得到真相和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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