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濕漉漉黏在身上,雨水讓臉上的淚痕不再明顯,鍾意輕輕彎起嘴角:“就是想你和爸爸了。”


    “快進來,”媽媽攬過鍾意的肩,去關門,“怎麽突然下這麽大的雨啊。”


    她把鍾意推進房間:“冷不冷?趕緊洗個熱水澡,等爸爸回來我們就吃飯。”


    鍾意家的條件不怎麽好,爸爸媽媽都沒有念完高中就輟學。


    爺爺奶奶這邊還有一個姑姑,但是家裏隻能供一個孩子上學,所以爸爸主動提出讓妹妹上。


    媽媽那邊情況則完全相反,外公外婆重男輕女,很早就不讓媽媽上學,讓她打工供弟弟讀書。


    算起來,爸爸媽媽是同村的青梅竹馬。


    他們十八歲離開家鄉,二十歲在一起,這些年什麽苦都吃過,什麽工都幹過。


    鍾意的童年沒有公主裙沒有高檔玩具,每天天不亮就被媽媽抱起來,跟著爸爸媽媽的小吃車去出攤,而小吃車下麵、顧客看不到的位置,爸爸媽媽給她開辟了一方小小的天地,可以窩在裏麵睡覺看書玩娃娃。


    再大一些,她就搬個小凳子在小吃車旁邊寫作業,寧可跟著爸爸媽媽風裏來雨裏去,也不要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家。她其實從小就有些粘人。


    後來她要念初中,離家很遠,不得不住校。


    鎮上的學校環境很亂很差,爸爸費了好大力氣,把她送進城裏的學校讀初三。


    那所初中教學條件最好,可又怕她受欺負,他們給當時的班主任送了很多老家的土特產。


    第二天,鍾意就看到那個塑料袋出現在垃圾桶。


    辦公室門沒關,班主任正一臉嫌棄地跟人抱怨:“什麽東西啊,髒死了,一股味兒。”


    鍾意撿出來,洗幹淨,拿回宿舍,恰巧被宿舍的女孩看見,說她撿垃圾桶裏的東西吃。


    鍾意不在乎。


    她隻在乎很少的人很少的事,其餘的時間全部用來學習。


    天道酬勤,她的中考成績優異,六月的學校宣傳欄貼出她的喜報。


    高中離家更遠了,爸爸媽媽拉貨的小貨車拉著她的行李和被褥。


    開學那天,鍾意在學校門口看著他們漸行漸遠,眼淚不聽話,吧嗒吧嗒地掉,無比想要回到小時候。


    開學沒多久,爸爸媽媽實在不放心,來給她送了好幾次衣服和吃的。


    他們穿著幹淨整齊的衣服,卻很局促的樣子,約她在離學校很遠的路口。


    鍾意不解,想著爸爸媽媽來了,帶他們看一看她的學校。


    爸爸卻說不了,那個時候他開始販菜、賣菜,有些不好意思:“讓你同學看到,瞧不起你。”


    他的目光躲閃,說完還幹巴巴笑了笑,語氣裏是滿滿的歉疚。


    那個瞬間,鍾意恨不能一夜長大,讀完大學參加工作,讓爸爸媽媽過好日子。


    “好好吃飯,好好學習,”爸爸把口袋裏的零花錢都給她,“快回去上課吧。”


    鍾意往回走,鼻子酸澀難忍。


    快到校門口時,又被媽媽喊住:“這些水果你帶回去跟同學分,媽媽挑的都是好的。”


    眼淚來不及擦,媽媽看著她這個樣子,眼圈瞬間也紅了。


    鍾意看著爸爸媽媽開著家裏的小貨車來了又走,她也好想好想跟著爸爸回家。


    可是一周後,爸爸媽媽作出決定,要來租房給她陪讀,他說反正賣菜嘛,在哪都是一樣的……


    其實,從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被好好愛著、妥帖照顧的那個。


    不管是爸爸媽媽還是顧清淮、還是她的好朋友趙雪青,他們都對她很好很好。


    她原本也可以長成一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子。一切的一切,其實都是她自己的錯。


    洗完澡,外麵天黑了,雨也停了。


    她在燈影裏看著父母頭上的白發,眼角遍布的皺紋,夾菜的粗糙的雙手,悄悄紅了眼睛。


    “爸爸聽說你回來,想去給你買糖炒栗子來著,但是下雨人家沒有出攤。”


    老實巴交的父親笑了笑:“等下次。”


    下次,兩個字針一樣,猛地紮入她的心尖。


    鍾意笑著說“好”,低下頭時濕潤的眼睫在燈光下,一閃一閃。


    媽媽又問:“小顧怎麽沒有和你一起呀?”


    那個瞬間,腦海有個無比猙獰的聲音——


    你看,所有人都因為你過得很辛苦。


    爸爸媽媽是這樣,顧清淮也是這樣。


    鍾意,你真的不應該留在這個世界上。


    鍾意心如刀絞,胸口悶悶的疼,讓她喘不過氣來:“他工作忙。”


    爸爸媽媽點頭,又問:“今天晚上住在家裏吧?”


    重傷昏迷的顧清淮,出生就沒見過爸爸,媽媽也早在四年前離世。


    她把他害成那個樣子,自己還在這裏和爸爸媽媽吃飯。


    她配嗎?


    鍾意搖頭,努力彎出一個笑:“不了,我得走。”


    天很黑,她夜盲,爸爸媽媽不放心,一直送出很遠很遠。


    鍾意上了最後一班大巴車,隔著車窗看向已經不再年輕的父母。


    大巴車啟動,她趴在車窗上努力往外看。


    一開始還能聽見媽媽說“到了打電話”,之後,什麽都看不清,她拚命睜著眼睛。


    爸爸媽媽轉身的瞬間,鍾意坐在車裏,淚如雨下。


    對不起啊,爸爸媽媽。


    我真的太疼太疼了,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鍾意媽媽出門沒帶手機,那個用了好多年、屏幕早就裂掉的手機被遺落在餐桌上,此時此刻在空無一人的家裏,響起提示音。


    銀行卡進賬二十萬,來自她的寶貝女兒。


    -


    創傷後應激障礙的複發在意料之中,又或者說,那不是複發,她就從來都沒有好過。


    每一次電視新聞播報,都是在撕裂她的傷口,逼著她回憶曾經的點滴。


    其實這些她早就習慣,無非是大腦不受控製地去經曆曾經的創傷場景。


    讓她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經陷入崩潰的,是顧清淮重傷昏迷。


    她走了好遠好遠的路,熬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等來一張宣判無罪的診斷報告,才等到魏寒告訴她:恭喜你,你已經進入整合期。


    她這才敢偷偷往顧清淮的方向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可就是因為她靠近的這一點點,讓顧清淮陷入萬劫不複。


    現在,塵埃落定,皆大歡喜,隻有她,成為最大的敗筆。


    腦海裏有個聲音,告訴她,去死吧,去死吧,死了才能贖罪,死了就不會這麽疼了,死了就可以忘記了……


    手指不斷收緊,鋒利的觸感刺痛掌心。


    鍾意下了車,成為喧鬧街頭的孤魂野鬼。


    她像個被宣判死刑的死刑犯,卻不知道劊子手會何時行刑。


    街上人來人往,不知道要往哪一處聚集。


    她跟著他們,沒有自己的方向,隻是麻木地往前走著。


    腦袋裏一片空白,有人在不停、不停地說話。


    一個聲音趾高氣昂,說他不要你,如果不是你,他不會快要死掉。


    另一個聲音奄奄一息,說他要我,你騙人。


    於是那個聲音尖銳反問:如果他要你,他為什麽不來找你?


    對啊,他為什麽不來找我。


    因為,沒有人願意要我,我是個爛人,我是個害人精。


    腦子變得很亂,傷口被大力撕扯,所有防線轟然倒塌。


    聲音從四麵八方襲來,被刻意遺忘的畫麵一股腦湧入。


    眼前,是班主任的冷眼,是班裏男生肆意的笑,是領導在應酬上搭過來的那隻手,是所有證據毀損的、顧清淮送她地那一支錄音筆……


    耳邊,他們說著“惡心”、“馬子”、“你有沒有騎過她”、“肯定是她先去勾引”……層層疊疊織成網,將她籠罩其中,無法逃脫。


    最後,是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顧清淮。


    腦袋疼得快要炸裂,鍾意分不清今夕何夕,眼前一片模糊,胸腔的心髒死氣沉沉地跳動。


    她在無人的角落蹲下來,把臉埋在手臂,濕熱的眼淚肆無忌憚,在一瞬間將她兜頭淹沒……


    她像是深海上被卷入暴風雨的一葉扁舟,停不了岸,看不見燈塔,隻能在無邊黑暗中任由自己溺斃,靜靜等待解脫的那一刻。


    她聽見耳邊有驚呼,人群有躁動。


    可她的世界風雨飄搖,漆黑一片。


    “找到你了。”


    記憶深處最眷戀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從頭頂落下。


    鍾意懵懵抬起頭,對上一雙清澈無可比擬的眼睛。


    心跳停跳,呼吸凝滯,那雙濕漉漉的瞳孔終於映出最想念的人的影子。


    這樣的場景,在夢裏重複太多遍,隻要她伸手去觸碰,就會發現,眼前都是幻影。


    她不敢眨眼、不敢呼吸甚至不敢哭,隻是用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著他,難言的委屈、說不出口的心酸、被逼到絕境的崩潰堵在胸腔壓在心髒,讓她快要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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