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一窒。幽靈不用呼吸,他卻感覺鋪天蓋地的黑暗掐住了他的脖子。


    席恩用仿佛被時光衝刷過的淡漠口吻道:“是我的錯,我沒有告訴她我獻過筆記的下場。”六歲把筆記送到瓦雷世家時,他的元素精靈被搶走,自己也差點死掉。


    隨著在黑暗世界越陷越深,他再也無法像十二歲對侏儒懷德默爾那樣信任親近,如果他是十八歲以後認識默爾,恐怕也不會和他成為好朋友。在席恩的認知裏,塔夏始終是俘虜,她有機會一定會殺死他,有關自己的事什麽也不透露。


    結果塔夏死了。


    在將那些賢者做成屍巫時,他從勞倫斯的記憶裏讀取到這一段,還有塔夏央求神子神女救救她一個朋友,一個很好的黑暗法師……席恩甚至沒有什麽感覺,心口彌漫著荒涼,想起參加降魔戰爭的暗精靈全族,菲兒,阿克萊娜女王,所有暗精靈都死在戰場上,他最後一個認識還熟悉的人,塔夏,終究也死了。


    他已經一無所有,導師們,父母,弟弟,朋友,戀人,都離開了他,那麽就賭上剩餘的自己,向眾神複仇,給這個人生一場自我踐行的結束。


    突然,狼耳朵的法師窩冬一樣躺下去睡覺。


    對了,狼吃飽了休息。肖恩怔了怔,伸手撫摸哥哥的發梢,順利摸到了那一對毛茸茸的耳朵,胸口蔓延開撕心裂肺的痛楚。


    席恩,如果能夠把全世界的幸福都給你,就好了。


    第八百二十二章 魔月(五)


    第三天,肖恩見到了塔夏的樣子,也是席恩借用的形象,暗自奇怪,因為這位年輕女士並不美麗,束得高高的麻黃色辮子垂到肩頭,細長的身材好像粗糲而經曆悠長歲月的一棵樹,和所有德魯伊一樣樸質無華,隻是因為席恩那仿佛冰淚石火焰的眼神,有著獨特的韻味,整個人宛如吞噬著月光長成的岩石,別有一股吸引力。但是為什麽魔女發那麽大火?難道她對席恩有特別的獨占欲?


    到第四天,肖恩明白了,因為席恩在希卡拉那兒做學徒時,被有怪異癖好的惡魔導師變成了魅魔,這位阿斯蒙蒂斯同學簡直是妖孽。


    席恩肯定是用本相見塔夏,否則塔夏不會信任他,阿斯蒙蒂斯就像地獄爬出來的惡魔領主,男魅魔。


    到阿斯蒙蒂斯,席恩的性格就有明顯的偏差了,居然連他也調戲。不過席恩顯然對男人沒什麽興趣,甚至想出去打獵,幸好法師根深蒂固的宅男本性發揮了定海神針的作用,他還是留在了肖恩的臥室裏麵,隻把一群被誘騙進來的母貓逗得嗷嗷叫而已。


    有了阿斯蒙蒂斯打底,肖恩做好心理準備。


    果然,繼狼人,惡魔之後,出現了血族小女孩,精靈少女,人魚後裔……肖恩已經淡定了。


    其中兩位,維羅妮卡和莫林,確實顯出了不同於席恩的性格。


    不過裏麵也有相對正常的形象,冰藍色短發的柔弱王子,和第八領主安達一模一樣的黑頭發小男孩,還有肖恩最心疼的童年的哥哥,隻出現過一次。


    那天晚上席恩不自覺說了夢話,瑟縮成一團,可是沒等肖恩把他抱起來,席恩就清醒過來,恢複原狀,臉色難看地把這個幼稚的自己踩進去,不管肖恩怎麽好說歹說都沒用。


    在一幫強大各有千秋的自己手下討生活一定萬般艱難。


    但是第八夜,肖恩呼吸艱難地醒來。


    黑袍壓在他身上,他的袍子比夜更漆黑,蜜色的瘦長手指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在暗夜裏仿佛黯淡扭曲的金屬,被月色鍍上奇異的冷光,又被皮膚下的體溫燒得高熱,好像連靈魂都會被這樣的火焰舔舐燒化。


    他的兜帽下是傷痕交錯的俊朗容顏,曾經和他一模一樣,卻被愛毀掉的臉龐。


    “席恩?”


    肖恩睜大眼,不會錯的,是千年前的席恩。


    琥珀色的眼眸射出極度的憤怒,睫毛下冷亮的眸子籠上了一層狂熱的凶光,裏麵有一個活生生的人間地獄,瞳孔深處是死黑的冥獄,人類無法在此存活,這是最深的愛與恨交織出的永恒囚籠。


    高熱敏感的手指緩緩勾勒他的臉龐,滲透了恨意和歡愉的語氣,醞釀出甜蜜的複仇盛宴。


    “隻有靈魂也沒關係,我給你身體,肖恩,和我一樣,我們是雙胞胎,應該永遠在一起,我要讓你嚐嚐我受過的痛苦,讓你也在籠子裏待三年,被一個精靈老男人玩弄,當成妹妹精神虐待,或者把你也和異世界的蟲獸結合,我手下有的是惡魔,讓你體驗到變異生不如死的滋味,隻能在冰冷的液體裏爬的感受。”


    如果那樣能讓你滿意的話。肖恩沒能說出這句心底浮現的心聲,那個複仇者突然露出掙紮之情,臉上交替浮現出情感和惡意,冷靜和仇恨的交戰。


    “席恩?”


    仿佛從波濤洶湧的海麵浮現的堅硬礁石,在險惡激烈的漩渦間若隱若現,那是純粹理性的表情,但是肖恩寧願看到剛才那火燙和人性化的恨意,也不要看到這樣冰冷漠然的理性。


    幸好,隻是一會兒,另一些燒灼熾熱的特質浮現出來,席恩又變回了平時的他,現在的模樣。


    黑色的月光盈滿他的兜帽,冷鋼似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的皮膚下像有無盡的魔力在燃燒,內在的火焰,不屈不撓,永不熄滅。


    他和他一樣是過去回來的幽魂,卻截然不同。


    “肖恩,沒事了。”他說,嘴角彎起譏誚的笑意,“你可以繼續享受好夢。”


    “你把他趕回去了?”肖恩難以接受,雙手死死拽住對方的手臂,幾乎想把那個兄長拖出來,讓那雙充斥著愛恨火焰的琥珀色眼眸隻看著他。


    但是這個席恩也是他熟悉的席恩,千年後,仇恨的火焰已經稍微冷卻,被艾斯嘉大陸的人們含著敬愛呼喚“聖賢者”和“救世主”,成神以後的他。


    難道……席恩的人性和神性分離了?


    可是,他感到了,一樣人性化,鮮活火熱的部分,被仇恨扭曲壓抑,卻無法磨滅的另一種情感——親情與愛。


    “不,他就是我,我隻是讓理智的我暫時壓製那些情緒,這種無聊的發瘋一次就夠了。”仿佛用盡了力量,席恩汗如雨下,全身虛軟,來不及說完,往前一倒,沉沉睡去,他睡得這麽死,肖恩懷疑有刺客襲擊,席恩都不會醒來。


    棕發青年緊緊抱著孿生兄長,一夜無眠。


    第九夜,也是種族代表大會的前一夜,肖恩在奇異的氛圍中醒來,看不見的魔月在他心口烙下比黑夜更漆黑沉重的影子。


    枕頭另一邊是空的,他的另一半不在,但是幽靈的眼睛能夠在夜裏視物,這是他唯一靠近席恩的地方。他看到柔軟的黑袍在地板上拖曳出窸窣低語,纖細的身形在黑夜裏搖搖欲墜,金棕色的長發宛如黯淡的火燭,蒼白柔軟的指尖仿佛墳墓邊開出的接骨木白花。


    “維羅妮卡?”肖恩擔心。


    兄長這個人格很少出來,因為扮演一個性格脆弱,被囚禁了兩年多的精靈公主,身上有一股病態而憂鬱的氣質。


    “你怎麽了?”肖恩起身,突然有幾分疑惑,“我在雲中塔見到的是你嗎?”


    “不。”她說,“你上次見到的是男性的我,也就是主人格,我是維羅妮卡,另一個狀態的他。”


    “你和莫林很少出來。”肖恩發覺了,如果說席恩真的人格異化,就是複仇者的他,維羅妮卡和認識法娜期間的莫林,因為這些經曆太過慘痛,已經不是平時席恩理性狀態的自我能夠完全約束。


    黑袍少女點頭:“莫林的情況不太好,席恩這個笨蛋,想起法娜以後就全部塞給他。”


    肖恩滿心憂慮,又有點意外:“席恩也會逃避嗎?”


    維羅妮卡尋思:“不算吧,如果我們承受不住,席恩會全部承擔起來,但是我們習慣剔除冗餘部分,把過於激烈影響思考的情緒暫時處理掉。考慮到魔法感性的本質,情感機製和理性構造必不可少,雙向互導,完全的理智有悖於施法的原理。所以有了我的存在,雖然誕生過程詭異,席恩和我也不能解析清楚,但我確實比其他人格更擅長情緒處理,感性和自我的磨合。”


    她微微一笑:“該說男人比較笨嗎?”


    肖恩心中刺痛,明白在青少年時期被扭曲成女孩子長大的哥哥,根本不可能還保持完全的男性意識,肯定有性別錯亂。


    而且父親去世得早,那時席恩才四歲。


    那麽,席恩矯正回男性的意識,難道來自他的義父莫裏瑞嗎?可是,莫裏瑞的性格也不靠譜。


    “席恩的男性人格,到底怎麽來的?”


    “大地精靈。”


    “什麽?”肖恩意外。


    維羅妮卡平靜地回答:“無論男性還是女性的我,最熟悉的都是身邊的魔法精靈,雖然元素精靈其實也是無性別的,但還是會呈現出有性別意識的人格。當初教席恩扮演‘維羅妮卡’的是水精靈格絲,那麽如何恢複男性特征,隻能從大地精靈莫卡身上找尋。我們後來認識的矮人阿加斯是我們的好朋友,但他可不是我們想要的樣子。”


    可是大地精靈其實是無性別的,席恩真的能明白人類男子到底是什麽樣嗎?肖恩心想,當然,大地精靈的穩重,深厚,堅定,無盡的承擔是大多數人類都達不到的理想高度,難怪席恩看上去完全是正常的男人,但是楊陽她們也隱隱感覺到了,他有一種非人的冷淡和自持,堅固得都感覺不出男性特征和男人的弱點。


    因為男性有“性”。


    魔法生物沒有性別需要,也沒有性的需要。


    骨子裏,他的哥哥應該說是無性別的。


    估計他連愛和欲都無法自如地處理。肖恩想起幻想界的席恩青澀的表現,貝爾妲沒發覺,但那裏的肖恩就看出席恩害怕男女之愛。沒錯,地獄之主經驗老到,搞不好過盡千帆,但那不過是表演型人格的一部分,魅魔和地獄之主的他能遊刃有餘地處理,但真實的席恩因為某些過往,厭惡性.欲,如果不是他此生還遇到一些好女人,他在地球的妻子,水族大長老多米尼克等等,他早就連愛異性的能力都失去了。


    而且在離開那個該死的墮落精靈後,席恩還碰到了魔女希卡拉,被迫以男性魅魔的形象生存了四年,這又是一重錯亂。


    他因為七歲時被第一個老師強迫的經驗,對性有根深蒂固的排斥。


    肖恩滿心擔憂,難怪席恩會分出那麽多人格自我,他的哥哥真是個笨拙得要命的笨蛋,可以男女共生,可以接受扭曲黑暗的自我,卻沒辦法理解男女的分野,感受男女的差異和需求。男人和女人都有他討厭的地方,無論是童年的老師施加給他的肮髒欲望,少年時黯精靈導師扭曲的占有欲,青年時那放縱無理性的性,還有法娜以愛為名的逼迫和傷害。


    每一段不堪的經曆都剝離出軟弱的內殼,因為理性和生存的需要,被壓抑到極點,通過魔法的力量釋放,獲得另一種有尊嚴的方式——魔法生物,讓靈魂更強大完善,不再是那些被翻弄蹂.躪的弱小過去和自我,從某個角度是救贖沒錯,但不能讓席恩成為完整的自己,他在魔法的世界裏無路可逃。


    他以為是學習和魔法提升的需要,倒不如說他的感性、人格、自我、本我和理智都不能自然地糅合貫通,好在有大地精靈的包容、堅硬,無限的承載,沒有出大問題。


    但是他的男女人格,異化的自己,全部靠共識相互統合,無法融合,每個都固執扭曲得要命,就和席恩的本性一樣。席恩的一生都充滿了敵人,當一致對外,他無比強大,但是一旦靈魂放鬆下來,出現這樣的意外,被迫麵對殘破的自我,他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肖恩想起夢裏,對於童年軟弱的自己,強大的地獄之主所能做的居然是一起自溺,理性和責任心可以拉出他一次,但不能永遠拉住他。


    “你用魔法讓自己鍛造了奇跡的人生,可是萬一魔法失控呢?”肖恩顫聲道,心痛得碎落一地。


    “我可能失控,我的魔法不會。”席恩輕聲道,他回到了自己,“一旦我不能控製魔法,這樣沒用的法師也沒必要存在了,去死好了。”


    “不要把自己逼得無路可退,他們不僅僅是你的魔法,也是你自己,自己不是敵人。”


    麵對孿生兄長冷硬毫無破綻的眼神,肖恩隻能說到這個份上。


    “還有,我愛你,請你一定不要死。”


    席恩,他們和你一樣,美麗,醜惡,黑暗,光明。


    最終你還是要回歸人這個意識,你是一位神級法師,也是一個人類。


    第八百二十三章 走入黑暗


    新魔導曆5年,中城卡薩蘭的賀加斯總神殿舉辦了前所未有的種族代表大會,許多艾斯嘉大陸消失的異族,外大陸的客人,英靈殿的英魂,領導神戰的奧法議會,還有現世的人類統治者,都來到了布置得繽紛美麗的會場。


    神聖的大理石柱標注著魔法的指路牌,施了共鳴魔法的噴泉傳出悅耳的音樂,炭火的爐子供客人取暖,掛著迎春花和早春的稻穀。神殿的穹頂下,神職人員和魔法師來回穿梭,一起做最後的妝點和準備。花壇裏的玫瑰和鬱金香被精靈的巧手照看得欣欣向榮,襯著神學生們小心翼翼摘來的孔雀翎毛和天鵝羽毛,綴有星星點點露珠的翠綠草坪上,上千張長桌擺放著精致可口的菜肴,本國和異國的水果,各式各樣美味的甜點。


    魔法之王和他的孿生兄弟早早就到了,和往常一樣,席恩躲在不起眼的角落。


    寬大的黑鬥篷包裹著霜白得幾乎透明的肌膚,深淵般漆黑的長發垂落在花崗岩欄杆上,和剔透的手指一樣,呈現無機質的質感。


    他眉眼冰寒,生人勿近。


    “這家夥的社交恐懼好像更嚴重了。”諾因眯著眼注視二樓廊柱陰影後麵的黑影。


    “諾因,你自己沒事嗎?”楊陽擔心戀人的精神狀況。


    “我肯定比他好。”諾因嗤之以鼻。


    這倒是。楊陽心想。


    這些天聖賢者閉門不出,從之前的蛛絲馬跡和肖恩沉鬱的神色看出越來越不妙的跡象,大家都擔心壞了。


    但是席恩精神的壁壘不出現縫隙,誰也幫不了他,就算肖恩站在他身邊,估計一樣無能為力。


    楊陽看了看餐桌,調了杯加入一滴波旁酒和香草汁的熱牛奶,在西琉斯王國,她就知道了席恩喜歡的口味。然後拿了一塊做得非常細致的巧克力蛋糕,切成方形的兩塊黑色蛋糕散發出濃鬱的醇香,各有半顆切開了的紅色草莓,呈現出完美的心形,雪白的碟子勾勒出巧克力漿。身為至交,她也清楚肖恩的喜好,正好和席恩一人一塊。


    紅袍少女端起餐點,準備拿去給那兩個視為朋友的人。


    下麵的熱鬧和人間的氣息升騰上來,兄弟倆都聽聞也感受到了。


    “你可以下去享用美食,弟弟。”席恩挖苦,肖恩這些天跟著他也夠受的。


    肖恩笑了笑,像變魔術一般,食指和拇指間出現一顆宛如陽光晶體的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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