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葉沐和蕭固所說的那樣, 其實陸晟已經看出來畫廊的態度,打從他決定轉型開始。


    他的決定並非口頭上的表達和試探, 那隻是一次通知,在他後來的作品當中,已經開始體現這層意思。


    葉之鳴還問過葉沐,有沒有和陸晟仔細溝通, 他的東西越來越難懂了,是跟自己過不去, 覺得賺得太多了, 翅膀硬了, 還是故意考驗買家的智商和鑒賞力。


    葉之鳴的意思很明確, 你不能要求買家都看得懂你的東西, 不能要求買家提高自我認知和欣賞水平, 他們之中有些人就是那麽土,而且又土又不承認,你除了接受還能怎麽辦?


    這就跟拍電影一樣, 拍了個曲高和寡的藝術片, 票房不理想, 就去怪觀眾看不懂, 哭訴沒人買單, 說這是時代的悲哀。可話說回來,你既然敢拍,就要對現實有預期,減少幻想,否則就向大眾審美低頭,拍個又俗又易懂的東西出來。


    再說葉沐,她覺得葉之鳴就是想多了,其實陸晟比他們看得都清楚、通透,根本就沒有抱過幻想。


    前段時間,葉沐一直躲著沒有見陸晟。


    算算日子,陸晟新作該出爐了。


    另一邊葉之鳴也在催促她,不能放任陸晟太久,不然心野了,就很難拉回來了。


    就這樣,葉沐猶豫了幾天,終於決定去找陸晟。


    ……


    臨進門前,葉沐還在調整呼吸,組織語言,想怎樣切入話題比較合適。


    沒想到還沒等葉沐按門鈴,門就先一步從裏麵開了。


    陸晟就站在門裏看著她。


    葉沐問:“你要出門?”


    陸晟:“不是,我看到你的車停在門口。”


    葉沐“哦”了一聲,進門後換鞋洗手。


    陸晟去給她倒咖啡。


    葉沐坐下後,拿出筆記本,就和平日一樣,仿佛隻是來邊辦公邊監督他工作的。


    陸晟卻問:“對了,我有新作品,要看麽?”


    葉沐點頭:“也好,先看看吧。”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樓。


    這一次,新作沒有擺在那間小屋,就在外麵工作間的台子上,表皮已經打磨幹淨。


    葉沐看了眼新作,又掃過旁邊還未做完的木雕。


    這一年來,陸晟不止延續過去的風格主打石膏像,還開始“玩”木刻。


    但他不做整木,專挑朽木。


    葉之鳴並不看好這塊,認為木雕上升空間有限,當然指的是利益方麵。


    葉沐還是支持的,認為隻要有精力,就可以多條腿走路,現在不看好的“題材”,指不定哪天就成了飯碗。總不能等市場已經發出明確信號,再去培養選手吧,那賽道很快就會占完了,連參賽資格都來不及申請。


    至於這次做出來的石膏像,說實話,葉沐基於對陸晟的風格了解,她一眼就能讀懂他的表達,也覺得在這方麵他比以前更穩,更精細,也更出色。


    而這幾年他的變化,她也都看在眼裏。


    葉沐輕輕撫過石膏像的線條,心裏感歎著,她已經開始期待他的未來了。


    陸晟來到她旁邊站定,同樣看著新作,問:“怎麽樣?”


    葉沐:“個人觀感,比之前的都要好。但這種好,是因為我對你的風格、表達有基本了解,對外麵的人來說,他們很難理解。”


    陸晟隻扯扯唇角,沒接話。


    葉沐收回手,又道:“你這幾年突然安靜了不少,也越來越宅了。”


    她還記得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陸晟依然處在感情迷障當中,雖然他很渣,投入情愛很快,抽身也快——她就見過兩次他的分手場景,還見識過他被女人利用,成功勾搭上他大哥的狗血故事。


    可這幾年,他變了,幾乎可以說是脫胎換骨。


    現在的他就跟出家一樣,早睡早起,偶爾會友,其餘時間不是在鑽研雕塑,就是在看書。


    陸晟笑了下,說:“嗯,現在的我很平靜。心裏靜,生活也安靜,狀態也達到一個平衡,我個人很滿意。”


    葉沐看他:“這是不是就是那種,由外驅力逐漸轉化為內驅力的過程?”


    過去他追求外部刺激,向外求索,無論是感情上的收獲還是失去,對他都是激發和提升,而現在他像是向內求索,所有提升和答疑解惑都問自己的內心。


    陸晟:“說起來很有意思,現在心靜了,靈感反而更多了。以前是越浮躁,越沒靈感,越沒靈感,越想製造衝突刺激靈感,結果就越浮躁。”


    這段過程葉沐是記得的,其中有兩次“衝突”成功地刺激靈感激發,一次他做出了《生》,另一次他做了《夜幕》,但也僅止於此。


    從概率上說可能二十次隻有一次成功,比中獎還難。


    說實話,無論是作為藝術品經紀,還是作為她自己,她都覺得陸晟眼下的狀態更好,如果要求他回到過去,她過不去心裏那道坎兒。


    然而作為畫廊的小老板,她又不得不考慮經濟利益,事實證明,過去的陸晟更符合本就浮躁的市場。


    追求心靈的沉澱,是極其小眾的,且極其艱難的路。


    葉沐無聲地歎了口氣,這樣問道:“你能不能認真回答我一次,這條路你是不是打算走到底了,絕不回頭?”


    這話落地,兩人目光對上。


    陸晟開口了:“我的答案,是。你呢,要阻止我麽?”


    她能阻止的了麽?


    葉沐跟著說:“站在畫廊的立場,我該阻止你,但站在我自己的立場,我會支持你。”


    這話落地,葉沐就見到他眼睛亮了下,隨即彎了眼睛。


    葉沐又道:“你先別高興,也不要盲目樂觀。你應該知道我有多為難,畫廊是一門生意,我不可能幫著你讓畫廊虧錢,我爸會罵我吃裏扒外的。現在來看,你雖然轉型,但你還是有市場價值的,還沒有到那一步,如果你這條路越走越獨,等到有一天畫廊在你這裏投入的比收獲的還要少,到那時候……”


    那後半句葉沐沒有說,可她不說陸晟也明白。


    到那時候,就是該說“再見”了。


    陸晟仍在笑:“我明白,我有心理準備。”


    葉沐問:“你該不是要一條道走到黑吧?”


    陸晟說:“你所謂的那種‘黑’,如果我有那個能力,可能真的會走,但我有自知之明,我走不到。”


    他的語氣裏透著遺憾和清醒,他的性格也確實幹的出跟自己過不去的事。


    葉沐的心情也很複雜。


    她是遺憾的,因為她見不到陸晟成為“大家”的那一天,他的天花板是可以看見的,但同時她也有一絲絲慶幸,畢竟有能力且有毅力和堅持走向“黑暗”的人,又有幾個能等到那一束微光呢?


    梵高大放異彩了,看那是在他死後,他活著時沒有看到微光。


    尼采在世時,就生活在一個“黑暗”、“孤獨”的世界裏,沒有人懂他,他也說過,他的話是說給兩百年以後的人聽的。


    人類如果隻有一點小超前,那會被奉為“神”,可如果超前太多,就會遭到攻擊。因為人性不允許有“超人”的存在,更多的是浮躁的聲音,他們隻會群嘲,隻堅信自己的認知,聽不進去任何不同的聲音,徑自沉浸在狂歡之中。


    而在這些人有限的生命當中,他們也等不到“真理”證實的那一天,更加沒有耐心等待,等到證實了,已經是百年後。


    不過陸晟是沒有這些困擾的,他不是“超人”。


    葉沐很快就說服自己,隨即這樣說道:“其實這樣也好,隻要還在我的能力範圍內,就算再高冷一旦,隻要還有市場價值,都是可以操作的。起碼這幾年你的知名度已經打開了,連圈外人都知道你的名字,現在麵是鋪開了,下一步就要去挖掘深度,讓大家看到一個更有精神追求的雕塑師,讓那些你的忠實買家認為,收藏你的作品足夠讓他們裝逼。”


    這話有點糙,但話糙理不糙。


    葉沐邊說邊想,甚至已經在腦海中勾勒出未來的廣告策略,無論如何要早做準備,決不能臨陣磨槍,做好了,這門生意還有經營的意義,做不好,再怎麽哭市場不懂都沒用,那不止是陸晟的遺憾,也是她的無能。


    就因為這番話,陸晟看了她好一會兒,不由得笑了。


    葉沐問他笑什麽,難道是因為她在自我攻略,都沒浪費他的口舌,就被輕易說服了嗎?


    就說葉之鳴好了,等她將這個決定帶回去,肯定要麵臨一通教訓。


    陸晟隻說,他笑是因為,她的成長是肉眼可見的,每次一聊到專業,他都會被她驚訝到。


    葉沐回道:“我可不是突飛猛進,主要是你太宅了,也太鑽了,你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把眼睛耳朵都閉起來了,有時候突然打開,當然會對這個世界的變化感到意外。”


    陸晟點頭:“這是我不得不做的犧牲。”


    葉沐安慰道:“沒關係,我是你的經紀人,我就是你的眼睛耳朵。”


    陸晟一頓,又看了葉沐一眼,那一眼裏信息量頗為豐富,而且極為複雜。


    葉沐卻沒有那麽多感覺,她隻是陳述事實,而且說完就拿起旁邊的木雕審視起來。


    屋裏安靜了好一會兒。


    隨即就聽葉沐說:“其實木雕這個領域,我覺得你可以先練著手,未雨綢繆嘛,興許哪天就能派上用場呢?再說,技多不壓身……”


    後麵的話全都卡在喉嚨裏。


    她嚇了一跳。


    陸晟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後,貼的她很近、很近。


    先是彼此的衣服有了接觸,然後是皮膚。


    他的手落在她的手臂上,又順著手臂向上移動,來到肩膀。


    他輕輕握著她,並沒有用力,可她也沒有躲開,更沒有出聲。


    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僵硬了背脊,汗毛一根根豎起來,心裏被各種各樣的情緒和該如何處理眼下的形勢撕扯著。


    直到陸晟的胸膛貼上來,他將她摟住了。


    他的手臂收的不緊,仿佛隻是彼此依偎。


    他的呼吸緩慢略過她的耳畔,很平穩,很溫暖,不似多年前那個躁動的狂熱的他,令人多了一份安心。


    葉沐垂下眼睛,漸漸的不再緊張,心裏卻有點酸。


    她記得陸晟原來就說過,他尋求的是心靈上的知己。


    這幾年,他們的心似乎越來越近了。


    但就因為知道彼此,才更加明白保持一定距離有多重要。


    站的遠了,看的就更全麵。


    離得太近,難免管中窺豹。


    有些關係,會因為拉開距離而感到惋惜、遺憾,可有些關係,會因為拉開距離而進入到一個新的層次,會更平衡,更平穩,也更和諧。


    葉沐從小到大一直有一個疑問,如果葉之鳴和沈韻不是夫妻,沒有發生感情,也沒有因為感情用事而耽誤事業,最終導致公私不分、互相指責埋怨,那麽他們的關係會否和諧穩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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